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執玉走到門口,開了鎖,推門而入的時候把風帶起來,灰塵在晨光下肆意飛舞。這小草房到底簡陋,延年幾次三番補瓦添磚,也只是讓它破的不那麽明顯,風雨一來,小草房依然避免不了搖搖欲墜的宿命。
夏日有時會下暴雨,豆大的雨滴從天上落下來,打在屋頂,順着彎彎曲曲的屋檐,滲到房子裏的各處,頃刻之間,竈臺上、木桌上,門檻裏盡是雨水。
延年拿瓢盆去接,雨水于是又滴在了銅制的瓢盆裏,哔哩啪啦,像奏樂一般。
一到下雨天,延年就開始為這房子傷腦筋,他雖是個芝麻小官,但因為栎水縣太過偏遠,交通閉塞,窮鄉僻壤的小主簿,薪俸自然少得可憐,不僅買不了豪邸,連換個堅固的瓦房都成問題,但幸好執玉不嫌棄,他只要被喂的飽飽的,住哪裏并沒什麽差別。
執玉不僅不讨厭漏雨的草房子,還特別喜歡聽雨滴打在銅盆裏清脆的聲音,他喜歡倚在延年身上,聽延年給他講詩,講人間的奇聞轶事,在如樂的雨聲作陪下,虛度一天的時光。
執玉站在屋子中間,許多記憶歷歷在目,這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都能浮現出延年的身影,做飯時的,打掃時的,特別是他朝他笑時,那束溫柔又缱绻的目光。
思念這兩個字,執玉早就知道,延年也教他寫過,可直到現在才有所體會,原來想一個人,眼睛會漲,鼻子會發酸,一顆心落了又落,落到深淵裏去。
相公到底去了哪裏?
他怎麽會一聲不吭地就消失了呢?
他一口氣跑到縣衙,門口站着的黑黝黝的衙內将他攔住。
執玉急切地問:“衙內大哥,延年在嗎?”
衙內道:“不在,聽說是稱病辭官,別往裏望了,他已經有小半月沒來了。”
無果,執玉又回到村子裏,敲開隔壁大娘的門,“張大娘,您看見延年了嗎?”
大娘走出來,沖他搖了搖頭,“沒,好久都沒看到了,我還以為你們兄弟倆出遠門了,怎麽?找不他了?”
執玉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延年對他說過,在外他們得以兄弟相稱,不然會惹出麻煩。
“這半個月,您一次都沒有見過他?”
“沒啊,前天南村的媒婆來找他,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
“媒婆來找他做什麽?”
“當然是為他做媒啊,雖說你哥哥無父無母的,但人品長相都是一等一的好,有多少姑娘都偷偷喜歡他呢!”
“姑娘喜歡他,關媒婆什麽事?”
“這話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哥哥也到了讨媳婦的年紀,自然要媒婆上門幫他說親啊。”
執玉氣不打一處來,本來就亂麻般的心被這一番話說的更慌了,他也不管延年教育他的禮義廉恥,直接大聲地反駁道:“他才不要讨媳婦。”
張大娘不和她見識,“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
“我怎麽不懂?我就是他媳婦!”
“……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張大娘吓了一跳,等回過味來,看執玉的眼神立馬變得嫌惡起來。
執玉懶得跟她理論,氣鼓鼓地轉身跑了,跑到半路停下來,看到路邊的野花開得正盛,他洩憤似的把那簇花拔得一幹二淨,“什麽姑娘,媳婦,一派胡言。”
拔了還不盡興,他叉着腰,又狠狠踩了兩腳。
他繼續去找他的相公,去了鄰村,找到與延年熟識的幾戶菜農,他們都說沒看見延年,又去了清塘,也不見他相公的蹤影。
最後,執玉也沒有法子了,栎水就這麽大的地方,他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延年還能去哪裏呢?
他坐在院子裏,托着腦袋一直想到天色漸晚,終于想到一個地方——陳澧坊。
延年說過,人痛苦的時候會喝酒買醉。
說不定他的相公會在酒館裏借酒消愁呢!
執玉一想到這個,立馬有了力氣,他直接施法術到了幾十裏外的市集,街上還有些人來來往往,執玉避開人流,往陳澧坊奔過去。
可惜店小二也是搖頭,說他沒見過延年。
“延主簿許久都沒有光顧了,掌櫃的前天還說要去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呢!話說,您是延主簿的——”
執玉完全喪了氣,連答話都沒有心情,只搖搖頭,轉身走了。
垂着腦袋離開陳澧坊的時候,忽的聽見身後有一個莫名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小二,來一壺桂花酒。”
執玉回頭看,看到兩個白衣女子,從未見過的模樣,聲音卻莫名地熟悉,似清脆銀鈴,執玉仿佛在哪裏聽過。
可怎麽也想不起來。
女子買完酒,便手挽手朝街外走了,執玉跟上去,那女子腳步飛快,執玉一直跟到空無一人的荒郊,突然停了下來,執玉看到那兩個女子手指一動,眼前頃刻出現兩道白光,執玉再看時,兩個女子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執玉一驚,才知她二人并非凡人,事出古怪,他立馬也施法跟了過去。
轉眼間到了一片雲霧環繞的地方,執玉在迷蒙之中尋不出方向。
遠遠地望見雲霧之上有翠綠尖尖,心中詫然,無端想起他此前昏迷不醒時夢裏的那個地方。
竹林,清溪,仙鶴……
他愈發覺得奇怪,剛要朝着那翠綠奔過去,胸前突然架了兩把長劍,一柄白玉環鑲,一柄五彩漆身,都出了鞘,交叉豎在執玉頸下。
“小狐貍,鬼鬼祟祟地做什麽?”正是剛剛的兩個女子。
執玉被抓了個正着,想趁機逃開,身子還沒動,就被女子左右一齊摁住了,“又在打什麽鬼主意?竹林裏的金雉三百年前可就被你偷了個光,還想來偷什麽?”
“三百年前……”執玉一片茫然,卻沒有忽視女子說話語氣裏的熟稔。
不是一面之緣的人該有的語氣。
“你們認識我?”
其中一個女子收了劍,恢複了原先的裝扮,白衫配以墨綠色的束腰,女子淺笑道:“小狐貍,老是玩這種把戲可就沒意思了!”
“不過你也三百年不來了,今日能見你,我們姐妹倆也屬實高興,竹居少了你,真是少了許多樂趣,只是仙君近日歸位,竹居裏事務繁忙,你還是別去添亂了。”
“仙君?”
女子這才隐隐覺得奇怪,“小狐貍,你到底怎麽了?”
“我不知你們在說什麽?什麽三百年前,金雉,仙君……我都不知道。”執玉一臉真誠,他是真的不知道。
“這是怎麽回事?”兩個女子剛要行閱心術,看看這小狐貍到底撒沒撒謊,忽的聽到北方有巨響,如雪崩山塌。
“雨霁,北方有異動。”其中一個女子神色立馬嚴肅起來。
“北方,妖族……小狐貍,”雨霁有了個不好的預感,她急切地說:“小狐貍,是蒼伏山的方向!”
執玉的心停了一拍。
他想,不會的,不可能,可是那聲音越來越響了,他幾乎清晰地感覺到雪球滾滾而下,阻塞住所有洞穴,淹沒所有生命,他的眼前全是父王在雪災面前負隅頑抗的模樣。
蒼伏的雪災又來了!
他必須立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