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攏緊鬥篷,走在大街上,終于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說,佛羅倫薩已經淪為血族的城市。
明明是大中午,天空卻陰雲密布,哥特式穹頂如同怪獸尖銳的指甲,捅破鉛塊般厚重的雲層。記得上次來這裏時,房屋還像花朵一樣缤紛絢麗,現在卻只剩下黑白灰三種枯燥的顏色。
仰頭望去,能看見華麗斑斓的百花大教堂,然而教堂圓頂上方,卻盤旋着上百頭紅眼蝙蝠。它們眼睛血紅,獠牙尖利,上百頭聚集在一起時,展開的骨翼烏雲般遮天蔽日,已經成為城市的一大隐患。市政府卻拿它們毫無辦法。
因為這些吸血的野獸,紫色鳶尾花之都已變成藏污納垢的陰溝。不少人被迫背井離鄉,尋找新的居所。
匆忙穿過一條泥濘的小巷,本以為能甩掉那些讨厭的尾巴,誰知,不僅沒能成功甩掉他們,反而讓他們離我更近了一些。
算了,誰讓這是他們的地盤。
剛好,前面有個小酒館,人來人往,我立刻擠了過去。不知是誰散布的謠言,說血族只吸脖子的血。于是人們紛紛戴上金屬頸套,防止成為血族的盤中餐。事實上,只要血族看中了你的血液,哪怕只有腳脖子能啃,他們也不會在乎。
“小姐,要來一杯啤酒嗎?”一個胖女人熱情地招呼道,她身上挂着三個啤酒桶,金黃色的酒液搖搖晃晃。我連忙擺手“不用。”
沒想到這麽一回答,竟讓更多的人湧到我的身邊“小姐,我這裏有正宗的巫銀頸套,保證被女巫祝福過……”
“我這裏有驅魔粉,蝙蝠的克星!”
“我這裏有……”
“不用,真的不用。”我皺皺眉,一邊拒絕,一邊用餘光掃視身後。奇怪,那些尾巴怎麽不見了。
不等我思考清楚,身邊的人突然跑得幹幹淨淨,與此同時前方傳來慘叫聲“吸血鬼……吸血鬼來了!大家快跑啊!”
心中一緊,擡頭望過去,只見一頭紅眼蝙蝠撲棱着骨翼落在地上,化為一個四腳着地的人形怪物。它的皮膚蒼白,血管浮起根根分明,頭部骨骼發生異變,鳥喙一般突起,兩枚尖牙足有二十公分那麽長,一口下去能直接刺穿人的頭骨。它的肌肉更是怪異至極,肩部、胳膊的肌肉發達到不正常,雙腳卻像萎縮了一樣,尾巴似的拖在身後。
這是血族中等級最低的血族,盡管戰鬥力驚人,卻喪失了基本理智,由新血族賦予生命。在血族中,地位比狗還要低。
趁它還沒有看見我,我迅速打量四周,尋找躲避的場所。這時,一輛私人馬車進入我的視線,正在朝這邊駛來。雇得起私人馬車的,多數是有頭有臉的富豪。他們會在馬車前挂上驅魔燈,防止低級血族入侵。不過,對于我這種級別的血族是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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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是血族,還是幾近絕跡的舊血族。在這個新血族橫行霸道的時代,舊血族要麽待在古堡裏坐吃山空,要麽像我一樣被千裏追殺。幸好,相較于新血族,我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能瞬間移動。
馬車越來越近。但糟糕的是,那頭怪物也在向我逼近,它口腔裏腥臭的氣味飄過來,差點把我熏暈過去。
想起小腿上綁了一把匕首。我不動聲色地蹲下來,握住匕首,準備抽出來。然而就在這時,怪物突然朝我撲了過來。
——該死!
誰說這玩意兒沒有智慧的,它早就發現我了!
我單手撐在地上,一個翻身,險險地躲過它的襲擊。見我如此輕松地避開它的襲擊,怪物張開上下喙,憤怒地咆哮一聲。腥黃色的黏液在它唇齒間拉開,惡心得令人頭皮發麻。
馬蹄聲越來越響亮。不敢耽擱,我拔出小腿上的匕首,兩三步跳到它的頭頂,雙腿夾住它粗壯的脖子,舉起匕首,自上而下狠狠地鑿穿了它的頭顱!
一道鮮血飙在我的臉上。
怪物“砰”地倒了下去,濺起泥濘的雨水。
同一時刻,馬車距離小酒館只有幾步。怪物還在痛苦地掙紮,把它的頭顱踩進泥坑裏,我埋頭估算着馬車還有多久過來。
倒數三秒。
兩秒。
一秒。
咬牙拔出匕首,剎那間鮮血噴射了一地,小酒館深色的雨棚瞬間積滿了血紅色的雨水,淅淅瀝瀝地淌下來。
我瞬間移動到馬車的頂篷上,半蹲下來,把匕首插回小腿的皮袋,對小酒館的老板娘笑笑“抱歉。”說完,覺得有點沒誠意,掏出一枚金幣扔過去,“這是補償。”
在所有人驚愕加驚恐的目光中,我若無其事地攀住馬車的房檐,鑽進了車廂裏。裏面坐着一個貴婦,一個女仆,均被我渾身鮮血的模樣吓得夠嗆,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車廂很寬敞,別說三個人,擠五個人都沒有問題。我對她們和善地笑了笑,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
說完,我自然地坐了下來,卻沒想身上的血跡浸濕了蕾絲坐墊。這麽出城肯定不行。注意到車廂角落有個箱子,沒有蓋緊,深紫色的裙擺水波一般溢了出來。我想了想,掏出一枚金幣,問道“請問,我可以買一件衣服嗎?”
沒人回答。我也沒指望她們回答,随手把那枚金幣放在桌上,說“謝了。”
五分鐘後,我換上一條深紫色的綢緞長裙,把血淋淋的鬥篷扔出窗外。裙擺繡着清麗的白玫瑰,籠罩着镂空黑蕾絲,很符合我的審美,忍不住又給她們一枚金幣當作謝禮。用毛巾擦掉臉上的泥點與血跡,我戴上鮮花寬檐帽和黑網紗,不然紅眸太顯眼,很容易吓到無辜的路人。
看馬車行駛的方向,應該是城門。本想等馬車出城,就和這兩位可憐的女士分道揚镳。誰知,馬車徑直駛向城郊。我剛想問貴婦馬車的目的地,就聽見車簾外男仆的聲音“馬戲團快到了,夫人。”
馬戲團?
我轉了轉眼珠,看向女仆,說“你留在車上,我陪你的夫人去看馬戲。”
貴婦咬咬下唇,想說什麽。我掀起裙子,露出小腿插着匕首的皮袋“別着急回答,再考慮一下。”
她們被我說服了。
如果不是在被追殺的情況下,我還挺願意去看馬戲的。我出生在一個貧寒的家庭裏,父親是碼頭工,母親沒有工作,全家仰仗着父親1000法郎的年收入過日子。生活盡管貧苦,過得卻還算平靜,我的出生則打破了這份平靜——我天生黑發紅眼,父母卻是金發藍眼。因此,我母親總是被父親拳打腳踢。一開始,我還會心疼母親身上的青紫淤痕,勸她離開父親。她卻辱罵我是個野種,質問我為什麽要鑽進她的肚子裏。
後來,我碰到了現在的養父。相較于親生父母,養父簡直是神甫一般的存在,給我吃,給我穿,教我識字讀書,教我皇家禮儀。可惜,他是個變态——倒不是說,他對我有什麽非分之想,而是他像我生父一樣是個暴力狂。
打個比方,他讓我讀《君王論》,讀完必須寫讀後感。只是這樣,當然沒問題。他變态就變态在,若是寫出來的讀後感,不符合他的觀念,就是一頓鞭笞加禁閉。久而久之,我終于受不了逃了出來。
但是,他身邊的走狗實在太多,于是就有了開頭那一幕。
說起來,不管是在生父身邊,還是在養父身邊,我都從未有過娛樂活動。跳繩,捉迷藏,看馬戲,于我而言都是奢望。
馬車駛進圓拱形的木門,透過車窗望去,到處都是白色帳篷與幽藍色的火把。告示欄的海報色彩鮮豔,線條誇張。離我最近的一幅海報,上面畫着一頭猩紅豎瞳、尖嘴猴腮的紅眼蝙蝠,正對着前方詭異微笑。
下方是一行潦草而怪異的文字
召喚吸血鬼
nvocate vairi
正在上演
有意思,本吸血鬼已經不請自來。
跟在貴婦的身後,走下馬車。男仆皺眉看我一眼,似乎想問我為什麽戴着貴婦的帽子,還未開口,就被貴婦訓斥道“看什麽看,帶路。”
馬戲團的環境讓人很不舒服,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與汗臭味,似乎能擰出一把腥臭的鮮血。到處都能看見鏽跡斑斑的鐵籠子,裏面或是身體畸形的男女,或是剛生下來的小怪物,有一個鐵籠甚至關着還未滿月的畸形嬰兒。我忍不住看了貴婦一眼,這個女人看上去如此高貴端正,竟然會喜歡看這種東西。
走進最大的一頂白色帳篷,血腥味更加濃重。還好我的自控力夠強,要是自控力差點的血族,說不定已經露出醜陋的尖牙。
帳篷內部像古羅馬鬥獸場一般,觀衆席呈環形狀階梯式。貴婦的座位在最前面。不知是因為人多感到安全,還是眼前的場景令她興奮。她放松了很多,還主動跟我搭話“你真的不會傷害我嗎?”
“不會。”
“那就好,這是我期待很久的節目。就算你想殺了我,也請在我看完節目之後。”貴婦展開羽毛折扇,悠然自得地搖了起來。
她這句話沒讓我覺得好笑,反而令我有些煩躁。不知是否我多想,總感覺即将上演的馬戲,絕不是小醜踩球逗孩子的那種。
我聽見周圍人壓抑卻興奮的呼吸聲,還有他們怦怦跳動的心跳。馴獸師負手站在帳篷中央,腰間挂着鐵節鞭。那是一種由鐵制成的鞭子,上面還有細而密集的倒刺,鞭笞在普通人的身上,能硬生生扯下一塊鮮血淋漓的皮肉。馴獸師的身後,還有一口正在咕嚕冒泡的油鍋。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這個想法剛從腦海中閃過,一個高亢而興奮的男子聲音響起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畸形秀!”
一個身穿紳士三件套的男人走出來,他拄着手杖,依次對着觀衆席行脫帽禮“首先,歡迎我們的大明星——‘惡魔之子’!”
帳篷後方,鐵門“咔嚓”打開。兩個衣着暴露的女子手持一條長長的鐵鏈子,款款地走了出來,引起一片口哨聲。她們牽着的,是一個蓋着黑布的鐵籠子。
男人用手杖指了指鐵籠,充滿激情地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敢保證,這絕對是你們見過的畸形之最——他擁有蛇一樣狡詐的金色豎瞳、比骷髅還要恐怖的頭顱、比屍體還要惡心的皮膚……他是撒旦的傑作,是可憐又可恨的‘惡魔之子’,請大家掌聲歡迎!”
觀衆席竟然真的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這些人腦子裏在想什麽?
與此同時,男人一把揭開黑布,露出鐵籠裏的“惡魔之子”。
一束白光打在“惡魔之子”的身上。所謂“惡魔之子”,其實只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少年。他蜷縮在鐵籠的角落裏,手腳扣着鐐铐,頭上罩着一個牛皮紙袋,袋子被挖空兩個小洞,射出兩道冷漠而麻木的金黃色目光。他很瘦,尤其是手腕、手肘、腳踝這些地方,幾乎是皮包骨頭。
不知為什麽,我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生父一有不順,就會掄起木棍敲打我的頭臉。被養父收養之前,我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剛好,我又是一個特別好強的人,不想給村裏其他人看見狼狽的模樣,每次出門都用毛巾或紙袋罩頭,以為這樣就沒人發現被打的淤痕。
這個“惡魔之子”,心裏在想什麽呢?
是不是也覺得,只要藏在紙袋子的後面,就能隔絕一切惡毒、嘲諷、排斥的眼光?
這時,男人繼續說道“今天,我們要表演的節目是‘召喚吸血鬼’。不過,在此之前,先給大家上一碟開胃小菜——大家想不想知道沸油潑在身上是什麽感覺?”
觀衆席倏地一靜。
下一秒鐘,人們七嘴八舌地喊起來
“這怎麽可能知道,別賣關子了!”
“把油潑在他的身上,看見他就惡心!”
“同意!把油潑在他的身上,潑油,潑油!”
就連我旁邊優雅端正的貴婦也說“我也想知道沸油潑在身上的感覺。”
我瞥她一眼。想知道的話,直接跳進油鍋裏不就好啦?
“不要着急,答案馬上為大家揭曉!”男人轉身命令馴獸師,“打開籠子,把我們的大明星放出來。”
馴獸師領命,兩三步走到鐵籠旁邊,“咔嚓”打開門鎖,扯住惡魔之子的衣領,想把他拽出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惡魔之子反扣住他的手腕,低頭狠狠咬了上去。觀衆席驚呼一片。馴獸師卻像經常面對這種情形般,忍着痛,硬生生把他拖了出來,然後狠狠地打了他一鞭子。我看見鐵節鞭扯下一塊血肉,鮮血瞬間浸透了惡魔之子的衣衫。他卻一聲不吭,撕下一截褲腿,勒緊傷口止血。骨頭真硬。
馴獸師卻有些惱怒,一腳把他踢開,一個箭步沖到油鍋旁,用鐵勺子舀起沸油,想潑在惡魔之子的身上。觀衆席嘈雜的聲音消失了,人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觀察着馴獸師的動作。
一步……
兩步。
眼看馴獸師離少年越來越近,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貴婦手中的羽毛扇子,遮住臉,提高音量說道“夠了!一點常識都沒有。還說什麽召喚吸血鬼,我看只是個騙錢的幌子罷了。”
男人連忙制止馴獸師的步伐,看向我,彬彬有禮地問道“女士,為什麽這麽說?”
“三歲小孩都知道,吸血鬼雖然吸血,卻不是什麽人的血都喝,他們更喜歡美麗少女的鮮血。你們這個惡魔之子,長得這麽惡心,吸血鬼會不會喝他的血都不一定,還往他身上潑沸油……”我搖着扇子,刻意停頓一下,“我看,你們是想激怒吸血鬼,把大家都害死吧?”
“女士,我們絕無此意。”
“沒有就行。”我故作不耐煩地說道,“大家都是來看吸血鬼的,你把沸油澆在他的身上,除了把他燙熟,讓吸血鬼憤怒,還有什麽作用?能坐在這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才不想因為一個怪物,被吸血鬼惦記上。”
其他人紛紛附和起來。他們只想看熱鬧,并不想因為熱鬧惹麻煩。
男人沉思了一下,命令馴獸師潑掉沸油,說“這位女士說得有理有據,那我們直接開始召喚儀式,有請我們的吉蔔賽女巫……”
掌聲雷動。我松了一口氣,合上扇子,卻撞上惡魔之子冷冰冰的視線。
他一直在看我。
看我做什麽?
我用一根手指頂起帽檐,在罩面黑網紗裏,對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