第54章
“Ann?”Cocker先生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舉着槍神情嘲諷的女人是他摯愛的妻子,“你怎麽了?”
“我沒怎麽啊。”Cocker夫人微笑着說道,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熱戀之中一般甜蜜纏綿,“你不是說了要和我長相厮守的嗎,你不是說了無論我去哪裏你都會在我身邊的嗎?”
槍口對準了Cocker先生的腦袋,“我都死了快要一天了,你為什麽還不來陪我呢?”
姣好的面容上浮起血漬斑駁,衣裙滴下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洇開一個個不規整的圓。
“說好了永不分離的啊。”青紫的臉上露出扭曲僵硬的微笑,破碎的喉管震動着發出斷續的聲響,“你怎麽還沒來呢?”
“Ann!”Cocker先生用手撐着身體往後推了推,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冷靜一點。”
“你還想狡辯嗎?”Cocker夫人的眼神迷蒙,“果然男人都像Clara說的那樣,負心薄幸,忘恩負義呢。”
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舉起手上的槍瞄準,沒有任何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砰————”
飛鳥四起。
巫琮揚眸看了一眼飛鳥驚起的方向,腳下依舊沒有任何猶豫地向着前方走去,愈是向前,他就走得愈是慢,空氣中彌散着一股若有若無的奇異香氣,叫人不知不覺間便會陷入美好的夢境之中,漸漸神魂颠倒,難以自拔,于幻夢之中做了妖魔的口糧。
靠近了。巫琮走得更慢也更小心,他現在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所有的氣機都被牢牢鎖在體內,和林間的草木,地上的石頭沒有任何分別。
謹慎,再謹慎,青竹符筆落于掌心,不知是因為他的手太涼還是符筆太熱,仿佛赤手握住了一團火,一路從手上燒到心上。
他已經踏足到了黃皮子的感知範圍之內,那種缭繞在空氣裏香甜到令人作嘔的氣息在他夢裏不知重溫了多少遍,鮮血,哀嚎,遍地狼藉,過往種種在他眼前走馬燈似得閃過,腳下草地漸疏,裸露出帶些不詳鐵鏽暗紅的泥土。
墓裏爬出來之後找了這麽多年,這是他離黃皮子最近的一次。
當然,他不可能做到走到對方身邊還能讓對方毫無察覺,他計算着自己每一步的距離,在對方察覺到不對的前一秒擡起手,袖間十餘枚陰火雷符齊出,瞬息間穿過林間,枝葉間被震下的露水落地之前,便有火光沖天而起,落雷如雨而下。
巫琮從來都是個聰明人,很多年前他就已經學會了跟某些對手不要廢話的道理,陰火未熄落雷正盛之時懸腕起筆靈力流轉,筆下靈力雜着朱砂如血蜿蜒扭曲成一個個玄妙的字符,煙氣露水一般浸沒于泥土消散于風中。
而後,無形的屏障将此處的一切籠罩,空氣驟然如固體般凝滞起來,寸步難行。
巫琮生生截了這裏的地脈,阻了此處的靈力流通,硬是封出了一個超翅難逃的囚籠。
透過火光巫琮再次看到了黃皮子的身影,陰火落雷之中它撐起一個烏龜殼似得防護罩,身影虛實不定,一雙燈籠一樣幽碧色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微勾仿佛一聲冷笑就在耳邊響起。
平心而論,黃皮子的原型并不多麽醜陋猙獰,反而頗為可愛,圓圓的臉大大的眼,一身黃毛之間絨絨生着些白毛——黃鼠狼每活十年便生一根白毛,逐年遞增,跨過最後一道坎羽化成仙之時,全身黃毛都會被雷火天劫化去蛻為霜雪之色。
可惜這只黃皮子那具擁有着欺霜勝雪柔軟絨毛的身體,早就在巫琮的最為惡毒詛咒之下化為枯骨。
現在用着的,大抵是它從不知哪裏奪舍來的同族的身體。
陰火漸漸熄了,天空中仍是烏雲密布,落雷卻是停了,方圓幾裏間被燒得寸草不生坑窪遍地,焦黑的土壤中還能看見零星的火苗雷光,顯出幾分極危險的氣息。
黃皮子甚至沒有等到火焰熄滅就已經向着巫琮沖了過來,落雷與尾巴豎起輕晃眼眸之中閃爍着令人心悸的光彩。
巫琮攬袖擡腕,青竹符筆下流轉的靈力扭曲空間崩解。
但是也就只有這方圓幾裏是這般模樣,世界像是被劃分為了兩個部分,方圓幾裏之內一片狼藉,幾裏之外仍是那般郁郁蔥蔥,草地上一根鮮明的分界線紮眼無比,只餘下一半蔥茏的草木仿佛什麽怪誕童話之中的配圖,就連月光都照不進這片被劃分開的區域,從地下,到地上,再到天空之中,無形的牆壁擋住了一切的流通。
牆壁之外月光如水微風徐來,牆壁之內天崩地裂雷火四起,空氣像被撕裂的畫布一樣裂開許多細小的裂口,一股股無形卻可怖的能量從裂口中溢出,被牽引着與巫琮筆下相連,在天地間勾畫出奇異的符文。
黃皮子這般妖物對天地氣機最是敏感,巫琮起筆之時它便被那隐約洩露出的氣息駭得渾身毛發炸起,心知今日定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它怎麽能死,又怎麽敢死。
靈魂歸入地府便是再無自由可言,如砧板之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這麽多年為了修煉為了升仙它往死裏得罪的角色可不少,到那時十八層地獄之下的千種手段萬般折磨怕是要一一嘗個遍了。
不說別的,單是現在它對面那個,因着入了地府不能輕易插手人間事務可是直接拒了地府裏早為他備下的高官之位,百年百年的在人世間耗着要親手讓它嘗遍萬般苦楚魂飛魄散。
一想到自己今日若是逃不開要淪落到何等境地,黃皮子心下裏更是堅定,它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它用千年起了巫琮的墓穴解開那個讓它日日痛不欲生的詛咒,也就敢再用千年去給自己找一條活路。
于是罡風更盛,風聲裏夾雜着鬼哭神嘯動人心魂的聲響,黃皮子最善迷人心智,只要一瞬就好,只要巫琮一瞬間的失神就好,它就能找到機會沖破這個該死的屏障遠遠逃開,哪怕要為此丢掉半條命也是
它落在了巫琮對面,毛皮上處處傷痕焦黑遍布,甫一落地就噴出一大口血,同樣巫琮也不可避免地受了傷,一縷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下,豔紅得像是火焰,落在地上頃刻間燃起一簇火花。
巫琮身上只有心口的血是鮮紅火熱的,每一滴都聚着他身上僅剩的陽氣。
嚴格來說,他受的傷可能還要更重一些。
但是他手上的符筆沒有停,氣機仍牽連着每一道空間中的裂痕,鋪天蓋地将這方圓數裏變成了真正的囚籠,如一張不斷收攏縮小的捕獸網,讓其中的獵物無處可逃。
他要的可不是讓眼前這黃毛畜生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幾千幾萬年後就能重新投胎的結局。
巫琮用這個符咒蒙蔽了天機,于是困囚于其中的獵物無論生死都不沾因果,不入輪回,永遠停留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從此世間再無其蹤跡,除非他願意放手,否則那獵物便永遠都只能任由他拿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是九幽地府的輪回池,宋鲛手裏的的照世鏡,也找不到它身在何處。
千年的風霜雨雪釀成的刻骨仇恨,即便是十八層地獄日日磋磨,也是消磨不盡的。
“巫琮!!!”黃皮子發出了凄厲的尖叫聲,拼命為自己尋求一線生機,“你就那麽放心那個人類嗎?!那可是伥鬼!!”
深山裏的老虎年深日久修煉有成,即可驅使被自己殺掉的人,讓鬼魂為自己引誘活人來吃,那些鬼就被稱之為伥鬼,所謂為虎作伥,便是這些伥鬼借着老虎的威風驅使法術,或是勾人神智,或是駭人心魂,叫人落魄失魂以便老虎下嘴。
伥鬼的本領算不上驚天動地但是絕不算小,不少經年的修士也要在他們手裏栽個跟頭,更何況巫琮身邊的那還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類。
風裏帶來遠處的虎嘯之聲,巫琮輕輕嘆了口氣,眉間微蹙語調平和:“不過是個連輪回都入不了了的孤魂野鬼,若是當真死在了她手裏,那便只當我瞎了眼罷。”
他眼神是極淡漠的,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
他的眼裏只有那即将成型的符咒,和即将成為他的獵物的黃皮子。
也只有仇恨。
“那那條蛇呢,老虎可是去找她了!”黃皮子的嗓音愈發尖利,“那可是陪了你千餘年的龍種赤蟒,你也不在乎了麽?!!!”
“你也知道她是龍種赤蟒啊。”巫琮微笑着嘆息,像是在嘆一個不知悔改的壞孩子,“那你憑什麽會認為一個連自己身體都沒了的畜生,能制得住她?”
山林之中虎嘯之聲此起彼伏,似是林間藏着數不清的斑斓猛虎。
“呵。”巫琮斂眉輕笑,手腕回旋上提,眼看着符咒就要徹底完成了。
黃皮子哆嗦着狠狠瞪着巫琮,一雙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咬牙翻出了自己最後的底牌:“巫琮!你看這個是誰!!!”
巫琮擡眼,入目正瞧見面前站着一個小姑娘,眉眼溫軟可親淺碧襦裙丱發戴桃花,一雙眼眸似春水初融,透出一抹極漂亮的碧色。
“阿郎。”她歪着頭輕聲喚道,聲音似是黃莺出谷,吳侬軟語透着江南早春三月的煙雨迷蒙,笑起來眉眼彎彎臉頰帶着兩個甜甜的酒窩,“你生氣了嗎,阿郎?”
那是巫琮再熟悉不過的眉眼,再熟悉不過的語氣,甚至是,再熟悉不過的靈魂。
“青……竹……”收尾的符筆頓住了,湧動的靈氣霎時一滞。
接着,天地倒懸空間碎裂,反噬的靈力當場叫巫琮吐出一口鮮血,皮膚寸寸崩裂染紅了衣衫。
黃皮子看準時機,拼着這具身體不要硬是掙脫出了這個牢籠,失去靈魂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眨眼間就被地裏竄出的陰火燒成了灰燼。
但巫琮已無暇顧及這些了,他只怔楞看着漸漸消失在原地的女孩虛影,腦子裏反複回旋着一句話。
它怎麽敢!
它怎麽敢!
一直系在腕間的紅繩驟然斷裂,落在了地上。
而後,心魔叢生。
赤地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