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當日賈放與林如海在京中幫助了那一對母子, 給了他們一些錢和幹糧,指引他們離開京城,前往西路的流民營。
事後賈放想起來也覺得有點害怕:一百多裏路, 這頭只有母子兩個,一個不小心就會遭遇不測。
誰知這孩子還真的将母親送到了德安縣城, 不僅如此, 他抵達德安縣城的時候, 帶着九十幾個身體孱弱的流民, 大家結伴一起來到城下。這九十多個人, 抵達德安縣城之後全都保住了性命。
而四皇子與賈代善聽說這孩子是從東路南下的流民, 又是從京城一路趕來的, 便将他叫去,詳細詢問了京畿的情形,一問便問出來, 竟然是賈放救下, 讓他們到德安縣城來“尋一條生路”的。
誰知男孩的母親很快被德安縣的一個富紳鳏夫相中了, 想要讨去做填房。這孩子的母親本就是在官員家中做過針線婦,識得禮數,也認得幾個字,很讨那富紳的喜歡,将人先接了過去,打算只等婦人出了熱孝就立即拜堂。
只是這孩子卻有些麻煩, 畢竟那富紳家裏已經有了幾個兒子,這孩子跟着母親住過去, 便有閑言碎語,說是他們母子要謀家産之類,而不願接納他。孩子的母親也是兩難。
于是這孩子自己去求了賈代善, 問能不能帶他回京去見“恩公”,願意終身跟随賈放,報答救命之恩。賈代善允了,将他帶在身邊,今日便見了賈放。
賈放見到那七八歲的少年,見他仰起臉看着自己的時候眼裏隐隐有淚,忍不住動了恻隐之心。
他猜測男孩此舉還有另一重深意:這孩子跟着權貴當差,定然要比留在德安縣當個拖油瓶聽着有出息。憑借主家的名義多少可以震懾那富紳家裏,不至于苛待他的母親。
想想這孩子心裏也确實是苦,千辛萬苦護着母親找到了妥當的歸宿,轉眼又為了母親的幸福而自己離開。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這一步的。
于是他擡頭望着父親:“我可以嗎?”
還沒等賈代善答應,旁邊四皇子已經在點頭:“理所應當。這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
那男孩伶俐,立即跪在賈放跟前,“撲通”磕了個響頭,說:“小子姓李,如今跟着賈三爺,求三爺賜個好聽點兒的名字。”
賈放:怎麽又是一個想和過去割斷的?
他心知德安縣留給這孩子的回憶恐怕是酸中帶苦,有得亦有失,才讓這孩子下了這麽大的決心,大老遠地跑來找自己“報恩”。
于是賈放想了想說:“我給你起名叫做,青松。盼你将來做個頂天立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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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松登時朝賈放拜了兩拜,一骨碌爬起身,挺胸凸肚地站着,臉上卻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賈放一問,才知道這孩子已經九歲了,可能此前一直營養不良,所以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小孩的模樣。他又問李青松有沒有讀過書,李青松自然是搖頭——他爹是莊稼把式,原本他自己也以為長大會是個莊稼把式。
但因為李青松母親的緣故,這孩子識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甚至還會些算術,會背九九乘法口訣——這在眼下的這個時代,李青松同學絕對能将百分之九十幾的同齡人抛在身後。
當晚,賈放讓趙成照顧李青松。
趙成剛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一臉的嫌棄。可誰知李青松使了什麽花招,第二天趙成就已經轉變了态度,變得待人分外熱絡,青松長,青松短的。
這時賈放已經将五十臺抽水機與四皇子做了交接,并且将他以前的項目管理經驗盡數貢獻出來,盡量幫助四皇子和老爹解決問題。
四皇子向他道謝,賈放趕緊搖手:“我真的不敢居功。這些抽水機都是百工坊提供的,我充其量就是個搬運工。”
四皇子卻說:“子衡那裏……我自然是要謝的。而你……我也謝……”
賈放這才後知後覺地悟過來:水憲給東西兩路的流民營都送去了糧食以供赈濟,可見與這位四皇子的關系應當不錯。而四皇子也明顯沒怎麽把水憲當外人。
待四皇子離開,賈放才總算有點時間和老爹賈代善說說話。可也不曉得是不是賈代善故意的,他倆就在縣衙堂前說話,同時周圍不時有縣衙裏的書辦與衙役來回走動,根本就不是一個清淨說話的地方。
賈代善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他一臉慈愛地問:“放兒,那園子你修得怎樣了?”
賈放想了想,伸手解下了身上挂着的醜魚玉佩,鄭重對父親說:“尚好,孩兒已經知道這魚符的用途了。”
這下子賈代善眼都笑細了,連連點頭說:“好,好!”
“近日來你在京裏的作為,為父都知道了。年輕人銳意一些是好的,不過也切莫失了謹慎。”
賈放遠遠地見到賈赦借給他的那兩個護院在遠處,突然明白老爹是怎麽知道他最近在京裏的“作為”了,登時沖那兩人瞪了一眼。
近來賈放在榮府裏已經漸漸樹立起自己的權威,而且他兩次出京見賈代善,榮府裏的人也都知道這個“三爺”再也不是小可憐了。
這時賈放一眼瞪得頗有威勢,兩個護院都感膝蓋一痛。兩人臉上登時同時露出無辜——他們都是在國公爺的嚴令之下才把賈放的行蹤都說了一遍。
賈代善卻繼續在旁邊呵呵地笑着:“放兒也是時候培養幾個自己得用的人手了。”
所以賈代善才把李青松從德安縣帶到了這裏,并且一力促成賈放将李青松收歸己用。
賈放雖然知道這縣衙裏不是問話的地方,但還是盡量開口:“父親,那園子究竟是什麽樣的來歷,為何又是我……”
賈代善面色登時一變,說:“我受了嚴令,無法再對你多說。只能告訴你,整個園子都是你的,但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發現。”
“但你若只是用了這魚符,便也只是才窺見了區區一角而已。這次回去,便不可怠慢。待到明年春天,至少得是個拿得出手的像樣園子。到了那時,許是禦駕都會親自前來賞景的。切不可怠慢。”
這是啥意思?
他修的大觀園還得負責接待來賓?
賈代善每每話說一半,讓賈放覺得相當憋悶。
但他個性裏就是有這麽一股執拗:你不給資金,我照樣籌到款項了;你不明說,我照樣能自己找到答案,為啥一定要問你?
所以這時賈放伸出雙臂,沖老爹長長一揖,拖長了聲音應:“是——孩兒這就回去了。”
轉身,叫上兩個長随和兩個護院,雄赳赳氣昂昂,直接出了縣衙的院子,打馬回京。
賈代善在賈放背後看得直樂,心想:既有這副氣性,園子應當是能修成沒跑了。
賈放回到京中,立即發盤點了大觀園目前的困境:
第一,賬上的錢快要花完了。
難怪當時賈赦說,修個園子,萬兩白銀都是打不住的。京都居,大不易。京城的物價和人工都是最貴的,大觀園從二月間開工到現在将近三個月,材料和人工兩頭,那花錢都花得跟流水似的。
賈放原先投進了将近一千一百兩銀子,到現在已經全部用光了,而且還賒了兩間鋪子的材料錢。另外幾個小工已經有兩日沒領到工錢了。
賈放立即決定,得馬上去票號把那八萬兩的銀票兌開。
第二件事是賈代善已經提醒過他的,人手問題。
他帶着趙成出門出了一趟差,園子裏的工程進度就耽誤了不少——
早先安上的銅軌,說好了雨後要保養的,沒有保養,一轉眼就生出一片片的銅綠;剛剛拓寬的沁芳溪,雨後漲水,不止沖垮了之前堆的溪岸,還灌滿了賈放事先預留的“沼氣池”——幸虧現在的沼氣池還是空的。
這麽一盤點下來,賈放覺得自己的進度條沒倒着拉已經不錯了。
園裏出了這麽些事故,缺乏一個牢靠又機智,能在園子裏時時盯着的人。孫氏和福丫都是女性,不便在園中管理這些小工,因此鬧出一堆工程問題。
賈放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人才。
但他急缺,所以只能先讓趙成和李青松兩個先頂上,他自己跑去城裏最大的票號裏兌那八萬兩的銀票。
這家叫做“通彙行”的票號,在京城南面最大的商業街擁有一座五間的門臉,氣勢雄偉,頗有後世銀行的風格。
賈放知道存錢在票號裏可能會有風險,因此他打算将這一張銀票兌成兩個四萬兩,分別存在兩個票號裏,其中一個用于日常用度,另外一個看看能不能生一些利息。
他擡頭望了望通彙行的招牌,擡腳往裏走。剛走到門口,就有夥計迎上來,一臉熱情地問他來辦什麽業務——這和後世幾乎如出一轍。
誰知他還未開口,突然有人撥開了那夥計,搶在前頭向賈放行禮,躬身道:“這位爺,小人是這通彙行的掌櫃,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您這邊請,待小人向您奉茶。”
賈放登時起了疑惑——他這還沒有自報家門說是要辦VIP業務呢?
結果他就這麽被迎進了這間錢莊的VIP室——一間裝飾富麗的靜室,四周都是博古架,架上是賈放認不得的古董擺件。
一個相貌俏麗的侍女在屋角烹茶,三沖三泡之後,才将整套茶具托至賈放面前,放在茶幾上。随即胖胖的掌櫃扭動着身軀在賈放面前坐下,親手為賈放沏了茶,遞到他的面前,滿懷期待地看着賈放飲下,似乎希望賈放能品評兩句,誇一誇他的茶。
可惜這位着實打錯了主意,賈放哪兒懂這茶的好壞,放下茶碗就單刀直入切入主題:
“掌櫃的,你如何知道我要在貴票號辦何等樣的業務?”
那掌櫃一怔,登時開口道:“您就是與我們票號沒有任何往來,哪怕只是路過進來,我們也要向您奉上一盞茶。”
賈放:“這麽客氣呀!”
掌櫃恭恭敬敬地道:“必須的。無論如何,‘天一生’他老人家的面子我們一定會給。”
賈放:……
他這時才明白,水憲在錢莊票號裏有多大的影響力。這通彙行的掌櫃把他當一尊神似的迎進來,絕非因為他天生一副富貴相,更不是能透視看得見他懷揣巨額銀票,純粹是因為他身上帶着那一枚“天一生”印。
他忍不住伸手,将那枚青田石印摩挲片刻——真沒想到,他的随身佩飾,竟然都這麽有用。
“那好,我喝過茶了,我要走了。”賈放玩心大起,打算和這掌櫃開開玩笑。
豈料這掌櫃真的就一躬到底:“恭送小公子。”連他的名姓都不問。
賈放只好将那張銀票從懷裏拿出來,放在桌上,說了老實話:“我這裏有一張八萬兩的銀票,是承濟行簽的票,我想在貴票號兌一半,全部兌成面額一千兩的銀票,其中一張再兌成五張二百兩的,再兌二百兩現銀……”
那掌櫃一言不發,直到賈放将他所有的需求都說出來了,掌櫃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這位小爺,您這張是承濟行的票,如果您想要兌一半,應當先在承濟行兌才是……”
賈放“啊”的一聲,一拍額頭。他不熟悉古代的銀行制度,一上來就出了糗。
誰知這掌櫃繼續問:“您将來是不是想在我們通彙行放四萬兩,在承濟行放四萬兩?”
賈放點點頭:“是的!”
那掌櫃起身:“沒問題!”
賈放:……?!
掌櫃剛轉身要走,突然想起什麽,又回頭問賈放:“需不需要通彙行也準備三十九張面額一千兩的銀票,四張二百兩的銀票,以及二百兩的現銀?”
賈放:“……這個,我其實是想再比較一下兩家票號,看看我存了這麽大的款子在你們這兒,能不能給我一點兒利息什麽的。”
那掌櫃再次:“沒問題!”
他略思索了一下,說:“我這就去把通彙行的掌櫃請來,同樣面額與數量的銀票也都讓他準備着。一會兒我們兩人在您面前,各自将能給您的利錢寫在手心裏給您看,您自己來決斷一家,如何?”
賈放覺得自己徹底失語了,這是真VIP待遇啊!
沒過多久,承濟行的掌櫃果然來了,兩個掌櫃都在手心裏寫了自己的票號能給賈放的利錢,最終賈放選定了承濟行,承濟行便提供了賈放一張四萬兩整的銀票,每月的利錢不算多,但是會自動記在賈放的戶頭裏。
而沒被選中的通彙行掌櫃也全無愠色,而是叫人馬上準備了賈放所需要的小額銀票和銀兩,并且殷勤詢問需不需要叫人把這些一起幫他送回家去。
于是賈放問:“能再幫我兌一百吊錢嗎?”
一百吊錢挺重,最後就是票號的掌櫃讓夥計把錢用幾個包袱盛了,用小車推着,一直推到寧府後門,還直接送進了大觀園裏,卸了車那夥計才告辭的。
這些錢,自然被“力士搬運”,送到了桃源村,令桃源村的村民們有更多機會買些稻種農具之類。
而在享受了一回“超”VIP待遇之後,賈放回去将銀票自己收好,把現銀和所有二百兩面額的銀票都交給了孫氏。再由孫氏撥了款子,讓趙成去還鋪子的賒賬,給小工們發錢。
賈放見孫氏漸漸地有些精力不濟,晚上還掌着燈幫自己算賬,着實有些心疼。但管賬這件事,趙成不能做,青松和福丫又都太小了,學也來不及學,他應該從哪兒找可靠的人手呢?
待将所有的瑣事處理完,賈放回去自己屋裏,打開了那副施工圖卷軸。他滿心想着,稻香村應該算完工了吧?這完工的稻香村,會給施工圖帶來什麽樣的變化嗎?
一打開卷軸,賈放就看見了變化:只見原本水墨繪就的稻香村,現在竟然變成了彩色的了——原本水墨畫時不覺得,現在變成了彩色的圖景,就能看清稻香村旁邊那雲蒸霞蔚似的杏花。
賈放:明白了——水墨色是在建工程,水彩是大功告成。
他的視線在卷軸上慢慢移開,突然發現,在已經完成的稻香村附近,突然又多出一座建築,看起來不大,小小的三間房舍,一明兩暗,後面不遠處還有兩間退步①。
賈放看了又看,忍不住問:“這又是哪一座建築?”
也不曉得這卷軸是不是多日寂寞,一聽見賈放的問話,留白處馬上現實出一行詩句:“可堪孤館閉春寒”。
賈放怔住了,這是秦觀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中的一句,下一句理應是“杜鵑聲裏斜陽暮”。
可是賈放卻慢慢吟誦出這篇結尾的一句:“為誰流下潇湘去。”
潇湘,孤館——潇湘館,想必這就是他的下一個任務。
賈放念誦完這一句,留白處的字跡就慢慢消失了——這證明他答對了。
此前的稻香村,已經證實了通往一個現實世界中存在的“桃源村”,并且真的為賈放提供了大量的糧食,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善舉。那麽這接連而來的潇湘館,又能給他帶來什麽?
賈放第一個想到的,其實是旅館。
難不成這座潇湘館還能通往哪座驿站旅舍之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