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小道往上是陡坡,嶙峋的亂石間只有雜草和零星木屋,随處可見爬在屋頂上忙碌的人,正靠近海邊,水汽常年難消,遠遠就能聞到腥臭,棉被衣衫挂在繩索上随風微揚。
看着凄涼,卻已是幸存人類的竭盡全力了。
而不過幾年前,人們連帳篷都不敢搭。山崩地裂總是來得毫無預兆,僅留下的舊時代高科技對此也束手無策,而幸存者們唯一可做的,就是把救命的緊要物品綁在身上,時時刻刻等着逃亡,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
文明的建立需要百年、千年,而毀滅只需要一瞬間。當三分之二的大陸分崩離析沉入深海,岩漿和砂石咆哮着争搶僅剩的土地,所謂的地球霸主也只能如蝼蟻一般聽天由命。
蝼蟻對抗不過自然,可又想在僅存的空間裏活下去,怎麽辦?唯一的選擇似乎只剩下互相争奪了。
站在自家只剩一堆爛木頭的房子前,古百青一臉冷漠。
媽的!搭個木屋容易嗎?不夠吃的就四處搜掠,搶就搶吧,連房子都給拆了!每次回航只有那麽三五天可以休息,他還得抽出一天時間白手起家!
張自立站在古百青身後捂着嘴偷笑,正幸災樂禍呢,冷不丁眼前石化的人突然轉身,吓得他趕緊放下胳膊立正站好。
“你還在?”古百青挑眉。
“我媽說想你了。”張自立忙道。
“哦,慢慢想,我不介意。”
“你,”張自立簡直快被逼瘋了,連着找了他這麽多天一無所獲,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人了,被吓了一場又丢了項鏈,他還在兜圈子就是不肯接話茬!張自立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人拖回去,可他又真不敢,只能試圖用感情打動對方,“哥,媽說她沒多少時間好活了,只求最後能見你一面,你就見見她吧。”
“啊?快死了?”
“媽生病了。”張自立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氣的。
“那就是還有好一陣死不了?”被對方狠狠瞪了也毫不在意,古百青笑着踢了踢腳下的一堆爛木頭,“看不到我還有事做?留下來是準備幫忙?”
“你怎麽能這樣?我爸爸是你親舅舅,我們是一家人,你還有沒有人性?”接連出師不利,張自立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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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古百青冷了臉,突然上前,一把掐住他脖子,“張家的人,也配和我談人性?”
“哥,哥,我喘不上氣了,哥!”
張自立被一把提起雙腳離地,徒勞地試圖扒開古百青的手,卻不能撼動半分,缺氧讓他的雙眼爆出血絲,強撐着求饒:“哥,我是自立,我是你弟,弟弟……”
“滾。”古百青厭煩地把他丢到一邊,随即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仿佛碰上了什麽髒東西。
清冽的空氣霎時湧入口鼻,嗆得張自立咳嗽不止,眼淚鼻涕唰唰往下流。古百青是真的想殺了他!喉間灼熱的疼痛讓張自立驚恐不已,顧不得手軟腳軟,爬起來就跑。
目送着跌跌撞撞的身影遠去,古百青嗤笑出聲:“廢物。”
“看夠了沒?”
“嘿嘿。”方舟讪笑着從岩石後鑽出來,“我就是路過,路過。”
古百青從他身邊走過,蹲在地上開始挑挑揀揀,時不時從一堆爛木頭裏扒拉出幾根麻繩。
被晾在一邊的方舟摸摸鼻子,忍不住說道:“還以為你真要掐死他,我都想着怎麽幫你扔屍了。”關于古百青一家的事情,方舟也是從自家媽媽那裏偶爾聽得兩句,她每次提起張家都是咬牙切齒,最常罵的就是狼心狗肺白眼狼,說他們對不住古百青,然而古百青卻是從未主動說起過,偶爾和張家人碰上了也不避諱,只是态度有些冷淡,仿佛他們只是一群陌生人,無關仇恨。
剛才古百青直接上手,倒是真吓着他了。
“我可舍不得掐死他。”古百青低垂着頭忙碌,聲音平穩,“看着他們活,我才能安心。”
方舟無端頭皮一緊。
“你找我有事?”
古百青又恢複了閑聊的語氣,讓方舟渾身都跟着一松快,順勢蹲了下來,讨好地笑着說道:“白哥,你說過這次帶我走的。”
古百青手下一頓,一拍腦門,做恍然大悟狀:“是有這麽回事。”
“真的帶我去?”方舟激動地喊起來,“哥,那我們什麽時候出發?跟誰的船?我要不要提前準備一下?”
“準備個指南針就行了。”攥着手中一團麻繩起身,古百青伸了伸懶腰,“你媽知道這事嗎?”
“上次就是我媽拜托你的啊,你忘了?她聽說你回來了,連夜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我随時都能出發。”
“行李?”古百青挑眉,“打包了什麽?說來聽聽。”
“就是一些衣服鞋子之類的啊,還有菜餅……”被看得有些緊張,方舟吞了吞口水,聲音越來越小,“是不是拿錯東西了?”
方舟今年有十八了吧?古百青低頭看着還蹲在地上的方舟,有些神情恍惚。若是在六年前,這年紀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張揚之際,而在末世卻已經有了操勞的疲憊,常年營養不良的身子蹲在那裏小小一團,輪廓尚未長開的臉上尚有稚嫩,卻已經習慣性露出小心翼翼和恐慌的神色。
第一次見到方舟已經是末世後了,正值最兵荒馬亂之時,小小的孩子縮在媽媽身後,細瘦的肩膀上背着雙肩包,總是睜着圓溜溜的眼戒備着一切,神色陰郁難掩驚恐,那時的方舟受到驚吓拒絕說話,讓他媽媽在磨難中更添一份酸楚。也許是天災漸漸傾向平息的緣故,也許是慢慢習慣了末世後的節奏,方舟也逐步恢複了正常,但他們的日子依然很不好過。
可在末世裏,誰的日子又能好過呢?突來的天災瞬間打碎了陸地,也讓人類社會一夜傾頹,被海水和岩漿沖刷過的地面□□着砂石,沙化越來越嚴重,根本種不出糧食,人類全靠搶奪末世前剩餘的物資茍延殘喘。雖不是長久之計,可在眼下,卻是僅有的活路了。
伴随着岩漿和海嘯出現的人魚海怪,更是讓恐慌的幸存者們絕望,除了亡命之徒,再也沒人敢靠近海邊。如今六年過去了,地面上物資更加緊張,搶掠不止,一切都在逼迫着人類再次面向大海。
而人類暫時集結的軍隊和人魚幾次正面沖突,也悄然打破了迷信。你看,人魚雖然擁有更發達的黑科技,單體作戰的武力值也高,可他們總在手下留情,并不是見人就撕,只要小心些不要招惹他們,也未必會死,對吧?
在冒險和餓肚子之間,更多的人開始選擇了前者。
方舟的母親也是其中之一。古百青摸索着跟船的那年,方舟的父親也想做海上拾荒者,路都探好了,卻被方舟的母親好說歹說攔了下來,但她沒想到的是,在陸地上拾荒也同樣不安全,搶掠者下手比人魚更狠,為防被報複,甚至連完整的屍體都不會留下。
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在末世更難捱,古百青自顧不暇,偶有接濟卻也往往力有不逮。所以,在她第一次請求古百青推薦方舟的時候,他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了下來,心中也隐隐松了口氣。他欠方舟父母一份人情,人情在末世不值錢,但他卻牢牢記着,這份人情連帶着母親的死,捆綁在一起如石頭沉甸甸壓在心口,一刻也不得安寧。
人情背後往往是最疼的回憶,他等太久,急于放下,如今終于隐隐看到曙光。
伸手撸了一把方舟毛茸茸的頭發,油膩膩的手感讓古百青臉一僵,不着痕跡地在方舟肩膀上又蹭了一把,嘆氣道:“船長會準備食物,不用替他省。冬天快到了,穿暖一點就行了,帶兩條內褲,備用的衣服不要帶。重點是,指南針買了嗎?”
随船人員一般都不自備指南針,但在古百青看來,唯有指南針卻是最不可缺的。海上最容易迷失方向,一艘船通常最多備着兩個指南針,但萬一碰上點意外,或者更倒黴點,船沒了……有備無患嘛,東西攥在自己手心才能放心。
“買了。”方舟獻寶一樣,小心翼翼從腰間解下皮繩,金屬外殼在光線下折射着銀光。
古百青皺了皺眉,“新的?拿什麽換的?”
“現在都要用硬幣買,二十銅。”方舟心疼地摩挲着手裏冰冷的金屬殼子,一臉珍惜。
二十銅?賴麻子下手真是黑。古百青暗暗咬牙,探手抓住方舟的胳膊,拉起他轉身就走,連蓋房子的事都忘了,嘀嘀咕咕地念叨着:“走,哥帶你買點真正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