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煙灰缸裏滿是蒂頭,歪七扭八地倒着,顧北筠的指尖被落灰燙得抖了一下,他坐在真皮沙發上,癱成一團,抽煙才能讓他勉強集中精神去想林倦。
月光柔和,室內一片靜谧,男人把修長雙腿抻得很直,瘦瘦條條,綿軟無力,無助地交錯着,他眯着雙眼,只有些微的火光透過煙霧穿過他的手指,唇邊的短短胡茬冒出青色,顧北筠一夜無眠,枯坐天亮。
長期住在顧家的醫師建議顧北筠在狀态還不錯的時候做二次手術,顧北筠簽了字,便又去了軍部,他練兵好、打仗也好,都比在家中面對林倦強。只有在每天上午,林倦出來散步的時候,顧北筠才敢偷偷躲在牆根看他。
林倦幾乎沒變化,只是更瘦弱,但這段時間紫莺把家中打理得井然有序,林倦按時吃飯,臉色比之前紅潤多了。
顧北筠想起第一次見他,那個時候祖母健在,自己少不更事,見到林倦厭惡地皺起眉頭,但還是止不住地打量他,畢竟林倦眉清目秀,身量纖細,一點不像男孩,如果他的頭發再長點,穿個裙子,一定會被人當作女孩。
後來,他的長發未剪,跟在他後面去學校上課,怯懦膽小,蒼白的臉被黑發包裹顯得愈發無助,顫顫巍巍拽住他衣擺的手,他至今都記得,當時,顧北筠沒有選擇握住,而是狠狠地甩開。站在樓梯拐角處,林倦委屈地望着他,他狠心撩開衣擺,急匆匆地上樓去了。
顧北筠什麽都記得,只是不願回憶,不願面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事。
他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殺死了曾經還對他抱有一絲希冀的林倦。
顧北筠痛苦地閉上雙眼,他想彌補這個錯誤,卻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他跟林倦同床共枕多年,竟然連他喜歡什麽、想做什麽都不知道。顧北筠知道,即便此刻去牽林倦的手,他也不會拒絕自己,會像個陌生冰冷的木偶,任由自己牽引,顧北筠想做什麽便做了,林倦從來不會抵抗。
平穩地度過幾日,顧北筠盡量讓自己消失在林倦眼前,兩人在偌大顧宅中,卻不見面。
大清早去完軍部,開完軍事會議,顧北筠繞到後院,只為看林倦一眼。每天,他都會到後院看看林倦的情況,幸好他動作輕,林倦根本不知道他每日都會過來。再過一周,顧北筠就要做二次手術,這兩天,他的情況又變得不穩定起來,時而頭痛,半夜夢魇,驚醒時,後背俱是熱汗,他連滾帶爬從床上逃脫,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只為倒一杯涼水,驚醒之後,往往無法入睡,他鼻息間總能聞到若有似無的檀香,他清楚地知道那是林倦的體香,他尤為思念那味道,顧北筠只有回憶起林倦身上的味道,以及他柔軟地倒在自己懷中,才能勉強入睡,而他在神志不清時,請求林倦與他共眠,其實是真實心聲。
他見林倦坐在藤椅上,晃悠着,蕩着雙腿,捧着書正讀到盡興,忽然挂在樹梢上的藤椅有些開裂的痕跡,那細微的聲響逃不過顧北筠的耳朵,而林倦身邊沒有任何人。其實斷了藤椅也不過跌下來而已,頂多皮外傷,顧北筠卻鬼迷心竅地一路奔跑過去,就在林倦要從椅上跌落時,他立馬摟住了林倦的腰,林倦見來人是他,眼中的驚詫溢于言表,手中的書在空中劃過一道抛物線,準準地落在地上,林倦也準準地倒在了顧北筠懷裏。
顧北筠攬着林倦的雙臂,不由自主收緊,林倦忽然站直,就往後退,不着聲色地揮去顧北筠的手,以手語表示感謝,顧北筠苦澀一笑,壓低了帽檐,不說一句話,大步流星地離去,只留給林倦背影。
家中仆人還不知道這一切,只知道後院的藤椅壞了,司令讓人去修,而後就沒了下文,去了軍部的司令,回來以後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任何人敲門都不開,房間裏面沒有聲音,靜得讓人心空。
直至黃昏時分,顧北筠才打開房門下樓用餐,正走到樓梯口,就看見樓下大廳路過的林倦,他懷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貓,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他笑得溫柔,親熱地撫摸它,波斯貓舒服地發出“喵”聲。
紫莺眼尖,擡頭就看見站在二樓、抓着扶手的顧北筠,叫了聲“少爺”,林倦就慌亂地抱緊懷裏的白貓,趕緊離開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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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筠後背微微一僵,勉強露出笑容,問道:
“哪來的貓?”
“回少爺的話,是康秘書長托人送來的,他說上次來家裏,沉悶至極,你公務又忙,不如讓林少爺養只貓解解悶。”
“哦。”
顧北筠思索半晌,蹦出來一個“哦”字,雙腿沒遵從大腦的指令,糊裏糊塗就下了樓,見紫莺接過傭人們端上來的菜,正給他布菜時,忽然冷不丁地問道:
“林……他喜歡嗎?”
“喜歡的,林少爺見了那貓就不撒手,一直抱在懷裏。”
“喜歡,喜歡就好。”
顧北筠癡呆了般,連連說了幾遍“喜歡就好”,目光渙散地望着桌上的菜,毫無食欲。他自小錦衣玉食,自從敗逃此處後,從未懈怠在軍部練兵,直至現在,他也留下了在顧公館的習慣,家中常備親衛軍,他好歹被人尊稱一句“顧司令”,又怎能失了體面。
沒吃幾口飯,顧北筠又上了樓,把房門重重甩上,落鎖,下人們見此狀況,都不敢出聲,噤若寒蟬,待在大廳、伺候司令還不如去後院照顧林先生,林先生即便不會說話,至少沒有司令駭人,司令腰間別着槍,一個不如意,時時都可以掏出來斃了他們,顧北筠的脾氣,自小只要在顧家做工的人都知道,他只要發起瘋來,把整個家燒了也不是問題。
落荒而逃以後的失意,顧北筠還未走出敗離的陰影,叛逃的氣氛裏也無人提起複興亦或者再打回去,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大家只不過在此處茍且偷生罷了,能平平安安,保留一份體面,于顧北筠這樣的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福氣。
委員長的年紀大了,經不得奔波,大公子又離世,對他的打擊不小。
每日從海外發來的電報與出版社新聞中,都能看到留在內地的人士遭受怎樣的迫害,顧北筠不喜歡看那些新聞,讓人也別往家裏帶,即便外面傳得滿天飛,顧家也是一張紙片都摸不着。
委員長的官邸響起長久的沉默,在海峽的另一端,建國宣言從顧家的收音機裏傳來激昂的念詞,而安插在內地的情報人員也悉數被捕,夜色濃重,猶如一團在心中化不開墨,凝滞困頓,緊握所有軍士将領們的心。
顧北筠徹夜未歸,家中衛兵都盡數派出,林倦抱着波斯貓,從房門走出,看着家中慌亂成一團,心下浮起不好的預感。
“出什麽事了?”
他拽住奔跑而過的小雜役,打了幾下手語,疑惑不解。那小雜役見到林倦拉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司令,司令他,自從出了門,就沒回來,這,這,已經7個小時了,軍部沒人,常去的茶館也不在,司令的衛兵都回來了,甚至連梁副官也被他打發回來了,但他卻沒有回來!”
“林先生!顧家不能沒有司令啊!沒有司令,我們都得死!”
其實對于林倦而言,他對生死已然看淡,但他看着面前淚流滿面的年輕孩子,心底忽然柔軟了,他知道,他可以沒有顧北筠,但顧家不可以,顧北筠是整個顧家唯一的期望,遠在內地的寶芝姐,與他們隔海相望,顧大少爺也因公務纏身,無法走離,顧家,只因顧北筠一人,上上下下八十餘口皆被拘禁。
寶芝姐一家如今是被關押還是赦免不得而知,但姐夫是個會融通的人,不至于讓寶芝姐和麟兒受苦。
據前兩日從內地傳來的消息,顧家三少爺顧西築被打成通敵叛國罪,在北京槍決了。
整個顧家,跟顧北筠最親厚的,除了顧寶芝,就是顧三少爺顧西築,他駐守邊防,只因至死不願投降,死守顧家尊嚴,被扣押在監獄,受盡折磨,直到行刑前,沒睡過一次好覺,吃過一頓好餐。
林倦抱着波斯貓,忽然想起了什麽,從屋子裏拽了件披風就往外跑,小雜役見林先生也跑了,立刻大喊道:
“林先生!林先生!您要上哪兒去!”
海邊,海浪拍打礁石,顧北筠站在沙灘邊,一個人,望着被月光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海面,輕慢地叫了一聲:
“爸、媽。”
“姐。”
“三哥。”
叫完這些,顧北筠已然紅了雙眼,哽咽道:
“我想你們了。”
他繼續支撐自己,仰頭,直愣愣地看着海,緩緩張口:
“我有辱門楣,丢盡了顧家的臉。”
“沒有戰死沙場,而是做了逃兵,茍且偷安,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三哥。”
他頹敗地跪了下來,兩手抱頭,克制地顫抖着身體,他不知道顧寶芝的情況,但聽聞三哥顧西築被槍決,他整個人好似被一記悶拳重重地揮在臉上,他下午開完會,就屏退了所有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直朝海浪走,就走到了海邊。
他想起曾經跟林倦說過,自從來這裏還沒看過海,下次一定要帶他來。
林倦當時只是點頭,沒有任何意義。
嘿嘿,是不是沒想到我會突然更新啊~
晚安,滾去睡覺,估計明後兩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