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雁聲
揚州今年的冬天要格外冷些。
方是初冬, 夜裏就已有寒風呼嘯之聲。因而宋沅睡得格外淺。許是感覺到有什麽異樣,她夜半醒來,驀然瞥見窗外有一道人影。
她拽着被子打了個激靈, 登時睡意全無,随即發覺那人的輪廓有些眼熟。
弗拉特斯握着缰繩站在宋沅屋外, 身後的坐騎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他沒有動,只是望着那扇窗戶發呆。
吱呀一聲響, 宋沅的房門被從裏面拉開。随即一股熟悉的馨香将他圍繞,她用懷裏抱着的披風把他緊緊裹住。
弗拉特斯的表情終于有了些許松動,他的喉結滾了滾, 低眉看向宋沅。
“你不是已經出發大半日了嗎,”她才出房門,還未适應外面的冷氣, 抱着胳膊打了個哆嗦, “怎麽現在還在這裏?”
弗拉特斯的嘴角下抿, 眼睛裏閃着潋滟的水光,驀地伸手将她抱在懷裏:“我都出揚州城了, 卻還是舍不得你, 于是就掉頭回來了。”
宋沅感到他毛絨絨的金發埋在自己脖頸處, 直覺地不妙,本來想推開,卻又敏銳地察覺到脖頸處的濕意, 于是有些尴尬地張開雙臂在半空中揮了揮:“你都多大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不要王位了?”
弗拉特斯的嗚咽聲自頸邊傳來,她愣住,一時有些慌了手腳。他雖然在她面前一直有些任性幼稚,但是這樣哭泣卻還是第一次。
他哭得好傷心, 像是把這麽多年的委屈和無助一齊哭了出來。身材高挑的異域男子将頭埋在她的肩膀,摟着她的腰,哭得像只委屈的貓崽。
宋沅嘆了口氣,把手放在他的腦後安撫性地摸了摸。
她聽到弗拉特斯哽咽道:“我對自己說,再最後争取一次。最後一次了,我問你,你真的不願意和我走嗎?”
他的手将她的腰身牢牢禁锢住,宋沅能夠聽到那顆炙熱滾燙的心跳動的聲音。弗拉特斯放低了聲音:“……求你了。求求你。”
他的聲音哀切到了極點,寫滿了濃濃的不甘和眷戀。
他好像是抱着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不肯放手。即使知道不是真的,但仿佛只要在這一刻不曾松手,那些将要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獨自面對的孤寂就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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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去世之後,他只有在她面前可以如此任性,因為吃準了她會心軟,不舍得推開。但弗拉特斯也從宋沅長久的沉默中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人馨香又溫軟的身體,恐怕是最後一次能夠真切地觸碰到了。
“弗拉特斯,對不起。”
身騎寶馬的男子手握缰繩,在玉門關前回望東方。
中原的山水尚歷歷在目,大漠的夕陽已在他白色長衫上鍍上一層蒼涼的光。
弗拉特斯輕輕摩挲了幾下無名指上的祖母綠寶石戒指,轉身策馬向西而去。
身後是江南煙雨,前方是茫茫大漠,卻再也不能回頭。
遷徙的大雁從玉門關飛過,與他錯身而過,攜着一身塵土來到江南。
雁聲之中,宋沅将淅瀝的細雨關在窗外,轉頭看向屋內案幾邊沏茶的蘇珩。
他沏茶的動作相較十多年前還要優雅,多出幾分被時光洗練出的淡然從容。
宋沅沉默地在他對面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待到茶杯交到她手上,蘇珩開口問道:“不問問我什麽嗎?”
宋沅稍稍歪頭,淡淡笑了笑,搖了搖頭,低下頭去喝茶。
“想必弗拉特斯已經和你說了關于我的事情。”蘇珩溫柔地笑道,聲音若春風一般和煦,“很抱歉瞞了你那麽久。我并非有意為之。現下我已經辭官,想要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在意的事情上。”
宋沅笑着又搖了搖頭:“那些都不重要。此次你喚我前來,不是談事情的嗎?”
蘇珩從袖袋中掏出一沓紙張鋪平在案幾上:“這是我這麽多年攢下的財産,九成是吳國各地的書齋地契、房契。我雖不在朝堂,但也想為黎民百姓盡一些綿薄之力。”
他擡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看向她:“我此次是想邀請蘭思一起同我開設書院,現如今是在吳國,以後還可以将書院開到天下各國去。”
宋沅依舊是溫柔又善良的人。
蘇珩在與她初次重逢時,便覺得她身上的氣質很熟悉,或是說,同他無數次午夜夢回思念的和想象中的一樣。
那樣溫柔的人,即使是遭遇了十年前那場慘烈的變故,被世人如此不公平地對待,依舊願意去收養萍水相逢、命運坎坷的女童,供養她們讀書,教她們道理和謀生的手段。
沒有怨怼,也沒有戾氣。她依舊愛着吳國和吳國的子民,即使已經不像當年一樣的單純。
而真正令他放棄為當年的案件平反、回京辭官的原因,是看到她重新找到了令自己驕傲又耀眼的事業。她也許不再是這個國家的明珠樂平公主,但卻依舊是當年那個人,沒有被任何不公打垮。
宋沅将茶杯置于桌上:“太過籠統了,說說具體的吧。”
“雖然先女皇登基後,我朝女子的地位有了許多改善。但這些年來我去到過一些較為偏僻貧窮的地方游歷和做官,”蘇珩惋惜地搖了搖頭,“女童依舊是必要時要為家中男孩犧牲的‘物品’,即使是小康人家,也極少送女孩去讀書。”
“你是要說,我們專門為女童開設書院嗎?”
“也不全然,事實上,我覺得國子監做得便很好。不必刻意去強調男子與女子之間的區別,教育這件事,本該是有教無類的。”
他的指尖點在自己唇上,似乎在思考:“但僅僅是這樣,不足以吸引女子生源,想要轉變世人的觀念,還需要一步步推行,急不得。蘭思或許于此事相較于我更有經驗,不知道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宋沅低頭沉吟,忽的問道:“若是我不願意,你還會堅持做這件事嗎?”
蘇珩并未猶豫:“會。”
宋沅展顏笑開:“那麽我願意同你一起。”
宋沅披着頭發,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撥弄自己的小算盤。
面前的手劄上密密麻麻地記載了近幾月所做的事項,但她近來太忙,大多數只來得及記一些進賬和支出。
不,幾乎都是一大筆一大筆的支出,那些進項的數字相比起來,真是太不夠看了。
宋沅沮喪得眼睛都耷拉了下來,心疼地開始盤算自己元氣大傷的財産。
借給弗拉特斯的不會少,而且也肯定不會是全部,估計要成為日後一筆很大的固定支出了。畢竟争奪王位這種事,是一場雙方在各個領域的較量,關乎一個國家的大事,肯定是很燒錢的。
拿去和蘇珩合辦書院的也不少,許多事情都才起步,無論是建設還是打點人際關系,都需要錢。蘇珩做官這麽多年,好像根本沒有太多積蓄。
她這麽多年勤勤懇懇賺的辛苦錢,都要被這兩個男人敗光了。
宋沅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吸了吸鼻子,開始翻茶坊的賬,準備開始實施下一步計劃。
要快點掙錢,她還想要有點私房錢剩下呢。恢複女兒身之後,胭脂水粉、裁布量衣的花銷也是一筆很可觀的數字啊。
雖然之前女扮男裝了十年,活得有些粗糙了,但一穿上漂漂亮亮的襦裙,哪個女孩不想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打扮得好看些呢。
趙乾手肘拄在櫃臺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宋沅看了半晌。
“怪不得以前每次請你逛勾欄吃花酒,你都點到為止。”趙乾顯得有些失落,“我那麽大的一個兄弟放在這,幾個月後再回來就變成個妹妹,以後再也不能帶你去勾欄了。”
宋沅面不改色地核對貨物:“如果你不滿意,我還可以是你姐姐。勾欄也可以照去,但是我去給你三位夫人通風報信也是方便了許多。”
“還是妹妹吧。說到夫人,我家筠兒托我給你帶來她調制的新香,我交給你家門房了。”
筠兒是三夫人的閨名。自從宋沅恢複女兒身,她和趙乾三位夫人的友情突破了最後一層阻礙,來往日益密切。
趙乾伸手從她手邊抓走一只雪媚娘塞到嘴裏,含混不清道:“你聽說,你最近在招人選址。想要多開幾家分鋪,這很好理解,但交給外人掌管,就意味着你要把這些甜點的秘方公布出去,可這不是你賴以生存的根本嗎,你想想清楚。”
宋沅從貨物清單上擡起頭來,打量了片刻趙乾:“你究竟是怎麽有錢的?”
趙乾疑惑:“哈?”
宋沅用毛筆指了指他的腦袋:“你怎麽一點做生意的靈氣都沒有?”
趙乾佯怒,伸手就要來像從前一樣拍她腦袋,手伸到半空才覺得不對,堪堪停住,一襲月白長衫的男子就将他和宋沅擋了開來。
蘇珩站在他和宋沅之中,雖是沖他笑着,但趙乾總覺得那笑意有些瘆人。
趙乾的目光在蘇珩和從他身後探出頭來吐舌頭的宋沅之間來回逡巡,以他久經風月場的敏銳嗅覺,他覺得這兩人之間一定有些什麽。
他從蘇珩的神情中讀出的分明是——
怎麽才解決了一個,又來了一個,着實惱人。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更新了,之前鹹魚了一周,對不起大家,我會鞭策自己保持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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