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寒(二)
“……水已燒開了。”
“主子,齊伯與白大夫正在路上。”
“主子,帕子重新換過。”
蘇遙覺得額頭上冰涼一下,不知是碰到了什麽,他渾身發冷,下意識地偏頭去躲,一側面頰卻被溫熱的掌心托住了。
是一只修長的手,骨節分明,指尖微涼,掌心卻溫軟。
蘇遙被這只手扶正了些,迷糊中睜眼,就瞧見目光深沉的傅陵。
他頭腦混沌,一時只覺得奇怪:“……傅先生?”
傅陵托住他下颌:“你發燒了。”
“嗯。”蘇遙下意識點頭,又清醒一二,“……發燒了?”
傅陵見他雙頰虛紅未褪,目光混沌不清,又念起方才門戶大開的情狀,心內憂懼萬分,卻一時不得發作。
他只能壓住一腔焦心,輕輕扶住他下颌:“別動。”
蘇遙沒什麽心力,便也聽話得很,一動不動的,卻又碰着了那塊冰涼之物。
這次他知道了,是浸過冷水的帕子,濕答答地貼在額上。
蘇遙一時難受,他蜷縮在被中,手腳冰涼,胸腹卻如火燒一般滾燙,後背又濡濕了,簡直百般不适。
傅陵又遞來一盞熱水:“偏頭。”
蘇遙自然燒得口幹舌燥,微微探頭抿上兩口,濕潤滑入肺腑,方覺得略微舒服。
傅陵見他喝了半盞,終于面色稍緩,伸手遞茶盞吩咐:“水要一直溫着。”
蘇遙聞聲,不由擡頭:“還有人?”
傅陵掃一個眼神,滿屋子的人靜得一聲不聞。
傅陵隔着錦被按住他:“是我的兩個随從,沒旁人,你接着睡吧。齊伯一會兒就來。”
他聲音低沉,蘇遙只燒得頭腦發昏,眼皮沉重,點了下頭,阖上眼就又睡過去了。
傅陵坐在榻邊眼錯不轉地瞧着他,滿屋子暗衛斂聲屏氣,蹑手蹑腳,好奇到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卻只敢用眼風交流。
暗衛甲:瞧見了嗎!媽耶,咱們主子這是有心上人了嗎!
暗衛乙:肯定的啊!你看主子看心上人的樣子,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暗衛丙:你們肯定都沒瞧清楚,我剛才離得近,大着膽子仔細瞥了一眼,主子的心上人長得那叫一個好看!
暗衛丁:兄弟你很勇啊,敢當着主子的面偷看。
暗衛乙插一眼:我也想看,但我慫得一批。
又轉回暗衛甲:我也想知道有多好看,我是真沒看清楚!
暗衛甲慫恿:那要不,咱們一起離近點?
暗衛丁老實人:別,信不信主子把咱們眼睛一起挖出來。
“眼睛不想要的話,我幫你們捐給需要的人。”傅陵頭也沒擡。
暗衛甲乙丙丁瞬間恢複成死人狀态。
待吳叔帶着齊伯趕來時,更是無聲無息地從房內退出去了。
今春多雨,窗外又飄起綿綿雨絲。
齊伯再次吓得魂飛魄散:“我才出去一個多時辰……”
白憫在外看診,不在濟仁堂,齊伯一直等到他回來,半路就遇上了吳叔。
雖然不知道吳叔如何找到他二人,但一聽蘇遙高燒,緊趕慢趕地就跑回來了。
傅陵随身總有人帶着各種藥,也有退燒丸藥,方才化在水裏,喂蘇遙喝了半盞。
但看着也不見好,傅陵蹙眉,只瞧向白憫:“你是蘇遙的大夫?”
白憫聽聞舊症複發,慌了一路,一進門,卻瞧見蘇遙身邊守着個眼生之人。
這語氣,還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
齊伯介紹:“是傅先生,我們鋪子的話本先生。”
白憫微微一眯眼:“原是傅先生。”
上次那個話本先生麽?
傅陵略一點頭:“一直是你為他看診,想必更清楚狀況。你來看。”
這習慣性發號施令的架勢。
白憫不知這是哪裏來的人,但他讓自己看,又坐在榻邊不起身。
白憫微有不滿:“我看診,無關之人都出去。”
傅陵擡眸:“我在這兒,不耽誤你診脈。”
“旁邊有人,我不清靜。”
白憫瞧見他守着蘇遙,就從眼到心的不自在。
傅陵深深蹙眉,語氣沉下:“我不放心讓他和外人獨處。”
這理所當然的态度。
你就不是外人了嗎?
白憫不知從哪兒就竄出火來,登時拉下臉:“傅先生到底想不想治病?蘇老板還燒着,你若是在這兒看着他就能好,那還要我這個大夫做什麽?”
是大夫都有三分脾氣,最讨厭不聽話的病人家屬。
哦,還算不上家屬呢。
傅陵再度皺眉,目光沉沉地瞧向他,默了一默,終究起身走了。
白憫瞧見他當真一言不發地走了,終于順心兩分,但望向昏昏沉沉的蘇遙,頃刻間複緊張起來。
檐下滴答滴答地落着雨,檐外風大雨斜,将粉白的玉蘭花吹散了一地。
齊伯亦跟出來,傅陵心下憂慮,只低聲囑咐:“蘇老板身子不好,齊伯平日辛苦了。他是大病初愈的要緊時候,您多看顧他一二,再當心一些。”
齊伯回想方才情狀,仍是心驚膽戰。
他冷汗連連,只應聲稱是。
傅陵又道:“我就罷了,齊伯進去吧。”
齊伯擡頭,卻見傅陵眸色一沉:“房間內只有他和那大夫二人。我沒給蘇老板換衣裳。”
傅陵方才将蘇遙抱回來,蘇遙已燒到不省人事。冷汗一身,他只給褪掉外袍,搭在蘇遙中衣衣帶上的手頓了下,終究沒碰。
但那個姓白的就不一定了。
大夫行針可不就得寬衣解帶麽?
傅陵的臉頓時又黑上一個色號。
齊伯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
他雖溫厚憨直,卻也是老于世故之人。瞧着傅陵這舉止作派,并神情氣質,也略微能猜得一二。
傅先生這性子……悶醋吃多了真的不會酸着自己嗎?
不過瞧這模樣,這位對他家公子還真不是一般的上心。
他也無暇多想,忙忙地進去了。
四下無聲,唯有銀針似的雨絲密密斜斜地落。
傅陵于廊下站了一會兒,暗衛丙出現:“主子,聽着大夫的說辭,沒有大礙。蘇公子已發了汗,看着不燒了,但沒醒。”
傅陵稍稍放心些許,又問吳叔:“成安還沒走吧?”
吳叔秒懂:“二公子處的成和也能來往傳話。”
傅陵轉頭吩咐:“你和成安一起留在蘇宅。每日回一次話。”
暗衛丙頓時一愣,應下後,又驚喜萬分。
這安排!這是真的打算成婚了嗎!
衆所周知,傅相多年來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在京中時,勾欄瓦舍從來不進,戲子歌妓從來不養。
暗地裏總有一起子嘴碎的小人,議論我們傅相不行。
以後看誰還敢說我們傅相不行。
我們傅相,那是眼光高。
你家公子的心上人有這麽好康嗎?滿京城滿舊京還能找出第二個這麽标致的大美人嗎?
暗衛丙方才悄悄瞅了一眼,眼下回味起來,越發覺得蘇老板長得就像畫裏的人似的。
嘿嘿還是我們主子眼光好。
暗衛丙接下這個好差事,立刻去給成安遞信了。
他腿腳快,吳叔還沒開口攔,見他已走遠,只得斟酌着開口:“公子,把成安留在舊京是不是……”
“吳叔。”傅陵沉聲道,“我自然能給他買兩個奴仆。但外頭之人,但凡有一星半點的來路不明,我怎麽放心得下?”
公子想派人照顧蘇老板。
若送來的是成安這種心腹,便是認真了。
吳叔如此試探一句,倒也放了心,卻又見得傅陵沉下臉:“蘇遙若再有一分不妥,就讓成安滾回京城,再也別跟着我了。”
吳叔默然。
成安……
吳叔感嘆,成安真是受罪的命。
蘇遙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正午。
窗外仍有潇潇風雨聲,他迷迷糊糊地睜眼,白憫趴在榻邊,一下子就醒了。
蘇遙喉嚨灼痛,整個人像瀝了一遍水,周身虛浮,擡手的力氣也沒有。
只是頭痛似乎好多了,比昨日松快不少。
喝了一口白憫手中的水,就見得他眼巴巴:“美人你可算是醒了,昨夜把我吓壞了。”
蘇遙潤過嗓子,又清了清,聲音仍是喑啞:“我昨日……”
他隐約想起:“昨日發燒了?”
“何止。”
白憫扶着他坐起來,“燒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退了燒,卻一直都不醒。我都吓得不敢睡,生怕有什麽好歹。”
大約是原主體虛,燒得脫了力,才一直昏睡。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蘇遙也有些後怕。這現代挂三五天水就能好的重感冒,放在古代,真有一命嗚呼的風險。
白憫給他掖好被角,再度可憐巴巴:“美人你可聽我一句勸吧。我上回說,你病剛好要少出門,你倒行,溜溜地在外頭逛了一整日,穿得還少,又沒吃好。要再來一次,我這一年都白治了。”
八成就是在人多的地方遇着流感病毒了。
原主體弱,本就容易中招。
感冒麽,多喝熱水。
蘇遙沒有那麽孱弱,但面對大夫的數落,還是笑笑認錯:“讓白大夫擔心了,我立刻就改。我都不出去了,從今天起就守着鋪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白憫瞥他一眼:“也不用單說好話給我聽。你們美人最會騙人了。”
白憫這雙桃花眼流出三分薄怒,瞧着一點威懾力也無,倒頗有些風流。
蘇遙只得再笑笑,白憫又給他絮絮地唠叨一遍日常起居,連叮囑帶數落得夠了,才道:“我還得回濟仁堂,齊伯給你溫着白粥,待會兒一定要吃了。”
又頓了頓:“這幾日不許忙了。方才有位周先生和誰來過一趟,我給你推了。生意之事也不急,你就是沒錢付我,我也給你治。”
想是來讨論新話本先生的契書,推就推了吧。
只是蘇遙想到繡本,默了一下,又望向白憫。
“白大夫,你幫我個小忙?”蘇遙試探道。
白憫愣了愣神,立即正色:“不許忙了,什麽也別想,你就好好躺着。”
“不忙,真的,我就請您幫忙給周三先生遞個條子。”蘇遙語氣有些急,“有些事,非得趕緊說定了。”
“齊伯肯定不敢離了我,阿言不在,您幫我走一趟。麻煩了。”
蘇遙眉眼映着微薄天光,他本就生得很白,因在病中,便顯得格外溫和脆弱,像個精致的白瓷瓶。
白憫瞧得心內一滞,不情不願地就“嗯”了一聲。
蘇遙連連謝過,提筆寫好條子:“《海棠绮夢傳》正在福客來講着,要出舊卷新繡本,就得趁這股東風。繡本耗時長,白大夫幫我送過去,務必要周先生盡快回複。”
他頓了頓,又試探道:“白大夫,願不願意,再幫我送一家?”
白憫驟然蹙起眉頭:“那個傅先生家?”
這稱呼讓蘇遙一愣,他點點頭:“他就是鶴臺先生,寫《雲仙夢憶》的那位,舊京正出名的話本先生。你幫我問問,他願不願意也出繡本?”
白憫心內翻個白眼,面上只道:“我不去。什麽雲仙雨仙的,我又不看話本,我不認得他。”
蘇遙微微一怔,這才念起:“昨日,傅先生應當也在這裏。”
白憫瞧他這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就愈發來氣:“他在這裏有什麽用?他懂醫術嗎?他會治病嗎?我把他趕走了,什麽忙都不幫,還淨添亂。”
他頓了一下,又對蘇遙囑咐:“以後旁人給你的藥,都不許亂吃。”
蘇遙愣住:“吃藥?昨日……沒吃吧。”
“他竟然還是偷偷喂你的。”
白憫更氣惱幾分,“我的病人,旁人倒敢随便碰了。再怎麽珍貴的藥又如何?藥值錢,就能誰都喂了麽?”
大夫是有點,這樣的。
治得好好的病人,中途其他人插手喂一口來路不明的藥……
蘇遙雖然不知道究竟吃了什麽,但想來并無大礙,便笑笑:“我不也沒事麽,白大夫不用……”
白憫瞪他一眼:“要是吃出事來,我還能好端端和你說話嗎?”
他急了又急,終究軟下聲音:“美人,你是我的病人,可不許再讓旁人随便醫治。”
蘇遙只得安撫地應下。
白憫又囑咐了一遍車轱辘話,才放心走了。
只是臨了又提醒一句:“你這兒的人手實在太少了,如今既生意好了,再買兩三仆從,也好讓齊伯多照看你。”
蘇遙也覺得後怕,雖然舊京治安好到路不拾遺,但書籍是貴價物,萬一趁他不注意順走一二,倒是損失。
他這三人老弱病幼,是得找個看房子的人。
他與齊伯簡單一說,卻不想,半下午時,可巧就來了個人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