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管郁容到底露了多少馬腳, 聶昕之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自然。
不說,不問。
有一瞬的緊張, 其後, 郁容便坦然了,反正他沒做過太出格的事,誠惶誠恐什麽的, 無需自己吓唬自己。當然,這不代表他不該更謹慎些,懷璧其罪,一舉一動理當留神,不須拘束太過, 卻小心無大錯。
在心底告誡提醒了自己一番,再看向聶昕之的眼神, 不免透着些許感激。不管這男人怎麽想的, 對他着實不錯了。
看着是個糙漢,心思卻細致,在他沒怎麽留意時,不着痕跡地幫他圓了不少場。這般用心, 可謂良苦,不當懷疑才是, 除非, 其心機比他想象的更深,所圖者更甚……若真這樣,事至如今, 他也只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
事實卻沒糟糕到那一地步,心大的郁容仍舊十分心大,從容又淡然,相當之熟練地搭着男人的手,翻身爬上馬背。
和之前數次一樣,聶昕之騎馬帶着他。
“昕之兄,”迎着風,郁容不得不揚起嗓門,對前頭的人喊着話,“回頭能教我騎馬嗎?”
忽覺這樣出行着實不方便,現在交通也不發達,如果自己學會騎馬,去城裏什麽的也方便不少……不過,馬好像挺貴的吧,不知道自己買不買得起。
郁容正暗自琢磨着,聽到聶昕之應了聲“好”,便沒在意前面的人看不看得到,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馬的價格如何且不提,先掌握好乘騎技術十分有必要——現代也不是所有考駕照的,都會立刻去買車。
兩人一馬,輕裝簡行。
卯時出發,路經驿站,補充了些糧水,天黑沒過多久,便到了滄平京郊——千裏寶馬,名不虛傳,就是,這樣載着兩個大男人,多來個幾回,感覺遲早會被累死的。
聶昕之決定夜宿在嗣王府的別苑。
郁容表示無所謂,在哪住宿不都一樣,他又沒打算在這邊待多久,沒見他的行李沒多少嗎,輕飄飄的一個包袱,裏頭就一套換洗衣服。
反正這一趟就是為了取龍血竭,不管能得到多少,拿到了東西便返家。
保持着這般想法的郁容,一覺睡醒,躺在聶昕之家的床上,面上殘餘一點睡意,眼睛睜着,有些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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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觀察,可見其眼神裏透着一絲糾結。
其實,他根本沒必要親自跑這大老遠的一趟吧?!昕之兄手底下的人不是遍布旻國嗎,随意讓哪個路過的捎帶一點龍血竭,或者這男人三不五時來青簾的時候順帶帶上,便可以了罷,反正龍血竭放在那又跑不了,他見藥心喜,卻不是急着要用這玩意兒,怎麽……
腦子一抽,他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的,跟着聶昕之跑來京城了。
“怎了?可是身體哪裏不适?”
落地的帳帷忽是被人掀開,男人手裏端着木盤,盤上放着衣服,出現在了少年大夫的視野之內。
郁容搖了搖頭,撐着手臂從床上坐起。
糾結什麽的沒必要,在一個地方宅太久了也不好,就當出來游玩吧,他還沒見識過古代的京城是什麽樣的呢。
抛開雜亂的思緒,郁容注意到聶昕之拿在手上的東西,有些疑惑:“這是給我的衣服?”
他帶了換洗衣裝的,根本不需要。
聶昕之解釋道:“路途風大,你帶來的衣物沾了些塵土,我便自作主張讓下人拿去清洗了。”
郁容默了一下下,遂是笑道:“還是昕之兄考慮得周到,謝了!”
包袱挂在馬後一整天,就算沒沾到什麽灰塵,直接穿身上,确實有點心理障礙。看來,得考慮請人做一個便攜式小行李箱,就像他的小藥箱那樣,出門攜帶方便,又不容易弄髒裏頭的東西。
一邊在心裏琢磨着事,郁容一邊接過男人為自己準備的衣服——仍是玄黑主色,繡着繁複華美的紅紋——不由得腹诽,這人真的很喜歡這兩種顏色,轉而又想到,旻朝尊黑尚紅,這人的審美好像沒毛病,只是……
“我能穿這種?”郁容有些遲疑。
聶昕之淡淡道:“無礙。”
郁容便放心地點了點頭,既然這人說沒事,他穿成這樣不至于逾矩吧,下一刻卻又囧了,拿起了特別華貴的……腰帶一樣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麽系到身上——話說,這玩意兒是腰帶吧?玉石嵌着金飾,非常的“高端大氣上檔次”。
這種腰帶叫什麽來着?有些想不起來了。
聶昕之察覺到他的窘迫,二話沒說,上前替他扣好帶箍,又撿起端盤上各種配飾,有精美的玉環,小巧的薰球,居然還備着火石袋,有一柄鞘身低調的短匕……七八樣的小物件,叮叮當當,挂滿了腰間。
郁容一時啞然,覺得自己快要化身聖誕樹了,他以往的着裝跟現在一比,簡直不要太輕便簡樸了。
“這是不是叫蹀躞七事?”片刻之後,他忽然記起來了,望向男人,“這不是有品級在身的官員才能佩戴的嗎?”
聶昕之語氣平靜,表示:“無礙。”
郁容:“……”
懶得糾結,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他覺得這身裝束太繁瑣了,看着就挺礙事的。
真到行動之時,倒是還好,除了一開始覺得怪怪的,沒什麽特別不方便的感覺。
換了一個地方,除了一開始的陌生感,在花了半上午的時間逛完了園子後,适應良好的郁容逐漸就放開了拘束,漫步在園子裏,有一種在現代逛古代景點的錯覺,沒什麽平頭百姓身處王府的戰兢敬畏之感。
大概是因為,除了神出鬼沒的逆鸧郎衛,一整片的園子裏,男人口中的下人連個影子也沒見着。
郁容駐足在游廊之間,望着滿院子盛放的夾竹桃,有點汗顏。
紅豔豔的一片花海,看着還挺漂亮,可也沒必要種上這麽多吧,就算夾竹桃有淨化空氣、保護環境的功能,但……到底是有毒之物。關鍵在于,昕之兄面對這麽一院子的夾竹桃,居然沒有一點心理陰影嗎?
真是比他還心寬。
“可歡喜?”
聽到男人忽然的詢問,郁容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聶昕之低眉注視着他,目光沉靜。
郁容對上他的視線,轉而又看了看一院子的夾竹桃,語氣遲疑:“還……不錯?”
植物這種東西,毒不毒的不要緊,重要的是能不能入藥,藥用價值越高、适用症狀越多的,他自然越喜歡了。
夾竹桃內治心疾,利尿祛痰,外消斑禿、甲溝炎,殺蟲殺蠅,用途挺多的,且花開好看,觀賞性高,确實挺歡喜的。
少刻,郁容突然回過味,昕之兄這樣問,該不會……這成片的夾竹桃林,是為他種植的吧?這樣的猜測有些自戀,糾結了一會兒,便放棄了追問的打算。
将園子游玩了個遍,日頭有些烈了,遂去了書房,滿滿一書架的醫書,是民間書坊買不到的經籍,比荷蟄小院那裏的更加珍貴,郁容見之欣喜不已,随手抽出一本,簡單翻閱了一下,便是愛不釋手。
克制着興奮的心情,他偏頭看向聶昕之,雙目明亮:“全部都可以看?”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此處皆為私人藏書,盡可随意。”
郁容聞言喜不自禁,幾乎習慣了這人對自己的包容,語氣毫不猶豫:“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便将适才翻看的古籍,翻回扉頁,準備從頭看起,嘴上招呼着,“昕之兄你去忙你的罷。”
聶昕之應了聲,卻沒離開書房,反而來到書桌之後,提筆寫着什麽。
郁容瞟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注意力集中到醫書之上。
廢寝忘食。
郁容幾乎忘了他到京城是幹啥來着的,現在別說取什麽龍血竭了,連滄平的城門都沒踏進一步,整天就泡在了書房,有時候靈感來了,別苑裏也有藥房什麽的,一套套的工具,除了系統獎勵的那幾樣,比家裏的更齊備,研究什麽的,制藥方便得很。
中間有幾天想着,離家好一段日子了,是不是該回去,還沒等他想好要不要跟主人家辭別,天氣陡然熱起來了。
好在聶昕之的別苑裏儲備了足夠多的冰,消暑什麽的不說,還可以自制冷飲,惹得郁容着實舍不得離開了,盡管他會提取制冰的芒硝,可氣溫太高,光靠自己制作幾塊冰哪裏夠用。
如聶昕之這般地位的人家,大夏天的各種享受,讓郁容這個從現代來的土包子,嘆為觀止,譬如“水激扇車”結合“鼓以風輪”的“清暑亭”,堪稱旻朝版的“空調房”,涼爽不說,亭內擺放着各色鮮花,芬芳怡人,增添了幾許雅靜,讓人進了就不想再出去。
畏寒又懼熱的少年大夫,白天整個人就長在了清暑亭裏的畫石床上,晚上貪涼還不想走,哪料某一次睡着了,被男人直接抱着送回卧房,感覺特別丢臉,之後便“自覺”了一些……反正,旻國夏天的夜晚不像現代那樣熱,再加之,卧房四角各放置了一個大“冰鑒”,床上鋪着玉席,靜心睡着,一覺到天明。
此刻,郁容坐在清暑亭裏,喝着聶昕之吩咐下人做給他的砂糖綠豆湯,桌上冰盤裏放着瓜果,餓了還有名叫“水晶黃冷團子”的糕點可以墊肚子……再看看前幾天被接過來的貓兒們,一只一只趴在冰涼涼的畫石床上打着盹兒,忍不住想捂臉。
這日子過得真是太腐敗了!
曾經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幾乎快被敵人的糖衣炮彈給腐蝕了。
說好的,取了龍血竭就回家,到現在,連龍血竭的影子也沒見着。
郁容原想問問聶昕之,住到這裏才倏地發現,那個男人真得特別忙,倒不至于看不到人,對方有大半的時間也在別苑,但是每一天,從早到晚,一直一直有逆鸧郎衛或進或出,向他彙報各種事務,桌子上的公務折子堆成了好幾座小山。
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別苑其實是聶昕之的“辦公”場所吧。
為了避嫌,郁容便盡量避免去他辦公的地方,乃至往往到晚餐時,才能見上對方一面,又因着食不言什麽的,導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時機,問龍血竭的事情。
“咳咳咳……”
郁容回過神,聽到這一陣咳嗽,第一時間想到了聶昕之的胞弟,循聲看過去,不由得一愣。
來人三四十歲的樣子,面容白皙,身形清瘦,時不時地咳嗽,顯然,身體不是很好的樣子。
郁容連忙起身,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那人先行開口了,語氣溫和,帶着笑意——
“你便是勺子藏着的小桃花?”
郁容:“……”
有聽沒有懂,“小桃花”該不會指的是他吧?還有,“勺子”是誰?
“先生您是……”
來人又咳了兩聲,道:“我是勺子他爹。”
……大勺子嗎?
郁容趕緊拉回跑馬的思緒,絕對不承認剛剛他想到某些方言裏“勺子”指代的意思。
便是回過味來。
勺子應該是昕之兄吧……咳!
然後,郁容就驚悚了,後脊發冷——昕之兄他爹,昭賢太子不是早死了嗎?
涼風嗖嗖,清暑亭裏彌漫着一股寒意。他想起來了,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鬼門關大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