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松澤的病情并不嚴重,本身只是普通的炎症,因為最近疲勞過度、身體狀況很差才發展成39°的高燒。在做過一系列檢查和針劑注射之後,急診醫師建議回家觀察。松澤在問診時勉強清醒了不到三十分鐘就重新陷入了說不清是昏睡還是昏迷的狀态,我只好摟着他坐在大廳裏,默默等候着預約的出租車。
“……青弦君。”
“啊。”
“救命之恩,謝謝。”
這是松澤清醒期間,我們全部的對話。他甚至沒有告知我他的My Num號。要不是之前焦慮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時候我意外找到了松澤藏在枕頭下的保險證,恐怕根本沒辦法被醫院收治。松澤這個人,對性命大事未免太掉以輕心了吧。
保險證上說松澤今年三十歲。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将常識置之度外,或許該算作另一種意義上的了不起。我把手指移動到松澤的臉頰上,那裏的溫度溫度在注射針劑之後降低了些許,不再像來時那樣灼熱,散發着一種來自生命本身的溫暖。
準備好的決絕告別因為松澤這一場病而無限延期了,我和松澤的關系陷入了一種微妙的狀态。具體而言……
是床伴。
從急診返回松澤家之後,我憂心他會再次發熱,一直強撐着不敢睡,直到淩晨才合眼小憩了片刻;被魚肚白的晨光所驚醒的時候,我發現此前幫松澤掖好的蠶繭式被褥已經被剝開,穿着睡衣的男人坐在推拉窗邊,指間夾着一支燃燒過半的煙,表情漠然。
被那樣的冷淡所震懾,我一時沒能出聲,還是松澤先發現我醒來的事情。
“喲。”
很平常地打了招呼,松澤将那支煙上積了将近一寸的煙灰撣落在身邊的骷髅頭玻璃缸,又重新夾回指間。
“……煙,”仍然處在困倦狀态中的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生病的時候,不要吸煙啊。”
似乎意外于這樣的回話,松澤以異樣的目光看了我半晌,抱怨的語氣聽不出是真心還是玩笑:“真會操心。”
我沒說話。一方面是還沒完全清醒,另一方面,也是在試圖以沉默施加威壓——雖然我根本沒期待這個戰術會成功。“青弦君一看就是純良無害的好孩子”,這種第一印象已經伴随我二十三年了。
意外的是,拙劣的威逼戰術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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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吸煙,”沉默片刻,松澤以哄幼稚園小孩的口吻向我保證道,“這是最後一包的最後一根,以後也不會吸了。”
這個成果可比我想象過的要輝煌多了,甚至由此生出了像是被椰子打中腦袋一樣的不真實感。我将信将疑地追問道:“為什麽?”
“你不喜歡啊。”
松澤眯縫起眼睛,懶散地笑起來。他将煙蒂摁滅在玻璃骷髅頭上,然後膝行到我面前,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單手按住我後頸,交換了一個深吻。
那樣的接觸太過突兀,我甚至沒來得及閉眼就凝固在原地,視線逡巡良久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最後不小心看進了松澤的睡衣領口。相當數量的淤血與吻痕已經演化成暗紫色了,襯在松澤的皮膚上,是一種美人被淩虐的美,性感得不得了。
在明白了急診醫師在查體之後朝我望過來的那微妙眼神的同時,我也一不小心地……硬了。
這種狀态當然沒能瞞過壓在我身上獻吻的男人。松澤提早結束了親吻,面容上展露着了然于心的笑容:“啊,真抱歉。”他将雙手摟在我腰上,低頭以嘴唇觸碰了那鼓囊囊的西褲胯間,随即絕情地推開我,整個人蜷回了蠶繭裏:“下次吧,青弦君——不要失約啊。”
就這樣,在梅菲斯特的蠱惑下,浮士德博士徹底陷入了黑糖般秾麗又香甜的同性關系裏。
人類對于惡魔的好奇是無法抑制的。在依約發生了第二次性關系之後的賢者時間裏,我半是強硬半是懇求地擠進了松澤的蠶繭,展開了一場靈魂的拷問。
“松澤,是心理醫生嗎?還是偵探?”
“嗯?”
松澤明顯不習慣跟人擁被而眠,一直在翻來覆去試圖把被子滾回身體上。我厚着臉皮假裝沒發現他的小動作。
“看人很準……而且帶動氣氛的能力也是一流。”
脫離了欲望的深淵後的我,以冷靜的思考得出了如上結論。盡管掌握動手和……插入的主動權的是我,實際上二人關系裏的一切都是被松澤引導着發展至此的。
“松澤一定是精英型的人物。”
“不,是亟待拯救的失敗者哦。”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松澤給出了這樣暧昧的答複。
……完全沒有可信度。
不論是娴熟的性技巧、帥氣臉蛋和性感肉體、或者還我醫藥費時無意間透露出的銀行卡裏将近八位數的存款……如果松澤是社會的失敗者的話,我大概就是泥溝裏的蛆蟲吧。
其實我還有幾處無法釋懷的疑惑:既然有足夠的存款,松澤為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救護車、孤獨死、老人聚居區……聽起來完全是被時代抛棄在身後的失落之地。與之相比,我住的公寓雖然只是相隔一個街區,相比之下都算得上朝氣蓬勃。
實話說吧,松澤完全有能力去住都心、找個比我優秀一百倍的正式男朋友、或者十來個性能力超強的炮友。他可以擁有比現在高得多的生活質量——不,應該說,他或許就是從那種雲端的生活裏跌落到現在。
譬如那個被日常使用着、一直被我當作普通工業産品的骷髅頭煙灰缸。在發現骷髅頭下方的奢侈品牌商标以及限量編號之後,我再也沒辦法坦然地把它和我送來的那個“每天好心情”的便利店咖啡杯擺在一起了;另外,那些“隐約透露出潮流感”的寬松針織衫們,也的确就是來自那些引領潮流的品牌。
松澤本人對這些全然不在乎,從來不嫌棄500日元免費續杯的廉價咖啡口感,超市買來的牛仔褲和大牌的T恤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混搭着穿,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跟我完全是南北磁極般的截然不同。
兢兢業業地工作,掙一份剛好夠糊口的工資,光是為了生存在東京就耗盡心力,勉強地挂在天梯上、甚至沒有餘力繼續攀爬——
這樣的我,為什麽會被松澤所看中啊。
類似的問題,說來不好意思,我其實已經問過了不少次。松澤有問必答,态度也還蠻誠懇的,大概來講,就是說我是他的“拯救者”、“救世主”之類的、讓人臉紅得不得了的肉麻句子。
“這個糟糕的社會救不了我,拯救我的是你啊。”
被聲情并茂地傾訴了這樣的話語,我真是一點都沒有被感動,反而頭皮發麻了好久,看到松澤裸體就豎旗的青春期沖動也差點軟掉。不過松澤本來就是個戲劇性的浪漫主義者,習慣之後,我也大致放棄了盤問的打算。
只是,我仍然微妙地感覺到焦躁,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相信的話,兩人的關系好像空中浮島,完全沒有羁絆、也絲毫沒有安全感可言;可是相信的話,事情就變得更奇怪了,好像他願意跟我這樣一個沒有趣味也沒有技術的愣頭青做愛純粹是為了報恩一樣。
——若是事實如此,我或許能做到心安理得,可實際上我一直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幫過他。要說的話,明明是他将我從無趣的生活裏拯救出來的。
身體的距離已然縮短到負值,靈魂仍如同漂浮在浩蕩的宇宙之中,沒有歸宿、也未能找尋到彼此。我接受着松澤施與的快樂,卻無法把這一切當作永續的真實。
那麽,不考慮羁絆的事情,注定離開的松澤與我之間,或許正是這樣一段無關未來的微妙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