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然, 光憑幾點表面症狀是無法确定病證的。
郁容端詳着匡英的面色,遂讓其張嘴, 觀察舌苔後, 把了把脈……舌質發紅,脈細而跳得快,再根據對方的描述, 又有失眠盜汗、手足心熱等一系列表現,可以作出診斷:“是為腎陰虛之證。”
匡大東家的笑容似有一瞬的僵滞。
見狀,郁容體貼地補充了一句:“想是匡大東家你這些時日休息不足、勞倦過度了。”
腎虛什麽的,總會讓人第一時間就聯想到夜生活方面如何如何。
事實上,這種證候的形成存在多個方面的原因, 除了房事不節外,最常見的就是勞累過度損傷了精氣, 或者久病在身傷了腎髒, 同時,年齡大了常會出現腎功能衰竭,另外,小兒先天不足, 也會導致髒中陰液不足……
也不知道匡英有沒有被安慰到,面上微笑如故, 神色自然:“近來雜務繁多, 夜裏難以安寝,想來是經氣不舒,以致陰虛火旺。”
郁容配合地點頭, 信與不信,反正這人說得挺有道理的,道:“你的病情不嚴重,不如針刺調和一下?”
“便有勞小郁大夫了。”
匡英的禮節十分到位,一言一行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地心生好感。
少年大夫微颔首,沒有什麽廢話,取了數枚三棱針,開始針刺——選穴腎俞、志室、太溪,以補腎填精,取委中調和足太陽之經氣,達到标本兼治的效果,因是陰虛,配穴照海,又有腰痛之證,再加穴命門。
“針補之法,配合艾灸,其效更佳。”針刺過後,郁容建議,“這一旬半個月的,匡大東家你最好每日請人針灸一回,”不過沒必要跑他這兒,随意找個針灸手法不錯的大夫就可以了,“此後宜以食補益,芡實蟲草,黑豆枸杞,薯藥雙耳,或魚貝鹿雀……皆補腎滋陰。”
匡英認真記下了,複問:“可需吃藥?”
“用藥自是療效更快,”郁容想了想,道,“煩請稍待。”
便去了藥室配藥。
熟地黃為君藥,山茱萸、山藥是臣藥,茯苓、澤瀉與丹皮共佐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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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黃滋腎,山萸養肝,薯藥益脾,茯苓斂邪,澤瀉清濁,丹皮瀉火,”不善醫的匡大東家對藥材藥性顯然熟記在心,辨別着油紙包裏的藥,語帶驚嘆,“三陰滋補,補中降瀉,六味合用,三補三瀉,相輔相成……小郁大夫真乃妙手天成!”
匡英的恭維聽起來無比的真誠實意。
郁容沒有多少得意的感覺,平淡地表示:“是先人之方神妙無窮。”
匡英琢磨着藥方,聞言問了聲:“此方莫不是改自八味腎氣湯?”
郁容不清楚對方說的八味腎氣湯,和他知道的是否一樣,但也不便多加解釋,就點了頭。
“原來如此……”匡英沉吟了稍刻,“不知這一方劑該如何稱謂?”
郁容沒什麽好隐瞞的:“六味地黃湯。”
匡英斟酌了一會兒,像是猶豫,又下定決心道:“小郁大夫,在下忽有一個念頭,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可能說不當講了,郁容表示:“匡大東家有話便請盡情道來。”
匡英未直說其意,反問了一句道:“小郁大夫可有想過,将這六味地黃湯合成丸劑?”
郁容目露驚訝。
這位匡大東家大約是誤解了他的意思,忙又補充說明:“匡萬春堂固步已久,近兩年正嘗試着找尋不同的出路,也曾推出過不同的丸劑,可惜……”搖了搖頭,無需明說,“不止是匡萬春堂,現今市上流通的丸劑,粗糙有餘、效用不足,着實雞肋。”語氣遂一轉,“今見這一劑六味地黃湯,在下心有所感,虛損病證實為尋常,若能據此方制成丸劑,定求甚于供……豈不是得利又益蒼生的一樁美事?!”
郁容一時無語。
能把賣藥賺錢跟黎民蒼生挂上鈎,這位匡大東家真真是厲害。
轉而又想,可不就是厲害嗎?別的不說,這人的眼光确實敏銳異常。
須知,六味地黃丸這一神物,在天朝史上,自打宋時問世,就備受推崇,一直風靡到了新時代,快被當成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了!
“……小郁大夫你以為如何?”
郁容定了定神,倒真思考起可行性:“六味地黃丸确為妙藥,不過,某此先未嘗試過制成丸劑,怕是……”
匡英頓時心領神會,笑道:“小郁大夫你過謙了,匡萬春堂曾有幸購得你制成的曲劑,手法妙絕不提,藥效亦是與尋常不同。在下相信,出自小郁大夫你之手的六味地黃丸,必是不同凡響。”
話說得着實好聽,郁容卻覺得“壓力山大”。
匡大東家可不解他的心理,舌燦蓮花,話說得不僅好聽,更是滿滿的道理……簡而言之,就是想建立合作關系,以六味地黃丸為第一個項目,一個制藥,一個負責推廣、銷售。
郁容聽着聽着,當真被說得動搖了。
最近他正着實準備制藥之事,匡英的勸說也算戳中了心懷,且,只要不苛刻地追求,達到現代中成藥的效果,制作六味地黃丸對他來說不算太難——盡管上手經驗少,但誰叫六味地黃丸太過典型了呢,外祖父正式教導他醫術時,曾手把手示範過制備的每一道步驟。
最終,郁容被匡英說服。
各取所需,各自分工。
先行推出六味地黃丸作探路之用,若是市場反響尚佳,就由郁容繼續研發更多的新的藥品,再經匡萬春堂推廣、售賣。
一拍即合,兩人在正事都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幹脆利索地定下了契約。
匡萬春堂是新安府第一大藥局,郁容還是挺信任對方的信譽與能力的。
——當然了,匡英作為匡萬春堂的東家,手底下還有南船北馬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就算一片赤心想要發展醫藥事業,可供選擇的合作對象多得是,按理說,沒必要找他這個既沒名聲、水準也談不上高絕的少年大夫談交易。
想不出個所以然,郁容便也不糾結。
在商言商,管對方是什麽打算,思及聶昕之對這位的評價,加之兩次相處,個人觀感還不錯。
合作便合作吧,只要注意自己不被坑了。
談及制藥,郁容其實有着一系列不可明說的想法,可,若要付諸實施,全靠一己之力,确是千難萬難。
現如今,機遇在眼前,匡萬春堂的大東家主動伸出橄榄枝,若當真能與這般得力的大藥局,建立一個長久而穩定的合作關系……有朝一日,或能讓他內心的構想化為現實……
這樣想着,盡管心知眼前之人必是無利不起早,郁容還是覺得對方看起來越發的順眼。
同時,目的達成的匡英,也是心滿意足,帶上補腎滋陰的藥,志得意滿地告辭了。
送走了人,郁容默默在心裏将今天的事從頭至尾回顧了一遍,再度确定沒有任何纰漏,徹底定下了心,暗想着,商業上的事之後還是交給林三哥代理,怪心累的感覺……專業人做專業事吧。
回屋,收拾着定制的陶瓷制品,燒起了大鍋竈,對這些器皿進行了一次高溫消毒處理。
天色不算晚。
郁容盤算了一下時間,心裏有了主意。
去藥室,再度取出地黃等六味藥,叫來明哥兒和鐘哥兒兩個學徒幫把手,對藥材進行研磨。
磨粉是個費時費力的細致活兒,全部處理完了,天已經黑了。
得虧藥材早先就炮制好了,否則還得耗費更多的功夫。
燃起煉藥的專用竈,郁容取出了存備多日的蜂蜜,開始煉蜜。
按照不同藥材在耐熱性上的差異,将藥粉循序擱入蜂蜜當中。趁熱揉捏成丸條,截切之後放到制丸專用的搓丸板上,将丸粒最終搓成大小一致、近乎标準的圓形——搓丸過程中,注意加少許的蓖麻油,不僅讓揉丸更順手,同時有潤澤的效果,成丸看着光亮好看,服用時吞食比較方便。
所謂“煉蜜成丸”,正是最傳統的中成藥制備手法之一。
經此一套工序,六味地黃丸這一神物,借由郁容之手,跨越了一個位面,隆重現世了!
頭一次制備六味地黃丸,數量沒有做出太多,主要是為了練手。
郁容拿起一粒丸藥,觀察嗅聞,甚至放嘴裏嘗了一口——沒有真的吃下去——自己對這次的制藥結果作了一番評判。
合格以上,有待改進。
遂用上了鑒定,不是他太過依賴系統,而是在沒有師者前輩的指導下,光靠自己瞎摸索,效率不僅低下,更容易走彎道……該借助系統的時候無需顧慮,到底藥物是入口的東西,需得慎之又慎。
系統給出了很詳細的分析,根據鑒定反饋的信息,郁容從中又領悟到了不少技巧。
接連數日,郁容領着小學徒們,反複煉制丸藥,嘗試了不同的手法,不斷總結經驗,技藝在實踐的過程中一點點得到打磨。
皇天不負有心人。
到大雪時節,郁容終于煉制出自己滿意的丸劑成品。
果然,便是嚴苛如系統标準,竟也得到了一個“二等甲級”這樣堪稱上優的評分。
千辛萬苦才得來的丸藥,郁容毫不猶豫轉手就丢了一瓶,送給小河。
六味地黃丸最初時就是,用以治療先天不足、發育遲緩等小兒病證的,不僅适用小河,便是聶昕之的胞弟,聶暄服用這種丸藥,或也有補益。
唯有一點……
丸藥只能小量出産,想要規模生産,達到匡英所期望的産量,照目前的純手工制法,怕是難以實現。
這個時候,被冷藏多時、系統獎勵的成藥制備工具,就能派上用場了。
像六味地黃丸這一類蜜丸,要實現批量制作,放在現代可以利用全自動的軋丸機……系統所提供的工具之一,便是魔改版軋丸機。
木制結構,手搖式操作,盡管做不到全自動,但已經大大提高了制藥的效率。關鍵是,這個軋丸機以這個時代的工藝水準,是完全有可能制作出來的。
除了軋丸機,郁容覺得最有用的,是手動粉藥器,同樣是木與金屬結構。制丸時,除了前期的藥材炮制,磨粉往往最費時費工,有了手動粉藥器,這一道工序的時間就可以大大地縮減了。
這兩樣工具,如果能被複制出來,便完全可以實現丸藥的規模生産。
然而,規模生産,又得需要更多的人……
郁容不由得在心裏琢磨了起來。
“郁哥哥,”沒事就乖巧地坐在門口的小河,這時忽然出聲了,“下雪了。”
郁容看向前院,隐約可見有雪花在飛舞,遂起身走出屋子,站在檐廊下,仰頭注視着灰蒙蒙的天空,莫名有點怔忡……
仿佛只是一轉眼,從夏末就到了仲冬。
短短數月,不經意間,他似乎已經融入到這個古老的時代了。
走了一會兒神,目光無意識地游移,忽是被一簇清雅淡幽的暗黃,吸引了注意力。
下意識地走出了檐廊,郁容越過小院,一直走到栅欄前,駐足在悄然開放的蠟梅枝邊,不自覺地歪着頭,回憶起蠟梅的花期:開花早的,好像,差不多就是在這個季節?
“咚咚——”
鑼鼓敲響,距離老遠亦能聽得分明,是老裏長召集全村人的訊息。
郁容心裏暗驚,擔心着出了什麽事兒,便忙囑咐小河一聲,也不拿鬥笠什麽的遮風擋雪,快步朝着莊子方向行去。
遠遠的,就看到三三兩兩的人,往義莊會合。
見此情形,郁容不免想多,腳下頓時急了幾分,待到了張氏祠堂前,才知……
不是預料中的壞事。
每到冬季,下第一場雪時,都要發放“寒雪錢”。
一方面,“瑞雪兆豐年”,寒雪錢有慶喜之意;另一方面,下雪天寒冷,貧困的人家保暖不足,日子難捱,寒雪錢也有補貼民生之意。
頭一次知曉“寒雪錢”存在的郁容,頓時對旻朝心生無限好感,盡管寒雪錢不多,平均一戶人家只在五六十錢左右……可放眼全國,這是相當龐大的一筆支出,對某些貧困戶來說,雪天找不到活,生活難以為繼,五六十文可堪是救命錢了。
這個時代,或許落後,不乏愚昧,甚至有不少強權壓迫的現象,但能做到讓大多數百姓安居樂業……
卻是一個不錯的時代了。
地上一層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地作響。郁容揣着屬于他的寒雪錢,腳步輕快,心情不錯地想着如何花掉這白得的二十文。
一直盡忠職守看守家門的梨花,忽是“汪汪”地叫得兇。
郁容暗自納罕,梨花不同一般的狗,尋常時候十分安靜,就算有村民過路,不是那種鬼鬼祟祟的,一般都鮮少出聲。
家裏有好幾個人,尤其啞叔還有另一重身份,他不擔心來了什麽小偷強盜的。光天化日之下,想必歹徒還不至于那樣膽大包天吧!
莫不是家裏來了生人……
第一時間想起了好一段時間沒見的昕之兄,郁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栅欄之外,在大型犬咬不到的地方,青年試探着前行,下一刻又被吓得急往後退。
梨花的叫聲,引來了三個孩子,沒一會兒,啞叔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前院。
郁容已至近前,看清了來人,驚訝不已:“保安郎大人?”
青年回頭,像是遇到救命稻草一般,三兩步走來,拱手道:“好久不見,小郁大夫。”
郁容有些懵忡:“保安郎大人你這是……”怎麽跑這兒來了?
蘇琅笑着,有點腼腆的樣子:“路過。”
郁容默了一下下,旋即也露出一個笑容,作邀請之勢:“既如此,不如請保安郎大人進屋一敘?”
蘇琅明顯有些意動,腳下微動,倏而看了看門口的梨花。
“放心,梨花不咬人的。”
說着,郁容在狼青犬頭上安撫地摸了摸,狂吠不停的大狗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蘇琅松了口氣,對梨花仍有幾分顧忌,到底還是硬着頭皮,在少年大夫的引領下,進了小院。
線香袅袅生煙。
才學會煮茶不久的郁容,給客人與自己分別斟了一盞茶湯。
互相寒暄,不熟悉的兩人,只能就着白鹫鎮之事,閑敘着話。
聊了一會兒醫術方面的問題,心裏好奇難耐的郁容,主動拉回了話題——所以說,他不喜歡和當官的說話,拐彎抹角的,聊天都好累的感覺——問道:“保安郎大人這是要回平京嗎?”
“才離開京城,”蘇琅搖頭,轉而說,“小郁大夫你也不必叫我什麽保安郎大人了。我現在已經離開了醫官院。”
郁容更是意外,嘴唇微動,最後什麽都沒問,笑了一下,點頭表示了解。
蘇琅猶豫了稍刻,嗓音降低了一度:“恕蘇琅冒昧,能不能向你打聽一件事?”
“請說。”
“指揮使大人他之前是不是來過這裏?”
郁容心裏微微一繃,忍着想要皺眉的沖動,神色自如,微笑:“昕之兄嗎?”作思考之态,想了一下,避重就輕,道,“好像有一個月沒見過他了。”
蘇琅“啊”了聲,有些失望的樣子。
郁容心裏有點不得勁。
蘇琅轉而解釋,略是不好意思:“小郁大夫你別誤會,我不是想打探什麽……”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起身朝少年大夫躬身。
郁容站起,側身避開了他的禮:“大人這是何意?”
“蘇琅想拜托小郁大夫一件事。”
郁容頓感頭大,很想二話不說地拒絕:“不知大人所謂何事?郁某不過是一介草澤醫,若是連大人都感到為難的事,怕也是有心無力。”
蘇琅忙道:“只是想請你,轉交一樣東西給指揮使大人。”仿佛怕對方借口拒絕,又加了一句說明,“是指揮使大人母親的遺物。”
“……”
感覺更奇怪了,郁容不由得反問道:“大人既與昕之兄為表兄弟,何不親自将物件交到他手上?”母親的遺物這種東西,應該極為珍貴吧,怎麽也不該由他這個外人轉交啊?
蘇琅苦笑:“蘇琅心中有愧。”
郁容點了點頭,無心探究,含糊說了一句:“郁某與昕之兄相識亦不過兩月有餘。”
蘇琅微怔,半晌,輕嘆了聲:“是蘇琅冒昧了。”
不知道說什麽的郁容,沉默了下來。
屋外,雪越來越大了。
蘇琅忽是起身:“天色不早,蘇琅便不打擾小郁大夫了。”
按理,這種天氣,郁容應該留客的,不過想到昕之兄的态度,終于是沒說出什麽挽留之辭。
——據說仆人候在官道上,有馬有車的,不用擔心其安全問題。以防萬一,還是叫了啞叔一路護送到官道去了。
兩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間。
郁容眺望了一會兒,收回視線,渾然不在意飄落在頭頂、身上的落雪,低頭湊在蠟梅前,嗅了一口淡香。
心思仍繞在聶昕之與蘇琅這對表兄弟身上。
感覺真的很奇怪。
沒事愛腦補的少年大夫,不自覺地在腦海裏編造出一套狗血大戲——如果蘇琅是女的,說不準就是表兄妹之間的愛恨情仇……反正古代的表親,是可以結婚的。
“為何不在屋內避雪?”
身後陡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郁容吓了一跳,回頭看去——
心情囧囧的。
那話怎麽說來着?
“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
心裏剛沒念叨幾句,這人就突然冒出來了。
诶?不對,為什麽昕之兄是從屋裏出來的?還有……
郁容默默瞟了梨花一眼:說好的,盡忠職守的看門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