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白玉簪
“原來你竟打的是這個主意。”趙乾用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掌心, 頗為贊許道,“我還以為你辛苦了這些年,想在揚州做點小生意, 清閑下來。”
侍女給兩人端上茶水。他持起茶杯,用蓋子撇了撇茶葉沫, 繼續說道:“沒想到你竟然用一家小小茶坊打通了揚州整座城的市場,甚至連周遭的臨安和金陵亦有涉足。如今西域與中原商路上四成都是你的貨物, 這下可賺得盆豐缽滿了。”
宋沅端起茶水啜了一口:“的确是不少。不過想要将西域的物産真正推及到臨安、金陵以及更多的地方,還有好長的路要走。若是能做成這些,将來我也盤算着把供貨這一項事務轉手他人。只把着這條渠道, 更是一本萬利。”
趙乾将茶杯放下,摩挲着手中的折扇感慨道:“我早便說過,你這般見識與行動力, 根本不似尋常女人。”
二夫人才踏進偏廳便聽了這麽一句, 登時給他惹惱了, 反問道:“尋常女人怎麽?”
趙乾脊背一僵,立即灰溜溜地夾緊了尾巴:“我有批茶葉要到了, 眼下還有事需要我去處理, 你們二人且聊。”
二夫人瞪了一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轉過身來叫身邊侍女把手中點心放在茶幾上,随後笑眯眯地看向宋沅:“你許久沒來府上,可是最近有何事絆住了?”
“唔, ”宋沅不願讓她蹚這趟渾水,于是含糊道,“有許多貨物需要打理。”
二夫人傾身湊過來,有些心疼道:“你又憔悴許多,眼下一片烏黑, 是睡得依舊不好嗎?”
宋沅點頭,眉眼都沮喪得耷拉了下來,可憐巴巴的:“上次筠筠給我調的香,最初開始用的時候的确有效,可最近不知怎的,我又開始做噩夢了。”
二夫人神色微變,伸手握上宋沅的手腕,将指尖搭在她的脈上。
她的眉頭微微颦起,喃喃道:“這不該呀。”
宋沅問:“不該什麽?”
二夫人搖了搖頭:“你近來莫要太操心那些生意上的事情,把身子調養好是最重要的。另外……平日裏與人接觸,也要多加注意。”
末了她收起一副正經模樣,笑得促狹:“做噩夢麽,找個枕邊人便好了。”
茶香氤氲,一室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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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珩的指尖在微涼的白玉茶杯上摩挲,樓下大堂傳來的琵琶聲掩蓋住了對面女子低低的一聲嘆息。
“她體內的蠱毒又重了幾分,”二夫人的眉頭皺得厲害,一改往日的濃妝,眉眼間竟是出乎意料的柔和,“已到了務需重視的地步,不然我不會特意前來與你見面。只是這毒有些奇怪,似乎是斟酌着加劑量,不想要了她的命。”
蘇珩的指尖捏緊了那只小小的茶杯,眼中墨色如烏雲般濃稠。
二夫人又說:“她也許還未察覺,但這樣的手法,定是她身邊人所為。最為安全的做法,是将她周身的物品和所接觸的人都一一檢查,才能斷了那毒的來源。”
她說罷,凝視對面的男子許久,卻未得到回應,于是問道:“你是如何想的?”
“我在想,”蘇珩望向窗外,聲音低沉道,“她恐怕已經察覺到了,而且對于此事,有了自己的計劃。”
蘇珩并未猜錯,當天他回到自家院裏,便見到白宛在一邊掃院子,一邊同她擠眉弄眼。
他順着白宛的眼神擡眼望過去,只見宋沅正站在他書房裏,捧着一本從他書架上取下的書在讀。
他脫下大氅走進屋中,抽出她手中的書卷,俯身笑道:“在讀什麽,嗯?”
“原來你也會讀這種書,”宋沅調笑道,“只是随手翻來看看,就發現了阿珩的小秘密。”
原本以為以蘇珩的性格,看些古人寫的靈異志怪就夠了,誰料想還在這裏看到了話本。她還以為只有她會看話本呢。
蘇珩卷起書,輕輕敲了敲她的頭:“你呀。”
宋沅道:“你在書齋未用膳吧,去我家用如何?”
蘇珩轉身将那卷書放回書架,想到趙二夫人的囑咐,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頓,随即恢複笑容道:“不如将那些菜色叫人送到我這院裏來我們一同用吧,還有你的衣物也送來一些。”
他繞到她伸手,俯身将她攬在懷裏,聲音低沉地引誘道:“來陪我住一段時日,可好?”
宋沅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變得有些酥軟,腦袋也暈乎了。
她伸出手捏住蘇珩的下巴,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好。”
“我已經将在商路上的一切布置好了。”
用過晚膳,蘇珩坐在院子中讀書,宋沅在他身後替他束發玩:“凡是經由南疆、西路的貨品供應都會經過我的人,而連通其他方向的商路我也都打點好了。只要有可疑的不知去向的貨物通過商路,一定會引起我的注意。”
蘇珩翻着書頁的手頓住,心中忽然被人捏緊,果然,宋沅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我身上中了蠱毒,也知道這毒不能再拖下去了。而我們沒有時間,同樣意味着他們的計劃就要開始了。”
他的呼吸一滞。
她挑起他幾縷烏黑的長發,在手中編來編去:“所以我們目前能做的,無論如何只有去大婁山下的那座村子看看。無論是為解我身上的毒,還是為了揪出幕後主使。”
蘇珩放下手中的書,握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道:“漢王殿下已經在留意此事,幽州以及全國各要塞的布防都已經安排妥當。若是我們前去大婁山,也可請他派兵馬相助。”
宋沅将自己的步搖拔下來,插在蘇珩的發間:“依你。”
她偷偷将他的白玉簪留在掌心裏。
“溫沉璧已開始着手肅清朝中的暗線,想必陛下也已經知曉此事。”蘇珩繼續道,“不知陛下是否能夠準了漢王派兵前往大婁山。”
姜褚嗎?
宋沅低垂眉眼,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是個城府極深、疑心頗重的皇帝。
她早已不确定與他的手足情分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更何況在經歷了十二年前的事情和漫長時間的消磨後,那點情分如何還能支他下旨允許一個手握兵權的王爺帶兵去大婁山?
宋沅覺得,這樣的可能性極其渺茫。
因此真正見到姜禛的時候,她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原本病弱瘦削的少年已經長得很是高大,穿着一身戎裝,英姿飒飒地騎在駿馬上,身後跟着裝備精良的數百騎精兵。
如今的他已經不再叫做姜禛,在姜褚登基後,為了避皇帝諱,而改稱了姜鎮。
但姜鎮的眼睛卻分明如少時一般明亮,像是辰星一般灼灼地向她看來。
在她還未回過神的時候,馬背上的青年一躍而下,來到她的身邊,向她伸出雙手,然後将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身上冰冷堅硬的盔甲在此刻有了實感。姜鎮将頭埋在她的頸窩處,帶着哭腔喊道:“姐姐。”
十二年前,姜褚并沒有向姜鎮透露絲毫有關于姜祎的安排。
他不允許他去地牢中見姐姐,在那時,姜禛才知道從前姜褚溫文的外表下掩藏了對他多麽深入骨髓的恨意。
所以當姜禛聽聞鸾鳴宮起火的消息,當年那個孱弱蒼白的少年,是真的以為自己唯一的親人、唯一真心待自己好的姐姐死去了。
那麽溫柔善良的姐姐,死後還要背負一身原本不屬于她的罵名,屍骨無存。
他尚且年幼,不清楚這背後到底有什麽曲折,但是他恨姜褚,恨那同樣間接害死姐姐的女皇。
可他卻也清楚地記得姐姐曾同他說過的話。
“你皇兄的才能不在我之下,來日若是他繼位,你也要好好輔佐他。”
他躬身從姜褚手中接過封王的旨意和拜将的虎符時,少年皇帝望着他,得意地眯了眯眼睛。
拜将臺有數丈之高,最近的侍者也在百步開外。
裹挾着涼意的風将二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他沒有直起脊背,維持着躬身的姿勢,一字一句道:“臣名為鎮,鎮守的不是陛下的江山,而是死去的姐姐曾全心愛着的這片土地。”
姜褚墨色的龍袍上,金線勾勒出的龍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的眼睛如黑曜石般,亦閃爍着暗金的光芒。
“無所謂,”姜褚道,“無論是哪一種,你肯忠心地守着大吳一輩子,便是得償朕願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姜禛的肩膀,笑道:“自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朕日日守着這皇宮,鸾鳴宮雖毀,國子監、浮雲臺、舞樂司,卻處處都是皇姐的氣息。而你,幽州地遠,怕是再難有故人入夢。”
他仿佛是極為開心,負手長笑而去。
身後單薄的少年握緊了手中的虎符,生生在手中留下了紅痕。
自那以後,他趕赴幽州,将全部的力氣都用在習武。漢王與普通士兵共同操練、勤于理事,天生體弱的漢王長成了挺拔高大的青年,偏僻苦寒的幽州也成為了各國商賈雲集的繁華之地。
可他卻從未料到,這一世還有一日,能親眼見到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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