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巫琮很少會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也許壓抑得太久,今晚他出乎意料地坦誠,幾口啤酒下去便眼角暈紅似醉非醉,完全沉浸在了往事之中。
青竹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小小軟軟的一個比丹砂還要矮一些,眉清目秀喜歡把頭發束起紮成一個小角,然後用紅色的繩子系緊,笑起來腼腆又羞澀,做得一手好菜,她雖然不說但是巫琮知道她一直偷偷喜歡着那個住在山腳下的呆書生,所以那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一直沒有什麽野獸侵擾過他。
人妖殊途,她沒想過有什麽結果,就是喜歡所以想要對他好一些。
就像她喜歡丹砂和阿郎,所以會每天給他們做好吃的一樣。
那時候巫琮的廚藝非常差,下廚基本上就是去燒廚房的,完完全全五谷不分的大少爺做派,況且他有青竹在,哪裏需要親自下廚,只要坐在桌子前等着吃就行了。
青竹不在了之後,巫琮不計代價千裏追殺,那時候真的是瘋了,滿腦子裏只想着如何把那只黃皮子抽筋扒皮碎屍萬段。
大概是也知道惹到了不能惹的人,黃皮子跑起來比誰都快,什麽方法都想過什麽下作手段都用過,躲不過就想方設法把巫琮弄死以絕後患,你來我往兩敗俱傷間倒是殃及了不少池魚。
巫琮從未見過求生欲如此強烈的黃皮子,肉身被毀了魂魄也要拼命逃脫,不惜奪舍豬狗牛馬的身體也要拼命地活下去,哪怕被逼得業力纏身修為盡毀也不肯束手就擒。
同樣的,黃皮子許是也從沒見過巫琮這麽執念深重的人,把它追得上天入地求告無門,硬是一支符筆對上了整個門派也不願後退半步,殺得紅雲染了半邊青天,哪怕心魔橫生名聲盡毀也不願意放過它。
恨嗎?恨啊,因為這個男人,它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毀于一旦,活得像是爛泥地裏的蛆蟲,怎麽可能不恨。
但巫琮,又怎麽可能不恨,丹砂神魂重傷昏迷不醒,不出意外以後都再也醒不過來了,青竹留給他的,也只有幾件衣服和一根紅色的發繩,一夕之間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麽美好的一切,什麽都沒有了,原本圓融無瑕的道心之上處處盡是裂痕,所以合道後的心魔劫,他終究沒能度過去。
但是他僅剩的理智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否則他總有一天會徹底變成只知道殺戮的怪物,那時候遭殃的,可能就不僅僅是一只黃皮子了。
巫琮學會算卦的第一天算了自己的喪命之日,那一天到來的清晨,他看見自己系在腕間的紅色頭繩斷了,那根屬于青竹的發繩斷了。
一直以來被仇恨填滿的大腦罕有的清明,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清醒了,他果斷帶着一直沉睡着的丹砂走進了多年前就已經修築好的陵墓,用鮮血在自己的棺椁之上刻下了最為惡毒的詛咒。
代價是他的性命,求得是黃皮子的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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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巫鹹國血脈不合時宜地留住了他身上的最後一絲陽氣,也讓這個沒有支付全款的詛咒只能進行一半。
黃皮子沒能如巫琮所願魂飛魄散,卻也的确在詛咒之下日日痛不欲生。
之後的千年裏,它一直在找巫琮的陵墓以求解除這讓它日日夜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詛咒,也就有了後面的土夫子盜墓,和巫琮起屍的事情。
詛咒解除了,可那個發誓要親手把它揚灰挫骨的男人也回來了。
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它偷渡逃往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它還不想死,它還想享受自己擺脫了詛咒之後的生命。
一切就和當年一樣,它逃了多少年,巫琮就找了它多少年,天上地下,碧落黃泉,至死不休。
巫琮講故事的水準遠沒有讀故事好,故事講得又臭又長,Hotch卻在一邊聽得認真,哪怕整個故事天馬行空地像是奇幻電影裏才有的情節,他也盡可能地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釋。
顯然在巫琮講述的那個年代超自然世界裏根本就沒有成熟的政府體系進行監管,也沒有足夠強力的執法機構和嚴格的法條來規範行為,一切的運作都是建立在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之上,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巫琮所進行的複仇行為是符合當時社會背景要求的,并且除了巫琮自己并沒有任何人能給予他的失去以任何公道。
好吧,不說超自然世界,這種類似于血親複仇的行為在歐洲也直到文藝複興時期才被國家以法律的方式明令禁止。
Hotch嘗試着問道:“你是在青……竹……”他艱難別扭地發出這個名字的發音,“她過世之後,才開始學習做菜的嗎?”
巫琮點點頭:“可惜做得沒有她好吃,尤其是做醬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麽料,無論我怎麽試都做不出她的味道來。”他嘆了口氣,“幸好丹砂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不然讓我去哪裏給她找青竹的桃花醬吃。”
他看起來并不避諱于提到青竹的死亡,說起時面上帶着幾分笑意,似乎想到了什麽讓他覺得很溫暖的事情,“以前我們住的地方有很大一片桃花林,春天的時候青竹就會拽着我和丹砂去摘桃花,然後腌成桃花醬,她的力氣小,每年就只能做三四壇子,全都給丹砂偷吃幹淨了,她有時候就故意偷偷留一小瓶,然後哄着丹砂喊她姐姐。”
巫琮說着,那時候的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他眨眨眼,掩去了眼底的幾分潮熱。
“抱歉。”Hotch說道,同時在心裏給巫琮做了個簡單的評定,面對死亡的五個階段,巫琮大概已經到了最後的接受這一階段,他承認了自己的失去,也明白失去的無法挽回,能夠平心靜氣地談起那些事情。
但是在某一方面,巫琮仍舊停留在憤怒之上難以自拔,一來他就和那些沒有得到應有公正的受害者家屬一樣,對于至親的愛催生了對于兇手極端的恨,哪怕是經驗最豐富的心理學家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其釋懷,二來常年和兇手的厮殺早已讓這種憤怒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執念,不光是巫琮,相信對方也是一樣,滿腦子裏只有如何徹底将對方弄死。
可能巫琮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當他提起仇人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之中顯現出了怎樣可怕的惡意,Hotch很清楚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情緒意味着即便是巫琮真的能夠如自己所願讓黃皮子魂飛魄散,也無法平息那股怒火,甚至于會因為失去目标而陷入更為失衡的狀态之中。
正是因為清楚,所以才更加擔心。
Hotch認真地看着巫琮的眼睛:“雖然我依舊認為個人恩怨不應置于法律之上。”頓了頓,他接着道,“但我會盡可能幫助你的。”
無論是搜尋那個明顯對公衆安全危害極大的危險妖怪,還是巫琮那極力控制但依舊開始顯現出偏離于正常軌道的心态,他都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幫忙的。
明明眼前的就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一個哪怕在某方面有些特別的天賦但是注定了跟修行無緣的普通人類,但是當他認真地看着你,向你做出了承諾的時候,即便是巫琮這種級別的老粽子,也覺得自己早就沒了感覺的心髒緊緊收縮起來,讓他感覺喉嚨發緊,居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于是他扯開嘴角笑了笑,把手上的空啤酒罐丢進垃圾桶裏,“早點睡吧,天晚了。”
Hotch并沒有強求他回應什麽,只是點點頭站起脫掉了身上的外套,轉身去洗漱準備睡覺了。
巫琮苦笑着揉揉額角,嘟囔了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這都多大年紀的粽子了,居然被個年輕人給唬得轉移話題,想想還真是丢人。
趴在他懷裏的丹砂輕輕哼了幾聲,翻了個身吧唧幾下嘴,看神情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關上燈,屋子裏一片漆黑,Hotch和巫琮一人躺在床的一邊,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多少有些奇怪,中間夾着個小丫頭就更加奇怪,是以兩個人都有點僵硬。
巫琮睜着眼盯着黑漆漆的空氣看了一會,黑暗完全影響不到他的視力:“睡不着?”
Hotch也正睜眼盯着空氣發呆,聽到巫琮的問話答道:“有點,是打擾到你了嗎?”他也知道巫琮的感官要比人類好一些,“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再開一間房。”
“不用,我本來晚上就比較容易失眠。”巫琮說,“關于今天的事情,你就沒什麽想問的了?”
Hotch說:“關于你為什麽會去找那個缢鬼的事情嗎?我猜是因為她知道你要找的那個人的線索,所以你才會去找她。”
“大致是如此。”巫琮說道。
“你應該沒有得到想要的線索。”Hotch又道,“否則就不會是今天這種反應。”
巫琮笑了兩聲:“的确,非但沒有得到想要的線索,反倒更加迷惑了。”
Hotch說道:“Lina,也就是缢鬼被緝拿歸案之後,表現得對于如何對受害者施加心理壓力,如何利用論壇之類的事情一概不知,我覺得很不對勁。”
不過這種涉及到超自然力量的疑問,他都是準備向巫琮尋求答案的。
巫琮想了想,把缢鬼先前告訴他的話複述了一遍給Hotch聽,又說道:“雖然她是這麽說,但是公寓裏黃皮子的氣息非常濃,那麽濃的氣息絕不可能只是偶爾傳遞書信留下的,而且那些書信事實上都來自她自己的公寓。”
視頻資料等都顯示是缢鬼本人,但是她卻表示毫不知情,來自于她自己公寓的黃皮子書信,論壇上和她本人言辭習慣并不相符的留言,Hotch下意識想到了前段時間陪小Jack看的恐怖片,“就跟被什麽附身了一樣。”
巫琮聞言一愣,“倒也不是不可能,黃皮子本來就善于迷人心智。”
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一切似乎就順理成章起來,黃皮子既然附了缢鬼的身,那麽公寓裏它的氣息自然就會重,登陸論壇的就是附身的黃皮子,而書信就是用公寓裏的紙寫了放在桌上的,缢鬼并不是多麽聰明的角色,以黃皮子在巫琮追殺下還能躲到現在的智商只要小心些完全不會被發現。
當然,在意識到巫琮靠近的瞬間它就遠遁千裏逃命去了,被它丢下的缢鬼稀裏糊塗擔下了全部的罪名。
“至于缢鬼有點瘋了的問題……”巫琮解釋道,“我廢了她的道行,多少對靈魂有些損傷。”
只不過……
居然已經能夠神不知鬼不覺附身在缢鬼身上,詛咒解除之後這段日子裏黃皮子恢複比預計還要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