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越往裏面走聲音就越清楚, 味道卻越來越難聞, 呂昀皺眉看着那間上了鎖的屋子, 又看向一旁的茅廁,柳樹村村民家中的廁所并不是他們用習慣的沖水廁所而是茅坑,哪怕他們住的是所謂的新蓋好的房子, 也不過是茅坑用磚頭圍了起來。
而這家的條件明顯沒有那麽好, 茅坑不過是用幾塊木板擋着, 木板中間還有很大的空隙,那味道一言難盡。
聲音傳出的房間和茅房幾乎是挨着的, 呂昀發現唐明遠開鎖的手是抖着的,剛準備上前就看見唐明遠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又鎮定了下來, 門鎖很快就被打開了, 唐明遠并沒有踹門進去,這門很不結實, 連房子都不結識,他害怕不小心傷到裏面的人,所以直接把鎖扔到一邊, 打開了門。
哪怕是白天, 屋中也很陰暗潮濕, 房間的面積不大,牆角擺放着一張木板床,上面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的,可是又髒又破的, 屋中有一個很小的窗戶,那下面是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一個老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腰板挺直,可以看出他已經盡量把自己收拾的幹淨了,只是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破,哪怕有人進來他都沒有看過來,而是盯着那個小窗戶念叨着,唐明遠發現他已經從《靈光賦》背到了《禁針穴歌》。
唐明遠站在門口,有一瞬間都不敢進去,他閉了閉眼睛,可是屋中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印在腦中,離床較遠的角落放着一個塑料桶,那個桶上面蓋着一個板子,而另一邊放着個水缸,桌子上擺着幾個幹巴巴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而那位可能是師伯的老人腳上綁着跟鐵鏈,鐵鏈的另一頭在被釘在牆上。
深吸一口氣,本來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那刺鼻的味道,讓唐明遠忍不住有些想吐,更難聞的他不是沒有聞到過,可是此時卻有一種無法忍受的感覺。
“石門針灸應需忌,女子終身孕不成。外有雲門并鸠尾,缺……”
唐明遠睜開眼,強迫自己先在屋子中間轉了一圈,甚至不顧呂昀的阻止,掀開了牆角的桶,裏面是大小便味道很刺鼻的很,唐明遠重新把板子蓋上,又去看了水缸,水缸裏的水幾乎見底了,屋中也沒有燒水的東西,恐怕一年四季這個人都是喝缸中的水。
走到床邊伸手按了按被褥,上面感覺油膩膩的,裏面的棉花顏色都變了,而且很薄很硬,最後唐明遠才走到了老人面前,他的眼睛滿是血絲,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最後聲音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一樣,而老人也沒有再背那些東西,而是看着唐明遠,他的眼神清明根本不像是癡傻了,“您、你認識唐山和程柏嗎?”
這話一出,老人的神色變了,整個臉都扭曲了一樣,老人很瘦皮包骨頭的瘦,這樣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惡鬼一樣,“你是誰?”聲音帶着一種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和乞求。
唐明遠握緊拳頭,才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師父是唐山,我叫唐明遠。”他的牙齒都顫抖着,嘴張合了幾次才能勉強把話說清楚,“我是來找我師伯傅弦的。”
“小山和小程還好嗎?”老人并沒有說自己是不是傅弦,只是問道,“我離開了多久了?”
唐明遠抿了抿唇,“我師父不在了,師叔在京城過得很好。”
老人愣住了,可能因為許久沒有表情的緣故,整個人顯得有些呆滞,“不在了嗎?他走的痛苦嗎?”
呂昀在唐明遠和老人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到外面守着了,而另外的人在村中尋找有沒有漏網之魚。
唐明遠跪在地上,正在幫老人把腳上鐵鏈的鎖打開,“不痛苦,師父走的很安穩,也沒有受什麽罪,在睡夢中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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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根本沒有在意,唐明遠把鐵鏈扔在一旁的行為,只是說道,“是嗎?那就好。”
那聲音裏沒有太多情緒,可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唐明遠看着師伯腳上的傷,那一片的皮膚被鐵鏈弄的傷痕累累,而且綁着鐵鏈的腳踝比正常人的腳踝要細很多。
唐明遠說道,“師伯,我帶你離開。”說着半蹲到老人面前,“呂哥來扶一把。”
呂昀在門口應了一聲進來,老人沒有反抗,讓人扶着趴在了唐明遠的身上,他的頭發被人修剪過,有些長卻不會太過,快到門口的時候,唐明遠停下腳步,問道,“眼罩有嗎?”
“沒帶。”呂昀直接脫掉上衣,說道,“師伯您先遮下眼睛。”
唐明遠不知道師伯多久沒有出過屋子,外面會不會太亮傷了他的眼睛。
老人沒有拒絕,呂昀小心翼翼給老人遮上,看着老人的模樣,心中又氣又恨,唐明遠年紀輕輕醫術就這麽厲害了,程老也是國手,那麽老人是程老的師兄是唐明遠的師伯,醫術那得多厲害,這都是活着的瑰寶啊瑰寶!而且就算是個普通老人,也不能這樣對待啊。
“這個村子的祠堂的香爐……”老人像是知道出了門,手不自覺伸直抓了抓,“是師門丢失的藥爐。”
唐明遠說道,“我知道,師伯是追着這個藥爐來的?”
老人嗯了一聲,像是難得和人交流,說道,“我查到了藥爐的消息。”他準備拿着藥爐然後回師門的,告訴師父他錯了,是他較真了,不管師門到底是怎麽傳承下來的,都是他的師門他的家,告訴小山,他不是不要他了,他們說過死也要死在一起的,“就到了這個村子,正好有家人難産……”
随着老人的話,唐明遠已經猜出自家師伯的情況了,他查到了藥爐的消息所以就過來了,遇到村子裏有個女人難産,醫者仁心他就救了那個女的,女人生了個男孩,所以村長打開了祠堂,給祖宗上香。
老人找到了藥爐,想要把東西買下來,村長說考慮下,留了老人在村中居住。
那天天色已經不早了,老人又救了人并沒有多想就同意了下來。
老人說道,“我救了一輩子的人,第一次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救人,醫者能治病救人,卻醫不了心救不了自己。”
呂昀咬緊牙,別過頭,是啊,救人卻救了這樣忘恩負義的人。
“我在整理醫案,只感覺到後腦一疼……如果不是感覺到不對,我避開了些,恐怕當場就死了。”老人說道,“也可能是那個人,用的力氣不夠大。我暈迷的時候,隐隐聽見那些人要斬草除根。”
唐明遠的腳步很穩,神色也變得平靜,可是這樣的唐明遠,讓呂昀都覺得有些心驚膽戰的。
老人的聲音有些幽幽的,“所以我醒來就開始裝瘋裝傻。”他不能死,他的師弟還在等他,他沒能把藥爐帶回去給師父,他不能死也不敢死。
唐明遠說道,“師伯,我……”
老人說道,“把我放下吧。”他感覺到已經走出了院子,清新幹淨的空氣竟讓他有些不習慣。
唐明遠腳步停了下來,老人平靜地說道,“我要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和師弟埋在一起,再幫我到你師祖的墓前磕三個頭,說不孝徒弟……傅弦對不起師父的教導。”
呂昀一臉驚訝看着唐明遠和老人,卻發現唐明遠沒有絲毫的吃驚,像是早就發現了這點,老人說道,“你來摸摸我的脈。”說着先把頭上的衣服去掉,真的很刺眼,“你叫我一聲師伯,我卻沒能教你什麽,所謂陰陽者,去者為陰……肝至懸絕急,十八日死……若其本元敗,真髒脈現而無胃氣,可決其死期,此為絕脈。”
唐明遠跪在老人的身邊,依言摸着老人的脈,聽着他的話,其實他見過絕脈,在師父死前,也是讓他摸過脈搏的,當天晚上師父就沒有了。
老人神色平靜,哪怕一身的泥濘也能看出其中隐藏的風骨,呂昀閉了閉眼,讓開了位置,到略遠一些的地方,把最後的時間留給這個才見面兩人。
唐明遠說道,“是。”
老人反而露出笑容說道,“你師父最喜歡吃酥糖和蜜桔,以後上墳的時候,記得多帶點來。”
唐明遠從不知道師父喜歡吃酥糖,他甚至沒有見過師父吃這些,在他的記憶裏,師父并不喜歡吃甜的,其實是因為給他酥糖和蜜桔的人,所以才會喜歡吧。
老人問道,“是有人告訴你我在這裏?”
“不是,我偶然發現了師伯的藥箱。”唐明遠說道,“然後查到了柳樹村。”
老人挺了許久才緩緩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了,和我說說你師父的事情吧。”
唐明遠嗯了一聲,“師父一直在當游醫,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過多停留,他一直在尋找什麽……我本來以為師父是在找師門丢失的藥爐和雙針,可是……”老人的神色越發的安詳,唐明遠的聲音卻有些說不下去了,他低着頭,淚水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可是……我知道我錯了,如今我替他找到了,我會把您帶回去的,師伯……一路走好。”
最後四個字,說的很輕。
唐明遠擡起頭的時候,臉上只剩下未幹的淚痕,他的心揪着疼。
師叔口中驚采絕豔的人,師父等了找了一輩子的人。
師父,師伯不是不想回去找你,而是回不去。
師父,你終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