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斬斷情絲化作弦
弘元十三年,冬。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寒風席卷着白雪,大地一片蒼茫。冷風呼嘯,枝丫随之搖晃,細碎的雪花輕輕抖落在地上。蒼茫的遠方,白色掩蓋着褐色的松軟的泥土,視野所及之地,純白的雪在陽光下散發着刺眼的光芒。
眠山已在三個月之前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前幾日剛停的大雪,并沒有阻止環繞着離山的寒意。冬雪厚實,緊緊包裹着人跡罕至的土地,蛇類尋找合适的洞穴冬眠,野狼輕快踏着腳步,嘴裏的獵物發出微弱的哀鳴。天空有幾只飛鳥掠過,一聲尖叫,倏忽融入淺淡的灰白的幕布之中。
天色将暗,暮色中的眼睛的的光彩漸漸黯淡下來。山風好似一個即将死去的老妪伸出她蒼白無力的手,未剪修的指甲抓住天邊的那輪暖日,不停的揉捏揪扯,直到讓它脫離天空的邊界。于是天空更加灰暗了,太陽流出粉紅色的溫暖的血,沿着高山的輪廓肆意揮灑,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在風的哭泣中展開了它那雙布滿斑點的翅膀。大山愈發靜谧,幹枯的枝幹因為寒冷蜷縮軀體,而狼群的第一聲嚎叫迎來了離山的又一個狂歡。
在大山深處,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密密麻麻的藤蔓挂在洞口,任寒風在外面橫沖直撞,也自扯着它綠色的嘴臉笑的嫣然。沿着兩旁的幽色燭火前行,繞了幾個曲折森然的拐角,可見一方天地,別有洞天。
石室的左邊,一張石桌,一個小小的圓形石凳。桌上放了一把古琴,古琴旁一杯熱茶,熱氣袅袅,好似一層薄紗飄散在古琴之上。石室的右邊是一個木質書架,書架分上中下三層,從左到右大概有五個隔層。每一層上放着不同的書,有些整整齊齊的排列其中,有些則突兀地散落在上面,還有幾本已經被抽出一半,但并沒有被拿走,于是一半身子卡在書架裏,另一半卻孤零零地斜立着,好像一匹對着高深懸崖的孤獨的老馬。
屋子的中央跪着一個男人。他穿着粗布短衫,臂肘已經磨出暗紅色的血,外面的寒冷闖不進這間屋子,青色石板上的斑駁的血跡卻讓人生出幾分冷意。男人的眼睛望着前方。前方,溫暖的燭光輕悠悠地晃着,在一串又一串紫色珠子的遮掩下,若隐若現。女子在唱歌,那是遙遠時光裏殘存下的,曲調悠遠,铿锵有力。夜越來越深了,女子的歌聲漸漸靜下來,燭火也乖巧的停止了無意義的扭動,珠子晶瑩剔透,偶爾相互碰撞發出“啪”的一聲。男人的哀求回蕩在山室中,又隐沒在目光前方“嘩嘩”作響的流水聲裏。
“神女神女,我求求您,請您放我出去,讓我見我妻子最後一面啊!”男人的兩只手掌張開,手心貼着冰冷的地面,一邊哀求一邊磕頭。咚,咚,咚,每一聲,像是在砸在人的心上。
水聲終于停下來,女子從木桶邊拿了一件墨綠色衣裳穿上,黑色的腰帶自衣袖裏抽出,随意地打了個結。女人轉過身子,露出帶着面具的半張臉。一雙墨綠色的眼睛,額前的碎發貼着額頭,水滴從正中間落下,沿着鼻梁滑下來,滑到一半,便消失在金色的面具裏。女人的睫毛很長,微微彎曲着,眼睛亮若星辰,只是幾根頭發散落,遮住深不可見的眼瞳。她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具,镂空的面具,一半是堅硬,一半是皮膚的柔軟。
“明夜,就是寒夜了。”女人開口,嗓音清脆稚嫩,宛若幼童。珠玉般清亮的聲音,婉轉裏帶着幾分不近人情。她轉過身子,綠色衣裙拖曳在地上,劃出一條波浪般的弧線。女人挑開錯落的珠簾,從容走在石板之上,步步生姿,恍如天女。
跪着的男人好似猛的回過神來。落在他面前的,是一雙腳。女人并沒有穿鞋,她光着腳踏上冰冷的石面,蒼白的皮膚映在光滑的地面上,每一條血管都是清晰可見。她的腳很美,每一根腳趾都像首飾店裏小心供奉的白玉,指甲也光滑平整,每一處彎曲的弧度好像都恰到好處。而現在,這塊玉沾染了人世間的塵土,灰色的泥土和附着在縫隙裏的青苔扣動着她緩緩流動的血液,企圖引起她的注意。女人伸出胳膊,寬大的衣袖忽地展開落下,衣袖裏有一雙手探出,輕輕捏住男人的下巴,透過溫熱的皮膚,像是觸到了他的颌骨。
女子看着他的眼睛緩緩開口,一字一頓皆是平靜,“明夜,我會送你離開,你妻子陽壽未盡,我自會把她治好,我會讓她和以前一樣,你不必擔心。”
“可、可是,神女,已經三個月了啊……”男人回望着她的雙眸,楞楞吐出心中所想。話一出口,他立刻閉上嘴巴,懊悔地低下頭,對着地板發起呆來。
女人輕笑一聲,她挑逗似的摩挲着男人的下巴,“你該知道的,這是眠山。”
眠山,傳說中的虛空之境。從西到東,大山綿延橫亘幾萬裏,植物繁多生物種類豐富,每一種都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傳說有仙人鎮守于此,掌管眠山四季變幻,指引生長在這裏的各類飛禽走獸修煉成仙。若有事相求,不妨深入眠山,如果有仙人出現,便能心想事成。男人正是聽了這些傳說,才不顧村民的阻攔不遠萬裏來到這裏,只祈求能找到神仙,為他救下生命垂危的結發妻子。仙人并沒有出現,然而這一位神秘的女子,卻自稱山中主人,她說她能幫他,只是總要有代價。
仙人悲憫衆生,救人也要條件嗎?男人不懂。但他不忍心看着妻子再受苦,他們都還年輕,有太多的心願還未完成。只是想到這位神女同他做的事情,男人沒忍住抖了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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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我走吧。”女子說完,将手放回衣袖裏,側臉依舊神聖,滿是高不可攀。男人站起來,亦步亦趨跟在後面。他抹了抹臉上的血,磨破的布鞋踩上未幹涸的血。待兩人一離開,便有幽綠的藤條蔓過,青翠的樹葉擦着帶血的石板,不多時,樹葉愈發肥大,而血跡已經消失不見。
石室的裏室,熱水還冒着熱氣,蒸汽蘊濕了一旁的衣架,換下的舊衣也沾染了幾分濕氣。女子伏在男人身上,安靜同他對視。
“神、神女……我……”男人偏過頭,嘴唇還在哆嗦。
女子捏捏他的臉,力氣很大。“不會很疼的,對吧?”雖然語氣溫柔,但男人哆嗦的更厲害了。
女子摘了面具。金色脫離的那一刻,女人身上發出一陣淡淡的紫光。頃刻間,女子身上布滿了深紫色的斑紋,層層覆蓋,錯落交雜在臉上、脖頸上、胳膊上,身體的每一處,都印着好似咒語的紫色印記。女人低下頭,嘴裏生出鋒利的獠牙,“哧”一聲,獠牙切進男人的脖子,源源不斷的鮮血灌進咽喉。
這一晚,男人的哀嚎依然傳了很久很久。血液的快速流失讓他的臉色發白,身體幹癟好似一具幹屍。女人直起身,嘴角一縷鮮血緩緩流下。
她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男人的氣息微弱,好像已經死去。她揚唇,袖子一擺,一抹綠光出現将他籠罩在內。綠光閃爍,默默滋養着男人的身體和靈魂。
她不是神。
女人走出去坐在石凳上。茶水并沒有涼,古琴琴弦細如游絲。“铮~”女人彈起琴,清冷的琴聲回蕩在室內。初時,那是潺潺泉水,叮咚作響歡暢不止,萬物生長,從陽光之中汲取力量。後來,一場大雪降臨,雪花覆蓋無垠,泉水冰封,陽光沒落,寒冷帶來死亡和沒有止盡的休眠。冬延續了很久,仿佛盤桓了數千年。夜晚寒風凄峭,月光随着風的流浪随處飄散。萬裏大山,此時變成一座死寂的墳墓。琴聲之內,琴聲之外,皆是茫茫大雪,還有看不到月光的靜夜。
“傾——”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冷澀的琴音。
陌生男子伸出手,握住她按琴的手。兩只手,同樣地冰冷。男人滿臉擔憂地望着她,“傾,你怎麽了?那個人類惹你生氣了?”
“沒有。”女子收回手,沖他笑了笑。這是一個溫和而善意的笑容,飽含信任與寬容。男子見狀也高興地笑起來,像是卸下了一塊心裏放着的大石頭。他細細觀察着對方的臉,看到女子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樣貌十分欣慰,拍手說道,“傾,你身上的瘴氣都一并消了嗎?”
被喚做“傾”的女子聞言在半空畫出一面鏡子,銅鏡的鏡面倒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孔。這張面容,她已有很久未見,她摸着自己的臉,表情還有些呆滞。男子也沒有說話,只靜靜看着她。許久,女子撤掉鏡子,手指輕輕撥弄琴弦,“巍然,是不是有一千年了?”
秦巍然的目光轉向面前的古琴,口中喃喃道,“是啊,一千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傾一邊心不在焉地撫琴一邊同對方說話,“明夜又是寒夜,我要出去一趟。”
“到人間?”
“嗯。”
秦巍然皺起峰眉,滿臉不解,“傾,你為何不留下他?若是你覺得不便,我可以讓他活得長久一點。只要你願意。”
“不必了。”傾打斷他,“他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傾生怕他一激動再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只能溫言安慰他,“你知道的,我只是想把瘴毒去了,沒有別的想法。”
秦巍然沉默,然後問了傾一句她怎麽都想不到的話,“那……你還會回來嗎?”
傾有些自嘲地想,莫非時間真是一味良藥?不然秦巍然這樣懵懂無知的人怎麽都變得如此精明起來了?
“會回來的。”
自然會回來。眠山是她的家,她在這裏待了千年了。可是,在回來之前,總要把心中夙願實現才好。
秦巍然的臉上露出輕松的笑意。他本就是俊逸的男子,這樣一笑,紫色的眼睛好像一顆熠熠的寶石。他拉住傾的手,半是懇求半是疑惑道,“傾,現在又和以前一樣了,你不會再流淚了吧?”
傾回握住他的手,五指修長,雙手緊扣。她低低回道,“不會了,我哪有……那麽多的眼淚去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