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番外】懷柳
“別想着自殺,還沒到那個份上。我們省的一模通常會比高考難一點,分數有一點浮動很正常。不要刷太多題目,适當放松才能渡過瓶頸期。也不要過于緊張家裏的事情,學費的事情父母會替你想辦法。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發私信給我。祝好。”
江易周看了看這行字,确認沒有錯誤以後。按下回車鍵發送了出去。光标滑到電腦右下方,顯示着2017/04/15。原來,不知不覺間,高考對他來說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時間再往回推一點,他還在和柳秒一起參與了《平生江湖》的內測。一直玩到這個游戲開始公測,他們都還沒退出游戲。
那時候,高考對于他們來說好像還是很遠的事情。他頂着一頭紅毛在學校裏亂竄,被段長點名批評了也沒去染黑。
柳秒剃了個寸頭,被學校拍了照片存檔。照片被放大挂在學校的公示欄上,照片的上方寫着福羅市第一中學男子标準發型。
江易周看了直發笑。柳秒黑着臉快步從公示欄走過。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跟上柳秒,笑個沒完。“你走那麽快幹嘛。”
“你能不能笑得克制一點?”柳秒越走越快,穿過學校的樹林。
“不是我說啊。你沒事做禿驢幹什麽。”江易周攬住柳秒的肩。
“削發明志你懂不懂?不懂就算了。我看你也不會懂。”柳秒白了他一眼。“看見你那個紅毛,我就難受。”
他嘻嘻笑。“我要是跟你一樣剃個頭,明個志。不得跟着上……啊。”猝不及防地被打了一拳。“有話好好說……啊。”
江易周揉了揉漲紅的耳朵。只見那人已經走到一棵柳樹下面,柳條被風吹着往前跑,一下一下打着那人的寸頭。
“噗嗤。”他到底還是沒忍住。
手表上顯示淩晨六點四十五分。學校還沒來什麽人。
夏天的早晨來得還挺快,天早就擦亮。照得柳秒的腦袋像是在發光。江易周的臉一直抖,在憋笑。從操場到教室的路上,江易周的肩膀都在顫抖,笑的。
“想笑就大點聲。”柳秒在樹林附近撿了一根柳枝,拿在手裏玩。柳條翻來翻去,差點打到江易周的臉上。
Advertisement
“不笑了,不笑了。”江易周拉開書包拉鏈,掏出練習本。厚着臉皮對柳秒說,“哎,你作業寫了嗎?借我抄一下。”
柳秒掏了作業扔到他桌上,用柳條打了一下他的鼻子。“送你。”轉過身去看書,校服略肥大,袖子掃過江易周的桌面。
江易周也不惱他,随手把柳條夾到書裏去。低頭開始奮筆疾書。
柳秒在讀單詞,每個發音都很标準。
教室裏,只有他們兩個。
那時候,像這樣的日子很多。江易周并不覺得這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有什麽不同。
每個禮拜,柳秒都會去江易周的家裏打網游。江易周的家裏有兩臺電腦,一臺他爸的,一臺他爸給他買的。他爸不常在家,另一臺電腦也就被江易周征用了——給柳秒打游戲。
網游的名字叫《平生江湖》,那時還剛開始內測。柳秒玩的是道長,江易周玩的是天光。柳秒和江易周切磋的時候特別愛用“江柳劍”。因此還被江易周嘲笑:“你看啊,我的江字在前面,你的柳字在後面。明顯我厲害一點。”
柳秒哼了一聲,鍵盤打得噼啪響。“那你看吧,到底是誰厲害一點。”
白衣道長腳下生風,淩空躍起。一招致命。紅毛天光向後倒下,一動不動。
“靠。”江易周低罵了一句。
柳秒悶笑,問他:“服不服?”
“服個球。”
柳秒揚眉一笑,他看着屏幕上那句“您是否要接受玩家【司馬戶】的切磋?”點了“是”。
這一次的比試拖得比上一次久,柳秒借眼角餘光看了一眼江易周,見他滿頭是汗,臉都通紅。心裏不免覺得好笑。
屏幕上的白衣道長,向下彎腰。發帶一揚。使了一招“翩若驚鴻”,一下子就砍掉了對面天光的一半血條。
“靠。”
只見紅毛天光溜到校場的一角,運功調息。白衣道長也不追,只是待在原地等那人再送上門來。
“不玩了不玩了。”江易周往床上一座,翻了個身。
柳秒的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回頭看他。“真不玩了?”
江易周有氣無力地說道,“你老讓着我,多沒勁。”
柳秒挑眉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在讓着你了?”
江易周伸出兩只指頭,往柳秒眼睛方向戳了戳,“兩只眼睛都看到了。”
柳秒将整個身體轉過來,頭靠在手上。對江易周說,“看來你也不算笨。”
床上的紅毛少年氣絕。抄起一個枕頭就扔向柳秒,被柳秒伸手抓住。“好了,願賭服輸。趕緊的給我爬起來寫作業。”
江易周氣得嗷嗷叫,心不甘情不願地爬去拿書包
柳秒眼眸帶笑,戴着一邊的耳機。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回來分享另一邊的耳機。
這也是他們相處時,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江易周從不覺得這有什麽好值得懷念,不過,那是在當時。
日子慢悠悠地過,一天也就二十四個小時。三年也只是一千多個日夜。
高考,這個曾以為遠在天邊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
柳秒依舊三年如一日地穿着高中的校服,每天天不亮就來學校看書,背單詞,演算。變的是,他不再留着寸頭,因為課業繁忙,他甚至都沒空去理發店。
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眉毛。反倒更襯得他眉目清秀。
游戲自然也是沒空打了。盡管那時游戲已經開始公測,他們重新注冊了賬號,卻也沒玩上幾次。
江易周能明顯地感受到,柳秒對于高考的重視。
他甚至覺得,這種重視已經近乎到變态的地步。
柳秒在剛上高三時,只花了兩周時間就把學校剛發的幾本練習全做完了。還另外買了別的輔導書來做。遇到了難題、怪題,他也從來不躲着。一個勁兒地往裏面鑽。
這種近乎變态的努力,被老師們拿來教育一中的學生。“你看看人家柳秒。”
江易周對這樣的柳秒,并不是很看得起。确切地說,他覺得這樣的柳秒,跟他不是一路人。
江易周至今仍然能記得他和柳秒最後一次的切磋。
依舊是白衣的道長,紅毛的天光。紅白相交,煞是好看。
江易周沒有柳秒對學習那麽上心,玩游戲的時間當然也比柳秒多一些。加上他舍得在游戲裏砸錢,裝備早就勝過柳秒。
再與柳秒比試,他已經占了上風。
雙方都只剩最後一點血,各占校場一角。停了手。
“留到下次好了。這次先放過你。”江易周關了電腦,送柳秒到門口。
柳秒垂下眼,聲音沙啞,“好。”
沒有下次了。
游戲裏的紅毛道長站在骨嶺,雨打了他滿身。頭發還是那樣亂糟糟的。
他站在一塊墓碑前,上面刻着“柳懷江”。而他旁邊的那塊墓碑上刻着“司馬戶”。
江易周嗤笑了一聲。低聲道,“他媽的,不是說要跟老子比嗎?跟老子比誰死得早啊?”
他笑着笑着,眼底通紅。
高考放榜的前一天,他和柳秒一起去學生街吃燒烤,還喝了點啤酒。
那一天,柳秒破天荒地請了客。
江易周也沒跟他客氣。一如既往地和他開玩笑,“狀元爺打算先和我慶祝慶祝?”
柳秒咳嗽了幾聲,擂了他一拳。“吃你的羊肉串。”
江易周靠在岸邊的欄杆上,灌了一口啤酒。舔舔上唇,問他:“高考完了,你還玩不玩游戲了?”
“或許吧。”柳秒的聲音低沉,又猛得咳嗽了幾聲。
江易周扔了竹簽,伸手拍了拍柳秒的背。不知怎麽,他聞到一股藥味。混合着羊肉的香,與啤酒的苦。味道很怪。“你怎麽也不上醫院看看啊,你這都咳了多久了。”
柳秒沒躲開他。說道,“我哪有空去看病。”緊接下來的一句是,“那你呢,還玩不玩了?”
江易周捏了一下空的啤酒罐,認真地看着柳秒的眼睛。“那你先說,你還玩不玩?”
夏夜,連風都是熱的。江易周的臉龐通紅,耳根也泛着粉色。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人捉了星河,全放進了這對眸子裏。
柳秒不知怎麽,湊上前去。吻了他。
砰地一聲響,易拉罐摔在地上。
江易周的舌尖發澀,蔓延着一股苦味兒。
“我完了。”柳秒喘着氣,雙手抓着欄杆,對着江易周低聲道,“易周,我完了。”
江易周沒有明白。他已經傻了。
如果他的腦子當時再清楚一點,或許能聽到那句被風帶跑的“高考完了,我也完了。”
柳秒跑了。
跑得很快。江易周來不及抓,只觸碰到一片柔軟的衣角。柳秒,像是一縷幽魂一樣沒影了。
柳秒,六秒。這是當時班上的同學給他起的外號,說他從卷子發下來到有解題思路,只需要六秒。
江易周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秒針滴滴答答地走。
他想。從十一樓跳到一樓,是不是,也只需要六秒?
柳秒這人什麽都好,就是關鍵時刻拎不清。
高考他算個屁啊。
十八歲的江易周關了高考分數查詢的頁面,大叫了一聲。
就算是省教育廳的頁面,也免不了鋪天蓋地的小廣告。不斷彈跳出來的新聞界面。頭條寫着:福羅市高考狀元于放榜前一天跳樓自殺,具體原因尚且不明。
江易周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了兩三天。也沒有人管他。他爸按月給他的錢都放在玄關的櫃子上,随便他怎麽花。
柳秒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跟他說,“敗家子兒,省着點花。”
再也不會有人跟他說,“多學一點是一點。不懂的問我。”
再也不會有人看着他的游戲賬號哈哈大笑,說道,“司驢騎什麽馬!”
為什麽他這麽遲鈍,到那個時候還沒發現。那個人早就病入膏肓。
為什麽他這麽愚蠢,到那個時候還沒發現。家庭環境逼得那個人不得不努力,不得不糟蹋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早就應該發現了的啊。沒完沒了的咳嗽,越來越瘦的身體,蒼白到沒有一點血色的臉。
已經普及了電腦的時代,他卻還要來自己家蹭網打游戲。
假裝對成績一點也不在意,看見跌下來的排名,還是會躲在廁所裏好久不出來。
他的校服永遠幹淨,永遠泛着一股肥皂香。到底是從什麽時候染上了藥味。明明那麽在乎外表,卻說什麽削發明志,剃了個醜到不能更醜的板寸。
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
江易周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鐘表。竟然,只過了五分鐘而已。
貼吧剛好有新的留言,有提示在閃爍。江易周戳開來看,發現不是那個學弟回複的。而是另一個粉絲圈了他:大大,那個戶斯同是你嗎?
江易周戳開了看。是一個名叫《誰想同你做知己》的樹洞帖,才看了幾眼,就知道這個帖子的主人是誰了。
那個玩女天光的男生。
江易周直到現在,仍沒有停止玩《平生江湖》。甚至還在貼吧發了《平生江湖》的攻略,那還是在內測的時候,他與柳秒一塊研究的。他親自替自己和柳秒銷了號,從此骨嶺多了兩塊碑。
他沒有再玩天光,不是因為改版後的天光很醜。
而是,他不再想當一個傻裏傻氣,被人利用的天光。他想成為道長。和那個人一樣的道長。
江易周注冊了新的賬號。一個叫做“江懷柳”的紅毛道長。江易周的江,柳秒的柳。他的姓氏這次排在了那人前面,江柳劍也耍得很好看,只是那人都看不見了。
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那個玩天光的男生問他。
江易周覺得真正的答案他自己是知道的,但有點說不出口。
那是另一種移情。
“如果再玩,不想玩道長了。”柳秒一邊低頭默寫化學方程式,一邊回答他。他們依舊分享着同一副耳機,裏面放着一位臺灣音樂人的歌。
江易周撐着腮幫子懶洋洋地問他,“那你想玩什麽?”
“玩天光。”
江易周失笑,“你想玩小爺啊?”
柳秒聞言,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兩層含義。也笑了起來,露出半顆虎牙。“神經病。”并沒有半分罵人的意思。接着他補充道,“想玩女天光,覺得比較可愛。”
江易周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人妖。”他說。
“真的。”柳秒按了一下圓珠筆,在紙上劃拉了幾筆,沒水了。他又從筆袋裏拿出另一支同款的筆,伏下頭寫字。
耳機被他扯得掉到了地板上,江易周彎腰去撿。發現柳秒的鞋子總是那麽幹淨,但也總是只穿這麽一雙。他沒有多做停留,很快就趴在桌上問柳秒。“那好吧,你想玩什麽樣的天光?”
柳秒潦草地在草稿紙上描了幾筆。一個少女,麻花辮,臉上梨渦浮現。裙子很簡單,也沒塗什麽顏色。
江易周一直覺得,如果柳秒去當畫家,一定比死讀書來得有前途。
對于這個評價,柳秒總是笑笑。偶爾也會說,“江易周,是不是在你眼裏,死讀書特別傻?”
江易周從來沒這麽想過,可是他也不會特地去解釋。
遇見那個和柳秒筆下的少女頗為相似的天光,江易周不得不說自己的心亂了。
但很快,他發現那不是柳秒。
柳秒不可能那麽弱。
一番比試下來,那名天光滿身是血。江易周急忙向後退了幾步,發現自己着實沒有禮貌。
他故弄玄虛以掩飾慌亂,逃得很快。
結果沒跑多遠,他就看見那個天光頂着一層血皮往前面走。
玩了這麽久,受傷了也不知道要補血?
江易周頗感無奈。跟在那個天光後頭清理怪物。
這麽一來二去,他也就認識了這個菜鳥天光。
沒有一點像柳秒,但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沒想到他真的是個人妖,好像還喜歡一個叫同朝的道長。江易周一邊看着這個樹洞帖,一邊笑着搖頭。
不知怎麽,他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吻。
算不上是吻,說是咬都不為過。混合着啤酒的苦,和着羊肉的酸。味道着實古怪。也難怪他直到現在都忘不了。
畢竟,那是真的很臭。
江易周看向擺在桌上的那張照片,藍白色校服,黑色短發。伏在桌前寫字。是一張他當年偷拍的照片。沒想過,那個人再也不會老了。不像他,每過一次生日就會老一歲。
那個人,到底還是贏了。
高中時他無意送的柳條還夾在書裏,和他的照片擺在一塊。
江易周看向照片的方向,手撐着額頭,忍不住還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