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此前為了給蘇暻綉和陸琬宣的婚事兒騰時間, 所以蘇家還特意将大女兒蘇茗繡和賀家大公子賀成章的婚事往前推了半年。
雖是如今蘇陸二家的喜事兒莫名沒了音信,可大女兒的婚事卻仍是要辦的。
蘇蓉繡今日特地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畢後便打算去賀家替那賀大公子量體裁衣。
因着雙方本就是親家, 所以喜袍喜被這些東西自然是要在蘇家定制, 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賀家也不至于去別處找這份不自在, 何況賀成章尤其點了名道。
“三妹妹手藝精湛, 喜袍便交由她來做吧。”
兩人此前有過一面之緣,為的是給賀母祝壽做的那身衣裳,蘇賀二家婚事定下後,大公子頭一次登門拜訪, 為的竟是給這三小姐道謝。
出發之前,蘇蓉繡坐在那方銅鏡之前發呆許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腦子裏空蕩蕩一片什麽都沒有,待門口備車馬的準備好了,丫鬟這才跑來敲門喚道。
“三小姐, 該去賀家了。”
蘇蓉繡被這聲兒吓得一顫, 等回過神來時,才曉得自己滿心滿眼滿腦子裏填滿的人還是二哥。
這感覺實在太折磨人,尤其事出之後,蘇暻綉一直有意無意躲着自己的這個事實,更是讓蘇蓉繡心裏頭好一陣難過。
果然不說出來反而是好的嗎?以前只要二哥在,自己就會很滿足, 可是如今窗戶紙被強行捅破,盡管兩個人都努力的在修複填補這份感情,可蘇蓉繡還是會時不時的冒出些‘世人如何看又與我何幹’的心思來。
她想伸手去拽過二哥到自己身邊來,她想要的還有更多。
“真是個貪心的姑娘呢!”
若二哥還是以往的二哥,知道了這般心思,也一定只是會笑着彎下腰來,然後伸手捏捏蘇蓉繡的鼻尖說上這麽一句。
二哥向來最是好,也最是疼愛自己。
可那日,二哥卻是怕極了,瞧見蘇蓉繡的目光跟是瞧見了什麽洪水猛獸一般,他害怕,他抗拒,他厭惡,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這樣的蘇蓉繡,頂着巨大的壓力與不恥,最終卻仍是抱着最疼愛的三妹妹道了一句。
“對不起,是二哥的錯。”
可這怎麽會是二哥的錯呢?
蘇蓉繡對着銅鏡摸了摸自己那還紅腫着的嘴角,然後擡手‘啪’的一聲賞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大耳光。
蘇蓉繡,你也給我清醒一點!
賀家離的蘇家稍遠,馬車‘踏踏’跑了好一陣子才見停。
為了遮擋住自己嘴角和右臉耳光的痕跡,所以蘇蓉繡臨出門前還特地拿了條輕紗将鼻梁以下的五官皆數掩蓋住,只留了雙溫順柔婉的眉眼在外。
到了地兒,随侍下人伸手将車簾撩開,蘇蓉繡彎腰正要下車,卻見賀家大公子已然候在門口。
雖說重視幾分未來娘家人也無可厚非,可蘇蓉繡畢竟只是庶女,又還未出閣,大公子特地出門來接倒是讓她心下惶恐了幾分。
“三妹妹好。”
書香門第出身的少年,懂事明理,滿腹詩書氣自華,瞧見蘇蓉繡的同時便是拱手朝她做了個禮,賀成章也未叫下人來扶,反倒自己将手中折扇一合,用扇柄托了蘇蓉繡的手心将她穩穩當當的從馬車上接下來。
落地後的蘇蓉繡忙忙後退一步,同樣颔首回禮,乖乖朝賀成章喊了聲,“姐夫好。”
賀成章笑道,“還未拜堂成親,這聲姐夫叫早了。”
蘇蓉繡低頭不語,只瞧着自己的腳尖。
賀成章又指指她的面紗問道,“這是怎麽了?嫌自己長得太好看所以要将臉給遮起來?”
蘇蓉繡下意識的伸手捂住右臉道,“起了些紅疹,怕駭着外人,這才遮起來的。”
“正好家中有一治紅疹創口的老大夫,在下一會兒帶三妹過去瞧瞧?”
“多謝公子,已經抹過藥,開始見好了。”
賀成章挑眉,要知道這草藥膏的味道最是強烈難聞,蘇蓉繡說抹過明顯是拿出來糊弄人的話,不過她既然不說,那必然是也不願讓自己看見這面紗之下的模樣,于是不再為難,賀成章側身讓出一條路來,放了蘇蓉繡進屋。
丈量尺寸是最常做的事兒,拿軟尺測過身高腰圍後,再拿紙筆記下數字,問了人家‘祥雲’、‘鴛鴦’、‘芙蓉’等花紋喜歡哪一個,又翻出了二哥此前為自己畫出的衣樣款式還裝訂好的小冊子供人挑選。
待所有事物完成後,耗時也不過半柱香的時辰。
蘇蓉繡正要起身告辭,又聽賀成章問她。
“大婚當日,三妹妹可要送你家姐姐來觀禮?”
蘇蓉繡一愣,手裏還拿着筆,筆尖挂上一團墨珠,若非賀成章眼疾手快的伸手将她手中握住的毛筆給抽出,怕是那本耗費了不少心思做出來的小冊子都得被毀掉。
“我.........”蘇蓉繡結巴半句,這才道,“大姐是嫡女,我是庶女,送婚這種事兒該是二哥做的,我來不了。”
“你家二哥不帶你一起?”賀成章将毛筆放下,“他不是走哪去哪兒都念着你這麽個妹妹的嗎?”
蘇蓉繡将自己的頭埋的更深,“不合規矩,就不麻煩二哥了。”
“那若是我邀請你來呢?”
蘇蓉繡擡頭,像是不解。
賀成章從自己衣襟裏摸出一張喜帖來遞到那姑娘面前,“和你二哥一起來吧,作為女方的親友出席不合規矩的話,那便作為男方的親友過來。”
“不可不可。”蘇蓉繡反應過來什麽事兒後,這才慌張跳起,她将喜帖再塞回賀成章的手中,“萬萬不可,這實在不合規矩。”
“喜帖你先收下。”賀成章仍是堅持再将東西塞回到蘇蓉繡的手上,“來不來自己決定。”
在賀家并沒有停留太長時間,但因為兩家實在離得遠,所以從一早出發到深夜才能回來,喜帖拽在手心裏皺成一團,不知道如何處置,又怕被外人看見,思量再三,蘇蓉繡只好貼着身子将其塞進了衣襟的最深處。
到了家門口,蘇蓉繡正抱着自己的針線盒子下車,誰知道好巧不巧的正好迎面撞上賀鳴那一支折返回家的商隊。
“三小姐。”
賀鳴見着蘇蓉繡,自然是熱切的揮手打招呼。
蘇蓉繡站在馬車旁正打算點頭當做回應,結果視線還來不及放下,又瞧見蘇暻綉手裏翻着一冊厚厚的賬簿自暗處走出。
兩人目光撞了個當場,蘇暻綉也将将停下腳來。
周遭仍是吵鬧的厲害,車隊上卸貨的工人忙進忙出。
兩人遠遠相望,倒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蘇蓉繡牽強的一扯嘴角,帶起一份疼意後率先朝蘇暻綉邁過一步,也就是這個動作,這個瞬間,蘇暻綉下意識的向後退去。
他仍是不敢,也沒辦法做到以前那般問心無愧。
見此,蘇蓉繡還來不及傷心,賀鳴倒是先将髒兮兮的掌心在身上一擦後便露着笑臉大步朝她跑來。
“三小姐這般晚是去何處了?”
收回越過那少年望自家二哥的目光,蘇蓉繡艱難的吞咽下口水,喉間此刻幹澀的厲害,面對賀鳴的詢問,她只小聲應上一句,“有事要做,所以回的晚了。”
賀鳴也只是随口一問,自然未将這回答放在心上,少年情緒高漲,和姑娘家說了幾句話後更是開心,雖是害羞,可還是從懷裏掏了一只小木盒來。
“小狗上回來找我道歉,他說不小心打碎了我送給您的禮物,問我是在何處買的,想再買一份兒一模一樣的還給三小姐。”賀鳴剛跟着商隊回來,暫時不知道小狗離世的消息,所以這話便是大喇喇的出了口,“不過那孩子也沒什麽錢,所以這趟去河西,我便又給三小姐帶了一盒回來,不過上次的顏色賣光了,老板說這個顏色最近賣的更好,吶!”
蘇蓉繡客氣的伸手接過,“謝謝了。”
“沒事兒,三小姐還送了我衣裳呢。”
說完,賀鳴還開開心心的扯了扯那件蘇蓉繡拜托小狗去街上随便挑的一件兒麻布外套。
這家夥也不知是真的腦子蠢笨還是過分單純,蘇蓉繡稍有幾份抱歉道,“其實這衣裳是。”
“對了,二少爺也拜托我給您帶禮物了呢,诶?二少爺去哪裏?”
賀鳴回頭去尋人,可蘇暻綉早已不在原地。
有卸貨的工人應了一句道,“二少爺方才就進屋去了。”
賀鳴回頭道,“要知道今日一回來就能碰見三小姐,東西我就一并給您了,二少爺也真是,怎得東西都不拿給您就自己走了。”
另一個工人從車上跳下來道,“賀鳴,你說二少爺的禮物是那個琉璃做的蓮花風鈴嗎?”
賀鳴點頭道,“是啊。”
“那玩意兒二爺一早就給扔了,就在港口下貨的時候。”
“扔了?”賀鳴不解,所以這聲兒喊的較為大了些,“為什麽呀?二少爺特地拜托我買回來的呢,怎麽又給扔了?”
“那誰知道?不過我看見老張的妹妹把那鈴铛又給撿回去了,你去瞧瞧是不是你買的那個?”
于是賀鳴便忙往後跑了幾步,他喊道,“老張,老張。”
蘇家的工人總共分為兩類,一種是全工,一種是半工,半工是當日結算工錢,來一天做一天,沒有保障,全工是按年簽契約,按月算工錢,包吃住還可調整假期,現下跟着蘇暻綉一塊兒回家來的都屬于全工,老張這樣的自然也不例外。
蘇蓉繡知道老張這號人,也是和賀鳴一般大的少年,老實本分又吃苦耐勞,唯一的缺點便是帶着一個五歲妹妹的孤兒。
當初二哥為了要這個人還和父親鬧了挺大的矛盾。
蘇暻綉覺得蘇家多養個小姑娘也不成問題,再說人老張也答應了可以從工錢裏扣出妹妹的生活費來做抵押,然後住進蘇家工人房內,可大當家嫌麻煩始終不肯同意,就拿着工人們經常外出誰來照顧這小姑娘的事兒堅決反對。
後來蘇暻綉嫌煩了,不講究也不避諱的讓老張直接帶着妹妹一塊兒上工去。
可大當家哪能同意這個,自古行船便最是有忌諱不能帶姑娘上去,于是留下人,和一并上船這事兒,幾經權衡之後,大當家終究還是選了留下人。
老張聽着有人叫自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這才跑出來道,“怎麽了怎麽了?”
賀鳴問,“你妹呢?”
“在二少爺的馬車裏睡覺呢,大早上就跑來碼頭等我回家,這會兒估計累壞了。”
于是一大幫子人都湧到蘇暻綉的馬車前,賀鳴動手撩開的車簾,瞧清之後确認,小姑娘手裏拽着的那串兒琉璃蓮花風鈴墜,的的确确就是蘇暻綉拜托賀鳴給蘇蓉繡買回來的那件禮物。
可是為什麽沒送呢?
賀鳴好奇回頭,蘇蓉繡卻也早已不在原地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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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暻綉一回房間便忙将房門給緊緊合上,連燈也來不及點,他像是在逃避什麽,雙手負至身後,背脊牢牢抵住門框,站立不動。
禮物是兩個月前就拜托賀鳴去買的東西,那時也未曾想過人帶着東西回來,自己卻再也沒辦法理直氣壯的伸手将這物件送到蘇蓉繡的手上。
一直說是兄妹,是兄妹,大家各退一步回到以前。
可動過的心仍是動了。
心下既已有愧,又如何能做到堂堂正正?
再說陸家的婚事兒雖然暫時叫停,可母親仍是着急自己還未成家之事,今早出門前拿了東街喜婆那裏送來的各家姑娘名帖,可因為自己趕時間所以沒來得及翻看。
蘇暻綉想,成親就好了對吧,只要自己成親,有了夫人,那妹妹就真的永遠只能是妹妹了。
有了主意,将心頭的惶恐不安按下一些去,蘇暻綉正往前走了兩步,門口突然響起的叩門聲卻又将他吓得身軀僵直,心髒猛收一下。
腦子‘嗡’一聲後,這才聽見蘇蓉繡在門口輕聲喊道,“二哥,開門。”
姑娘家語氣中盡是輕柔和善,可又帶滿了不容拒絕的堅定。
屋內并未點燈,安安靜靜的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二哥,我知道你在,你開門。”
蘇暻綉手指收緊,腳尖動了動,可又怎麽也不能鼓足勇氣踏出那一步去。
蘇蓉繡再用力推了推門,“二哥,開門。”
屋內仍是沒有動靜。
蘇蓉繡本性是極其倔強的一個人,從小就為這毛病吃了不少虧,後來娘親去世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這才有所收斂,披着面具小心謹慎的活到這般大,蘇暻綉這會兒倒是逼的她又原形畢露了起來。
順手取下自己發間的珠釵,蘇蓉繡順着那門縫就往裏撬去。
釵尾的尖銳部位順着空隙其實很容易便能将門闩撥開,但是因為蘇蓉繡此刻又急又氣的緣故,所以蘇暻綉只能聽見那門把被人弄的‘哐哐哐’直響。
撬不開,着急的拿手去搖,去推,再用腳去踹。
每一下,每一腳,都仿佛是砸中了蘇暻綉的身子一般,讓他覺得疼,覺得難過。
逼的聽話乖巧的三妹妹暴躁憤怒成這般,蘇暻綉只覺得自己有罪。
喉間幹澀,每吞咽一回口水都仿佛像是同時湧入幾把尖刀,捅得自己渾身刺痛不已。
咬牙低着頭去将門給打開,蘇蓉繡那伸出來踹門的一腳倒是穩穩當當的踹中了蘇暻綉的小腿,姑娘往裏踉跄一步,蘇暻綉伸手托着那小臂,跟着就被人拽起衣襟一路往後推去。
先是腿部被座椅攔住,然後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朝後跌下,蘇暻綉下意識的想抓住些什麽,可手指往外一揮,反倒是‘嘩啦啦’的揮倒了一大片東西。
蘇蓉繡就這麽揪着人将他按到了座椅上,蘇暻綉腰椎撞着那椅背,砸的自己好一陣兒疼。
夜色很暗,屋內更暗,蘇暻綉除了身前擋着的一片黑影外什麽也瞧不見,蘇蓉繡按着他,就在他身前,喘着粗氣,像是生氣,更像是傷心。
“二哥,你別這樣。”
本以為自己得挨兩個耳光或是別的,卻不曾想先一步低頭的人反倒是這最固執己見的三妹妹,蘇蓉繡低頭,‘啪嗒啪嗒’的淚珠子直往蘇暻綉身上落。
蘇暻綉伸手,想去替她擦眼淚,手臂都已微微擡起,可終究還是被理智再按回原位。
想說的話有很多,糾結良久,最後也只默默道了句。
“二哥,決定要成親了。”
蘇蓉繡一怔,她擡起頭來,雖是小臉哭的慘淡一片,可終究是背着光,蘇暻綉什麽也看不見。
她眼裏的驚詫,不甘,難堪,那男人一樣也看不見。
“二哥要成親,是因為我嗎?”
本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這般殘酷,這并非是蘇暻綉一個人努力就能處理的事情,心下雖有難過,可還是閉眼點了頭。
蘇蓉繡吞下口水,“那我說以後不喜歡二哥,二哥能不娶其他姑娘嗎?”
“二哥,早晚要成家的。”
蘇暻綉聲線沙啞,人還不知道要找誰,倒是先把事兒給定了下來。
拽着人衣襟的手指頭一松,身子下滑半步,僵直的手肘沒能撐得住自己,猛地一下子抵住蘇暻綉的肋骨,蘇蓉繡發抖不停。
手肘這一下子也是硌的蘇暻綉疼了,他倒吸一口涼氣,忍着沒吭聲,只偏過頭去道上一句,“回去吧,二哥的院子,你以後別再來了。”
“二哥要這樣對我嗎?”蘇蓉繡擡頭,她滿眼不敢置信的去問,“不讓我來,倒是不如直接趕我走,反正不過也是個庶女,随随便便找個男人嫁了,以後也再不用回來,礙不着你的眼,讓你落的清淨?”
“二哥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我要嫁誰呢?九郎哥哥嗎?去給他做妾?”蘇蓉繡苦笑一聲,“可是嫁給九郎哥哥,二哥也還是總能看見讓你讨厭的我吧。”
“蓉繡。”
蘇蓉繡撐着蘇暻綉起身,她後退兩步道,“該是嫁遠些才好,二哥這般照顧我,現在也該是我報答的時候,上回你不是說河西那邊的生意做起來之後便讓賀鳴過去打理嗎?反正他好像挺喜歡我,不如你把我嫁給他好了,正好你不常去河西,往後只要你想,這輩子都不用再多瞧我一眼。”
“蓉繡。”
蘇暻綉伸手去抓,卻被蘇蓉繡一巴掌揮開。
“這樣二哥就滿意了對吧。”
“蘇蓉繡。”
“不要解釋,不要給我講道理,我什麽也不想聽。”
兄妹倆的聲音一個比一個提的更高,蘇蓉繡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停去躲着蘇暻綉伸過來的手,她只大聲喊道,“如果你今天帶個女人回來你說你喜歡,你說你愛她,那我一定一個字的廢話都不再多說,可是就單單為了躲我至于做到這個地步嗎?二哥到底把我當什麽?我就是這麽讓二哥避之不及的怪物嗎?”
“二哥是為了這個家。”蘇暻綉強硬的伸手去将蘇蓉繡拽到自己面前,“你以為二哥做這麽多都只是為了針對你嗎?”
“對,二哥就只是在針對我。”
“你............”
“你們在吵什麽呢?”房門未鎖,蘇茗繡披着外衫提了燈籠往屋內探上一眼,亮光舉起後,見蘇蓉繡紅腫着雙眼回過頭來,她這才小心驚呼一聲道,“呀,蓉繡怎麽哭了呀?”
蘇暻綉收回眼底複雜不堪的情緒,無奈将拽住蘇蓉繡手腕的手指給松開。
蘇茗繡進屋,把燈籠遞給蘇暻綉道,“黑漆漆的做什麽呢?還不去把燈點了?”
蘇暻綉轉身,動手點了三盞燭燈後,屋子這才亮了起來。
方才自己被蘇蓉繡按倒時推翻的瓶瓶罐罐此刻全都狼藉一片,散落在地。
蘇茗繡疑惑的将這屋子瞧了一遍後又問道,“你倆做什麽呢?”
蘇暻綉張了張嘴,倒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蘇茗繡回頭去瞧蘇蓉繡,伸手替那妹妹擦了眼淚後才問道,“怎麽哭成這樣?你二哥欺負你了?”
蘇蓉繡搖頭,回身一把抱住就在自己身後站着的蘇暻綉,她雙手緊緊環住那哥哥的腰身,死活也不肯松手,倒是像了小時候撒嬌鬧脾氣的模樣,知道蘇暻綉也不好反應過分大,畢竟他也怕被姐姐瞧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來。
這三妹,從小到大自己總就拿她一個沒有辦法。
無奈吐出一口氣,蘇暻綉搖頭,這才伸手揉了揉那姑娘的小腦袋以示安慰。
看兄妹倆慣常也愛這麽鬧騰,蘇茗繡只輕笑了一聲道,“蓉繡,你二哥下回再欺負你,你就來告訴大姐,大姐替你打他。”
蘇暻綉問,“姐姐找我有事?”
“當然有事才來找你了。”蘇茗繡道,“早上我去問柔青,她說你還沒去挑成親當天送親的要穿的衣裳?”
“啊。”蘇暻綉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道,“忘了,我明日去。”
“你可真是,對姐姐的事兒半分不上心。”若不是這弟弟這些年都高出了自己一個頭,蘇茗繡都還想擡手敲他一個腦蹦子,“現在你這樣,下回輪到你成親的時候我可是也什麽都不會管了。”
蘇暻綉抱歉道,“太忙了,我明日一定去。”
蘇茗繡笑,然後再伸手去拍了拍蘇蓉繡的肩膀問道,“你倆剛剛吵什麽呢?我還沒進院子就聽見了,這燈也不點,蓉繡,告訴大姐,你二哥怎麽把你弄哭了?”
雖說小打小鬧是有的,可這兄妹倆從來也沒到過這種程度,蘇茗繡心下自是有幾分好奇,她動手将蘇蓉繡從蘇暻綉的懷裏拉出來,伸手把這妹妹的臉上擦的幹幹淨淨後才又柔聲問道,“告訴大姐,你二哥做什麽了?”
蘇蓉繡吸了吸鼻子,并不擡頭看蘇暻綉,她只答道,“二哥逼我成婚。”
“成婚?他自己的婚事兒都沒個譜倒是有功夫管你了?”蘇茗繡笑着,“好啦,不哭了啊,你二哥不也是關心你嗎?他逼你跟誰成婚呢?”
“九郎哥哥。”
“九郎?”蘇茗繡對這個稱呼倒是陌生,記不得是誰,便只好擡頭去看蘇暻綉。
蘇暻綉側過頭道,“唐豐。”
“唐豐啊。”蘇茗繡恍然大悟,“唐豐不挺好的嗎?”
蘇蓉繡道,“可是我不喜歡九郎哥哥。”
蘇茗繡偏頭,“你要不喜歡不嫁就是了,這家裏現在你二哥說了還不算,瞧哭的這小花臉,大姐做主啊,我家三妹妹不嫁那唐九郎了。”
蘇蓉繡擡手擦擦眼淚,她抓着蘇茗繡的衣袖道,“大姐,我有喜歡的人,可是二哥不讓我嫁。”
“蓉繡。”蘇暻綉一驚,生怕這三妹腦子不清楚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來。
誰知自己只喊出兩個字來,蘇蓉繡倒是搶先一步說,“大姐,我喜歡家裏那跑船的小工,二哥不許我嫁他。”
“跑船的小工?誰呀?”
“他叫賀鳴。”
又是個自己不認識的名兒,不過這回蘇茗繡卻是擡手結結實實的敲了個腦蹦子在蘇暻綉的腦袋上,“你也是,人家喜歡誰想嫁誰和你有什麽關系?”
蘇暻綉喊道,“姐姐。”
蘇茗繡道,“你閉嘴,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喜歡誰了,唐豐有錢是你兄弟就一定好嗎?那小子整日花天酒地的是什麽好東西?再說就唐家的身份,咱們高攀過去讨得到什麽好?做人妾不如做□□,再說行船小工那也是你手底下的人,蓉繡嫁去只要不受委屈就好。”
罵完蘇暻綉,蘇茗繡又回過頭來安撫蘇蓉繡道,“好了不哭了,跟大姐回去,這事兒大姐給你做主,明日咱去找娘親為你安排這門婚事兒。”
話畢,也不理蘇暻綉,蘇茗繡直接帶着蘇蓉繡朝外走去。
蘇暻綉又急又怒的忙喊了一聲道,“蘇蓉繡你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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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麽回事兒,蓉繡昨晚哭了一宿呢,難過的厲害。”
大夫人接過蘇茗繡遞過來的茶杯,低頭抿上一口後才道,“這事兒你可來晚了,暻綉昨晚就找了你爹說不能答應。”
“為什麽呀?”蘇茗繡不解問道,“蓉繡她自己有喜歡的人,暻綉管東管西的他管得着嗎?”
“他是哥哥,這事兒他還真就管的有理有據。”
“可蓉繡身子不幹淨,跟過九王爺一回,我也怕她去唐家受委屈,那賀鳴我今早還特意去打聽了這人,家庭條件雖是差,可人是真不錯,蓉繡跟他也不至于會吃苦”
大夫人嘆了口氣道,“你說的娘都明白,可這事兒你爹都發話了,咱們再站出去不合适。”
蘇茗繡撇嘴道,“爹就這麽聽弟弟的話?”
“暻綉往後是要做家主的,你也別老是拿你這姐姐的身份去壓他。”
“是是是,就讓那小子胡作非為去,反正他三個妹妹呢,我就看他是不是能全給禍害了。”
“暻綉也有自己的考量,那賀鳴出身畢竟太差。”大夫人笑着摸摸自己大女兒的手道,“你一天還不是盡瞎操這些心?婚禮準備的怎麽樣了?”
“只差蓉繡做的喜袍了,其他東西都準備的妥妥當當。”
“以後成婚了可要收斂收斂這脾氣,嫁出去就別再對家裏的事兒多管多問,否則夫家那邊會不高興的。”大夫人道,“家裏這三個妹妹以後怎麽安置,那是暻綉該去考慮的事兒,你啊,只管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自在美滿,娘親便也就放心了。”
喜袍是趕在婚禮前一日才将将縫好。
由于刺繡的過程中實在是走神走的太厲害,手指頭被紮的全是傷口,怕抹了藥膏會在衣裳上留下奇怪的味道,所以每紮傷一次,蘇蓉繡便只能找一團廢布将那血跡給按回去,然後再繼續做工。
大姐出嫁當日,二哥一直在她房內等候,蘇蓉繡想着自己若是有一天成親,二哥也會一直在屋內陪着嗎?
手中拽着的是賀大公子給的請柬,蘇蓉繡只是庶女,并沒有資格出席這樣的場合,所以此時即便外頭折騰的再多鬧熱,她也并沒有半分想要出去瞧熱鬧的心思。
那日和二哥鬧的特別不愉快,可蘇蓉繡并不後悔,只想着鬧僵了也好,鬧僵了,那哥哥就也不至于再會拿和別的女人成親的事兒來躲避自己。
蘇蓉繡連着小兩月都不曾出過院門,蘇暻綉也不來,倒是賀鳴也許聽着了什麽風聲,反倒是往她這處越發跑動的勤了幾分。
只要來就一定會帶個小玩意兒,雖然比不上那九王爺送的值錢,可蘇蓉繡也還是照單全收,哪怕偶爾只是一只蜻蜓,一朵小花。
屋院外響起敲打鑼鼓的喜慶聲來,蘇蓉繡往門外張望了幾眼去,正好瞧見一大列擠擠攘攘的人群朝門外出去。
這是要出發了吧。
起身的時候不忘拿了一把紅紗底珠墜團扇,蘇蓉繡遠遠跟上這支車隊,瞧着她的二哥一襲霁色長袍,頭束白玉冠,腰間斜插一把竹骨扇,翻身上馬的姿勢更是格外潇灑俊逸。
兩家相隔稍遠,所以送親的車隊走了個大早。
路上有聽聞鞭炮聲起床來湊熱鬧的小朋友,孩子們蹦蹦跳跳的一路喊着。
“成親咯成親咯。”
“祝新郎新娘早生貴子。”
“百年好合。”
喊些吉祥話,便是有人會派給他們一人一個兩文錢的小紅包,小朋友收到銅板後更是高興,于是這些好聽的話便越喊越大聲,越喊花樣越多。
追逐打鬧,你争我搶,鬧騰的厲害,甚至有幾個小家夥還撞着跟在隊伍後方的蘇蓉繡,撞的那姑娘一個踉跄後退兩步還摔到了地上。
掌心蹭破了些皮,不過好在團扇沒壞。
蘇蓉繡又爬起身來拍拍灰塵繼續跟上。
車馬行至賀家,賀大公子也早已在門口等候,同送人來的蘇暻綉互相颔首道禮後,蘇暻綉才側身讓開一條道來。
賀大公子擡手敲敲車門,待蘇茗繡伸出手來,這才轉身将人背到背上,在一片叫好歡呼聲中,新郎新娘便一同進了家門。
蘇蓉繡仍是遠遠望着,直到蘇暻綉跟着人群走進賀家宅院時,她這才跟上前來。
“姑娘是哪方親友?”
蘇蓉繡道,“男方。”
“請柬帶了嗎?”
蘇蓉繡掏出那張紅色的帖子來交給面前記禮單的老人家,待那人确認完畢後又問了她一句,“姑娘的禮金?”
蘇蓉繡一怔,又才低頭道,“禮物已經提前贈予大公子,您禮單上記着我姓名便是,大公子瞧見自會知曉的。”
見這姑娘樣貌不俗,舉止大方,也不像是來白吃白喝蹭霸王餐的,門口的管家和氣點頭後,便聽話記下這名便放了蘇蓉繡進院。
這婚禮場面倒是大,桌椅板凳擺滿了整間院子,人貼人人擠人的全數湧到主堂那一處去,小孩子們又是胡亂喊叫着到處亂跑,這回長了個心眼,蘇蓉繡特地尋了處人少的地兒走。
“吉時已到,請父母上座。”
蘇暻綉站在人群之中,今日走神仍是走的厲害,這樣的狀況已經不知道是持續第多少天,每每反應過來都要再狠狠甩上兩回自己的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趕走之後,才能再繼續做事。
賀家大公子攜着蘇茗繡的指尖,二人在喜婆的示意之下依次完成了拜天地,拜高堂的儀式,直到喊至那句‘夫妻對拜’時,蘇暻綉才猛地回過神來。
擡頭望過去正好撞上蘇茗繡側身,自家姐姐身後站着的那個那團扇遮了半張臉的姑娘就這麽毫無預兆闖入自己視線。
距離上一回吵架不歡而散過後,快足足兩個月了,蘇暻綉這兩個月內,一次也沒瞧見過這三妹妹一眼。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見又怕見,見着又心虛。
喜婆高聲喊道,“夫妻對拜。”
姑蘇風俗,家中庶女成婚不遮蓋頭,只拿一柄紅色團扇将臉遮住。
蘇蓉繡伴着這一聲,将執起團扇的雙手合在一起,端至胸口處平行,扇面正好擋住自己的臉,蘇茗繡對着賀成章拜下後,她便也對着蘇暻綉鄭重彎下自己的腰來。
這一拜并未引起衆人的注意,只有蘇暻綉一人瞧見。
頓時如遭雷擊般的驚詫感,甚至不及反應,蘇蓉繡便是側身再隐入人群之中,消失的決絕又果斷。
“三妹。”蘇暻綉喃喃換了一句,正轉身想要追上去,但腳鋒一轉還是再側回來。
盡管‘夫妻對拜’這四個字已經被喊過,現下衆人都嚷嚷着‘送入洞房’的時候,他仍是回頭端端正正的對着蘇蓉繡站立的空地,端端正正合手一拜。
僅此一拜。
當是告慰對方,也當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蘇暻綉轉身再追出去。
蘇蓉繡并不是喜愛湊熱鬧的脾性,這樣的場合她會特地過來已是奇怪,如今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想必便是出門去了。
蘇暻綉一路追出賀家宅院門外,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後,這才問門口那位收拾雜亂的老人家道。
“老先生,請問您有看見一位拿着紅色團扇和粉色衣裙的姑娘從這院子裏出來嗎?”
“姑娘?”老人家仔細想了想,然後搖頭道,“剛剛就出來了兩個搬東西的小丫頭,沒有別的姑娘了。”
難道還在院子裏?
蘇暻綉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麽,只是此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