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以君之名
正午十二點,參議院完成第三輪投票,在野黨領袖、副首相曼利·哈代順利成為帝國新一任首相。
哈代先生今年五十歲,喜歡穿老派的三件套西裝,金發梳得一絲不亂,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至少他的選民們——尤其是女性選民——都這樣認為,相比前任首相的鐵腕作風,他在大衆中風評甚佳。
一輛懸浮車緩慢地駛向緬湖畔的參議院,那是一處仿古羅馬鬥獸場的宏偉建築,嶙峋立柱包裹在外圍,頂部參差,扛着帝都沉甸甸的鉛灰色霧霭,仿佛一頭骨骼長在體表的怪獸。
新上任的首相端坐在懸浮車內,隔着車窗饒有興致地觀賞不遠處的參議院,倒像他是第一次踏入這裏,這麽說也對,這是他“第一次”以首相的身份踏足。
參議院正門外橫擔着緬湖大橋,據說這座橋曾經正對着參議院大門,直到五十年前出現一個瘋子,他騎着一輛獨輪車,在衣服裏捆紮了炸彈,一邊高喊着皇帝陛下的尊諱一邊沖進了參議院……
那次慘案不幸遇難了六位議員,過後,參議院全票通過改道緬湖大橋,硬生生讓橋頭從大門外繞開,并在門口增加了六道警備崗。
此刻緬湖大橋上沒有通車,東西向的橋面被示威民衆堵得嚴嚴實實,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與常見的拉着橫幅或者舉着紙牌的抗議者不同,他們只是垂首肅立在參議院大門外,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安靜得像一群啞巴。
新首相乘坐的懸浮車沒有走緬湖大橋,而是直接貼着水面駛過,緬湖禁止通航,這是僅僅皇室和首相才有的特權。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兒先聽到了氣流劈開湖面的聲音,他扭頭望了一眼,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分,明晃晃的金光穿透層層霧霭,照亮了擦得纖塵不染的車身和湖面粼粼細浪。
“啊!”小男孩兒原地蹦起來,急得語無倫次,“車——車——啊啊——”
所有人望向他,又随着他伸出的手指轉向緬湖,看到了那輛懸浮車。
僅皇室和首相有權在緬湖上通行,這輛懸浮車身上并未印著皇室的徽記,新聞也沒有報道首相成功獲救……所以,它只是新任首相的車。
新任首相出現在參議院,意味着帝國政府徹底拒絕恐怖分子的條件,也意味着……前任首相性命堪憂。
“媽媽……”男孩“哇”一聲哭出來,轉身撲進父親懷裏,小手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角,“他們殺了我媽媽!”
阿瑟·特裏特先生攬住小兒子稚嫩的肩膀,閉了閉眼,淚水無聲地刷過臉頰,巨大的悲痛徹底打倒了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兇手——”一位中年婦人突然不顧一切地沖向參議院大門,“你們都是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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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第一道警備崗擋住,那是兩名年輕的士兵,穿着全套齊整的軍禮服,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名制住那中年婦人,另一名士兵瞪着她身後的人們,拉開了配槍保險。
“你們冷靜一點!”年輕的士兵緊張地喊着,他瞄了一眼那被按在地上仍然掙紮不休的中年婦人,又望向前方,其他民衆這時也仿佛醒過神來,每個人都臉色悲戚,挪動腳步沉默地逼近。
“砰!”士兵朝天放了個空槍,驚擾了緬湖之上一對交頸的天鵝,這一雙情侶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扇動着白色巨大的翅膀,從新任首相的懸浮車前方飛掠而過,落下一片晃晃悠悠的羽毛。
哈代先生及時伸手出去,接住了那片羽毛。
有線電視網直播了此次示威群衆沖擊參議院事件,一百零七位靜默示威者企圖闖進參議院,遭到警備線駐留士兵阻攔,沖突中雙方均有不同程度傷亡,其中一位傷者是前首相年僅十一歲的小兒子。
這樣的報道其實有違戰時護國法令的“新聞緘默”原則,但所有人都無視了這點,蘇特*官閉門謝客,教皇閣下舊疾複發,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發表了二十四小時以來第一次講話。
陳曦在車載電視十四寸的小小屏幕上看到了皇帝——路易九世,這位皇帝較之他的前任極少在公衆面前出現,除了登基,這是帝國民衆第二次目睹他的真面目。
他站在辰宮一百三十六級的臺階頂端,孤伶伶一個人,皇後比他更不願意面對公衆。
臺階底部黑壓壓一片,全是聞訊而來的民衆和新聞從業者,紅獅團組成防線将他們隔絕在宮門外。
皇帝并不算特別英俊,微有點謝頂,五官突出,戴一副金色的細邊眼鏡。比起一位皇帝,他更像風趣和藹的幼學校長,除了他穿着昂貴的絲綢袍子,頭上戴着鑲滿七十二顆紅寶石的冠冕。哦對了,他胸前還垂着黃金十字架,因為他也是一位最虔誠的教徒。
“議會有些不太符合道德。”皇帝的開場白驚人,但他說得那麽輕描淡寫,發音非常完美,冷淡中夾雜着恰到好處的嘲諷,這是真正的貴族才有的本事,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說真話什麽時候只是反諷,仿如一個居高臨下的鄙夷眼神。
“許多人心裏仍然這樣嘀咕,因為在議會裏甚至與大多數人相反的觀點也可以得到表達。‘我們在任何問題上都必須以我們的全能的主的命令為準’——在許多人頭腦裏,此乃第十一條戒令。我們嘲笑它,認為它不合潮流,然而在過去的時代,它卻就是道德!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次感到可笑,嘲笑現在在議會制度下成長起來的一代認為是道德的東西,即把黨派的政策置于真正的智慧和慈悲之上,回答起有關生命的任何問題來都像是在為黨派之船揚帆。‘黨派的需要就是我們的觀點’——這就是他們的行為準則。在這種道德的支配下,他們現在準備面對任何犧牲,他們可以……犧牲任何人。”
皇帝以毫無變化的語調完成他的演講,摘下眼鏡,從口袋裏掏出絨布擦了擦,又戴了回去。
臺階之下,宮門外靜默無聲,所有人都被他演講內蘊含的深意震住了,帝國施行君主立憲數百年來,這是第一位公開表達對參議院,不,對議會制度本身不滿的皇帝。
“我很抱歉。”
皇帝在衆目睽睽之下說着,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抱歉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他轉過身,拖着他孤伶伶的影子,步履艱難地走回輝煌雄壯的宮殿,那是他的囚籠,是他沉重的枷鎖,是他與生俱來的原罪。
“陛下!”有人在他身後叫着,開始只是一個人,一個聲音,然後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數不清的聲音彙合到一起,仿佛涓涓細流終聚成海,山呼海嘯,那是更多人的聲音,那是足以沖垮任何障礙的力量。
在帝都沉沉的霧霭之下,他們高喊着同一句話。
“以皇帝陛下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