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叔在阻撓萬禮開店上,表現出超強的執行力。但凡萬禮一開門,二叔必然坐門口示威,還真應了他的話,誰來趕誰。
萬禮愁壞了。二叔是他長輩,他打又打不得,罵吧,鄰裏都看着,他又說不了重話。二叔能豁出去跟他扯皮,可他還要臉。
大伯和小姑在這件事上,都表示無能為力。找大伯,大伯批評了他,找小姑,小姑讓他體恤二叔,說來說去,就是拿二叔當槍使,逼萬禮說出那筆錢的下落。
無奈,萬禮把進的瓜果蔬菜又拉出去賣,三天下來,萬禮看着賬本上一筆一筆的花銷,感覺自己頭發都要白了。
這幾天江洵無事可做,萬禮出去賣菜時,他就在家裏打掃打掃衛生,給自己和萬禮準備一日三餐。而他的任務完成度一直停留在10%,沒有任何增長的趨勢。
為此,他特意詢問客服。
【江洵:任務二的完成标準是什麽?】
【客服101:以對方親口承認你們是朋友為準。】
誰會無緣無故說這個呢?江洵匪夷所思。但系統非常貼心,總會及時給江洵指引方向。
【客服101:宿主,輔助道具的效果不錯,你可以作為參考。而且攻略條款可以綜合使用,您不妨試試交友攻略第三條:學會傾聽,在對方苦悶時成為聽衆。】
江洵按照系統的指示,看向喝悶酒的萬禮。
萬禮剛記完賬,開店的不順讓他憋了一肚子氣,他沒有朋友,也不會求助,唯一緩解壓力的途徑就是抽煙和喝酒。怕影響江洵,特意關了卧室的門和卧室與客廳共用的窗,只打開了卧室單獨的窗戶透氣。
江洵有點琢磨出攻略的味兒來,去廚房給萬禮做了兩道簡單的下酒菜。
椒鹽花生、香煎豆腐。
做完之後,江洵端着兩個盤子來到萬禮門口,他一手托着倆盤子,用空了的手輕輕敲了門。
萬禮叼着煙來開門,見到江洵居然給他做下酒菜,有點意想不到。不過他面色不變,接過兩個盤子就回到桌邊:“謝謝啊,煙味大,你嫌嗆的話把這屋門關上,外面防盜門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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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洵點了下頭,想到對方看不到,又用鼻子答了聲:“嗯。”
他拿了筷子,在門口踟蹰了兩秒,還是走進萬禮的卧室,在萬禮喝酒的方桌對面坐下。
這桌子也挺舊了,凳子還是萬禮在夜市買的塑料凳,能摞在一起那種。
萬禮狐疑地擡眼看他,他便拿了一瓶啤酒給自己倒了一杯,語調平穩地說:“我陪你。”
江洵不喜歡煙味,但為了任務願意忍耐。廉價啤酒清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就着豐盈的泡沫,江洵屏息咽下,勉強可以忍受。
萬禮沒發表意見,繼續自斟自飲地喝,只是把下酒菜往江洵跟前推了推,示意對方也吃着。
兩個人就這樣相對無言的各自喝酒,因為開着窗,屋裏的煙味并不濃烈,但外面的冷空氣也肆無忌憚的往裏鑽,兩個人喝了一會兒,又各自穿上外套。
花生的香中和了啤酒的苦,喝着喝着,江洵就不覺得那麽難喝了。
江洵的表現,讓萬禮覺得自己撿了一只流浪狗。他少言寡語,從不與人親近。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安靜的。可是只要萬禮擡頭,江洵就總在不遠處,不聲不響,用獨特的方式陪伴自己。
給他莫名的安全感。
有人陪伴的感覺,他自爺爺去世就不曾體會過了。酒菜有點涼,心裏卻有點暖。
萬禮喝得發暈,看江洵的眼神也漸漸柔和起來。平時的他,跟“傾訴”和“敞開心扉”這種詞語八竿子打不着,心事寧可爛肚子裏,也絕不宣之于口。但今天可能酒喝多了,舌頭開始鬧起了獨立,不受控制地總想說話。
江洵一看萬禮那蒙霧式的眼神,就知道萬禮應該喝多了。但他不點破,還鼓勵性地給萬禮倒酒。萬禮微微一笑,又點了根煙。
“你是不是特好奇,我二叔這麽鬧,我為什麽不報警?”萬禮嘗試性地起了個頭。
江洵沒回答,只是專注地盯着萬禮的眼睛。
萬禮受到鼓舞,有了開端,後面的話就順暢了:“因為我不想跟他鬧僵。”
跟二叔鬧僵,就代表着跟大伯、小姑也鬧僵。他本就沒什麽親人,實在不想失去他們。
他是兒時被爺爺撿回來的。爺爺沒事就喜歡往荒山野嶺鑽,那年代的人還沒有環保意識,萬禮就是爺爺去林子裏抓野兔子時發現的。
據爺爺說,當時林子裏冰天雪地的,萬禮奄奄一息都快凍死了,而且不知為何,那麽小的孩子腿上還有傷。
爺爺心善,把萬禮帶回了家,送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情況比較嚴重,需要做手術,可爺爺窮的叮當響,哪有錢給萬禮治病。
爺爺覺得既然是自己帶回萬禮的,卻沒有辦法給孩子把病治好,心中有愧。報警了一段時間後,在警方實在找不到萬禮親生父母的情況下,他給萬禮辦理了收養手續。
就這樣,萬禮有了家。
爺爺的兒女當然是強烈反對,萬禮童年的記憶裏,充斥着很多爺爺和大伯二叔争吵的畫面,小姑總是神色複雜,既同情萬禮,又不想親爹承擔這麽大責任。
但爺爺一意孤行,偏要撫養萬禮。還找了個當過老師的老夥伴給萬禮起了這個名字。
萬禮,希望他長大,鵬程萬裏,知書懂禮。
爺爺性子強硬,自然把萬禮往硬漢方向培養。因為腿瘸,上小學時就有高年級的同學跟在萬禮屁股後面笑話他,叫他爛瘸子,萬禮因自己的缺陷自卑,最聽不得別人嘲笑他瘸,于是拎個磚頭就跟人拼命,把高一頭的同學打得哭爹喊娘,回家找爸媽告狀。
結果自然是對方帶着孩子找上門來,爺爺當着人家長的面胖揍了萬禮一頓,但萬禮不僅沒哭,連道歉的話也一句不說,被逼急了,他跟家長撂狠話:“有本事你殺了我,你不殺了我,他罵我一次我就揍他一次!”
對方家長震驚了,領着自家兒子就走,邊走邊耳提面命:“以後不許跟這個神經病玩,聽見沒有!”
人走了,爺爺先罵了萬禮幾句,随後忍不住樂了,摸着萬禮圓圓的腦瓜說:“你這小崽子,真像我。”
也正因如此,萬禮一直都沒什麽朋友。學校的同學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居民,彼此擡頭不見低頭見,背後都傳萬禮是小瘋子,誰家都不願意自己寶貝跟小瘋子玩。
即時是這種環境,萬禮還是磕磕絆絆地長大了。深深的自卑導致了他過強的自尊心,他學習特別用功,長大後不僅成績優異,長相也越來越英俊,因為懂禮貌,待人有禮,還很有正義感,他在學校的人緣越來越好,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他。
可就在他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重點高中時,爺爺的生命油盡燈枯。
老爺子常年吸旱煙,家裏人勸也勸不動。就在萬禮高一那年入冬,爺爺突然咳血了。
萬禮發現立即受了驚,爺爺還很淡定,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咳血,歲數大了正常。這怎麽能正常?萬禮找來小姑,小姑又找來大伯和二叔,好說歹說帶爺爺去了醫院。
檢查結果:肺癌,晚期。
爺爺的身體本就每況愈下,家裏人才沒提早發現征兆。這會兒已經到了晚期,對萬家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尤其是萬禮。
萬禮全程參與了與醫生的溝通,他不懂那些術語,他只聽明白了一件事。
要續命,就得花錢。
手術,化療,住院的每一天都是錢。爺爺家窮,兒女們也不富裕,治療費用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座無法攀登的巨山,牢牢壓在每個人心頭。
爺爺不承認自己有病,說自己吃藥就行,不用住院和手術。可是就這麽逞強了一個月,爺爺再次住了院。
那是萬禮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
他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着爺爺,醫院學校兩頭跑,還要到處撿廢品賣錢。學校知道了他的情況,還組織了一次募捐,可善款終究杯水車薪,讓萬禮在學校裏如履薄冰。
大家同情的,幸災樂禍的,無可奈何的目光,每時每刻都在刺痛萬禮。他還只是個敏感的青蔥少年,肩頭的擔子卻壓得他喘不上氣。
他需要錢,很需要。
對富人來說,錢是工具;而對窮人來說,錢是命。
這時,萬禮發現了一個招聘廣告,一家KTV招聘保安,年齡不限,待遇從優。萬禮果斷得去了,卻因腿瘸被趕了出來。
這是萬禮的全部希望。KTV給的工資,是他撿多少廢品都賺不到的,在萬禮眼裏,那都是爺爺的醫藥費。所以他不氣餒,每天都去蹲點。
然後就讓他蹲到傳說中的老板,大家都叫他伍哥。
萬禮初生牛犢不怕虎,趁人不備闖進伍哥的包間,當面跟伍哥說自己要應聘保安。
伍哥心情好,沒跟這小孩一般見識,開玩笑似的問萬禮:“小朋友,我為什麽雇你啊?”
萬禮的回答很簡單:“我不要命。”
伍哥也是年少出來混,三十出頭做到當時那個位置,也不是什麽善茬。他欣賞萬禮的勇敢,讓手下給萬禮安排了個工作,能幹就幹,幹不了滾蛋。
所謂保安,其實就是打手。那時候這種娛樂場所,鬧事兒的,砸場子的數不勝數。萬禮就在打架中成名,從小瘸子,變成了瘸子哥。
萬禮的确如他自己承諾的,他不要命。如果能救爺爺,他死都行。
因為忙着掙錢,萬禮開始缺課,最後幹脆退了學。小姑他們都知道,可是出于私心,誰都沒跟爺爺說。
可紙包不住火,爺爺還是知道了。
那時爺爺已經接受了治療,手術,化療,按部就班,醫生說只要患者配合,多活幾年不是問題,如果以後好好靜養,或者十幾年也有可能。
爺爺一直以為自己用的醫保,大部分醫藥費都能報銷。所以他聽說萬禮在給流氓混子當打手,才氣得火冒三丈。
萬禮被罰跪,被打,他都忍了。跪在爺爺病床前,只要爺爺能治好,他所做的就值。
大伯二叔和小姑也去了醫院,看爺爺生氣都攔着勸着,而萬禮就那麽跪着,半點不松口。
爺爺讓他回去上學,他不吱聲。爺爺讓他別幹了,他還不吱聲。這會兒老爺子不說萬禮像他了,氣急了,還大聲罵萬禮:“你這個兔崽子,我真後悔養了你!”
小姑聽不下去了,甕聲說:“爸,別跟孩子說狠話。”
大伯和二叔都知道真相,大伯裝模作樣地訓斥了萬禮幾句,讓萬禮回家給爺爺做飯,二叔也擔心爺爺的病,還替萬禮說了幾句話,小姑送萬禮出門,在門口安慰萬禮:“你爺爺這脾氣你知道,他說什麽你別往心裏去,我們都向着你。”
萬禮點點頭。小姑他們也不比他好過,每家都為了爺爺的醫療費扒了層皮,但親人不就是這樣麽,平時吵得臉紅脖子粗,老人家真病倒了,每個人都上火。
後來,爺爺趁醫護不注意,居然跑了出去,跑到了萬禮工作的地方,老頭子不認識什麽伍哥,反正看着像有頭臉的就纏着人家,非讓人家放了萬禮。
他纏的人剛好是伍哥一個手下。爺爺不依不饒,又是下跪又是求救,把報警的話都搬出來了,只說讓他們放了萬禮。
伍哥一直很關注萬禮,這小子冒頭這麽快,是個可堪重用的好苗子。但萬禮太年輕,必須得在社會上歷練歷練才行,所以未曾讓萬禮接觸到他們的核心生意。老爺子去這麽一鬧,又是人命又是報警的,他們雖說不是好人,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願意捅婁子的。這事兒被伍哥聽說後,當即命人辭退了萬禮。
萬禮沒了進項,醫藥費就蒸發了大半。大伯他們也要過日子,實在擠不出多少錢來。爺爺也是有感覺的,他找小姑盤問,把小姑問崩潰了,才說出實話。
爺爺恨吶!他既恨自己的無能,又恨自己對不住萬禮。挺大歲數的老爺子在病房獨自哭了一場,第二天就決定出院。
這誰能同意,萬禮第一個不答應。他還去求伍哥再給他一個機會,可是伍哥不見他,沒人再認他。爺爺還鬧着不出院就跳樓,最後大夥沒辦法,就同意了爺爺出院。
再後來,因為爺爺治療得不徹底,癌細胞擴散,沒能熬到第二年夏天,就撒手歸了西。
臨終前,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萬禮,而他留給萬禮的,只有一句氣若游絲卻铿锵有力的話:“好孩子,走正路,走正路。”
這是藏在萬禮心中,蒙塵了數年的傷疤。他說到最後,已經神志不清,江洵把醉醺醺地他拖到床上,給他脫了鞋蓋被子,萬禮閉着眼睛還在呢喃:“走正路,我走正路。”
江洵無法對萬禮的經歷感同身受,他從出生開始就沒為衣食住行煩過心,吃穿用度也有專人打理,不說最好,但也絕對精細有品。聽萬禮說了這麽多,他只覺得萬禮不容易,明明是同齡人,萬禮卻好像比自己成熟。
萬禮很快睡過去了,江洵順了順萬禮頭頂的發絲,像跟姐姐家的小侄子說話似的低語:“好好睡吧,明天就好了。”
如何幫萬禮擺脫困境,他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