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荊棘叢林
葉加文回到S市之後, 立即打車去何田的學校,他在車上給何田打電話,可是無人接聽,他又打給辛躍,辛躍說自己不在學校。他有點疑惑,但也沒多想,在車上百無聊賴地刷微博。
夜色如水, 從微開的窗口漫進車裏,葉加文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 他已經非常疲憊了,要不是馬上要見到何田的喜悅和期待支撐着,他幾乎立刻就能睡過去。
葉加文手一頓,突然從靠背上直起了腰身, 他的手指定格在屏幕上一條本地突發新聞上,神色凝重起來——
#此間天堂夜總會跳樓事件# 我市鬧市區一奢華夜總會發生高墜事件, 一年輕男子從五樓跳下,疑當場死亡,原因不明,現警方已介入調查。
此間天堂?這不是何田之前提起過的那家夜總會嗎?
葉加文心裏一跳, 點開下面的圖片,圖片做了馬賽克處理,但鬧市區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還是能看出不成形的人體以及周邊大片血跡,幾乎浸染了整個畫面。
新聞下方,還有路人拍攝的照片,就更加血腥恐怖觸目驚人了。
更恐怖的是,葉加文居然在某一張圖片上發現了疑似何田的身影,正跪在屍體的旁邊,一臉的茫然無措。
葉加文的心髒狂跳起來,他大聲讓司機改了路線,直奔此間天堂夜總會。
到了現場,圍觀群衆依然沒有散去,但屍體已經轉移了,地上只剩下殘留的血跡和一個白線條勾勒出來的人形。
葉加文跳下車,心急火燎地在人群中邊問邊找。
“已經拉走了,唉,太慘了,摔得都沒人樣了——”
“救護車來了,我看沒救了,送醫院也是白送。”
“對,應該是急救中心吧,警察去了,好像還有個男孩跟着一起。”
“唉,散了吧,回家吃飯去……”
葉加文二話不說,馬不停蹄直奔市急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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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中心永遠兵荒馬亂,是一個沒有硝煙卻充斥着血腥與死亡的戰場,每時每刻,都有人在這裏從一個鮮活的人變成僵硬的屍體,連同情和眼淚都沒有時間安放。
“……醫生,求求你,別放棄他,他還很年輕,再搶救一下行嗎?他不是沒人管的,醫藥費我會出的……”何田抓着醫生的白大褂,手指攥得太緊,指甲都泛出青白色,他滿臉都是淚痕,一點形象都不顧了,聲音漸漸大起來,“你們都沒做手術呢,怎麽就說救不活了?”
醫生嘆一口氣,費力地把衣服從他手裏拽出來:“我們确實已經盡力了,病人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節哀吧。我還有別的病人……”
何田只好放開醫生,頹然坐在長椅上,只要一安靜下來,他眼前就會一遍遍回放丁小祥從空中墜落,在他面前撞上堅硬的地面,鮮紅的血從他身下漫出來,就像無數妖異的花一樣,很快就開滿了整個視野。
很奇怪的是,那畫面是沒有聲音的,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有,就那樣靜默的,固執的,不緊不慢地在他腦子裏循環播放,揮之不去。
“同學,屍體我們要帶走了,”一個警察來到他身邊,公事公辦地說:“我們從死者衣服裏發現了兩張紙,一張應該算是舉報材料,他簡單寫了自己被暴力追債,非法拘禁的情況,還有主要犯罪嫌疑人的名字,體貌特征和其他線索,這件事已經涉及刑事案件,我們會和死者的母親聯系,後續做屍檢,深入調查……”
何田看着警察,嘴唇抖了抖,垂下目光說:“請你們一定要抓住兇手,否則他死不瞑目。”
警察點點頭,又說:“後續如果需要,還會請你來作證,”他拿出一個證據塑封袋,在何田面前晃了一下,“第二張紙應該算是遺囑,他只寫了‘我的東西都在我家地板下面,請交給社工中心’,我們知道你是負責他的社工,但這些東西可能是證物,我們需要先檢查,如果沒什麽問題,後續通知你來拿。你看可以嗎?”
何田看着塑封袋裏浸透了血的紙,和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僵硬地點了點頭。
屍體已經被裝在密封袋裏,從病房推出來,從何田面前經過,病床的四個輪子在瓷磚地上摩擦出清晰尖銳的響聲,頭頂的燈帶發散出慘白的冷光,經過床邊金屬的反射刺得人眼睛生疼。
何田有心攔住他們,再看一眼丁小祥,但他又不敢,他無法面對他,也無法面對自己,他緊緊掐住自己的掌心,注視着輪床一點點走遠,嘴裏喃喃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葉加文就在這時趕到了醫院,他疾步走向何田,卻驚訝地發現何田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站起身迅速跑向相反的方向。
“田田——”葉加文一邊喊一邊追了過去,跟着何田進了衛生間。
“田田,你出來,我們談談,我很遺憾,但這不是你的錯……”葉加文用力拍着隔間的門,何田把自己反鎖在裏面了。
他聽見裏面傳來及其壓抑的哭聲,他覺得自己心都碎了,為什麽他的寶貝要面對這麽殘忍的事情?
“田田,你先出來好嗎?讓我看看你。”葉加文用力去拉門把手,隔間的門被拉得嘩啦嘩啦響。
“我現在誰都不想看見,你讓我安靜一會兒行嗎!”一門之隔,終于傳來何田激烈的喊聲。
葉加文停下來,默默站在門前,等了好久,他才終于緩和語氣說:“我們換個地方安靜好不好?你不出來我不會走的,你要是忍心的話,我就在廁所陪你站到天亮。”
何田還是不開門,葉加文聽見裏面的聲音逐漸從壓抑的哭聲變成低低的抽泣,再然後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葉加文不放心,但他又不敢再刺激何田,只能輕聲一遍遍叫他:“田田,是我,開門……”
終于在他覺得雙腿酸麻,眼皮打架,馬上就要撐不住的時候,隔間裏一聲輕響,何田把門打開了。
葉加文一個激靈,把何田擁進了懷裏,緊緊抱住,像找回一件失而複得的寶貝似的,他急切地吻了吻何田的頭發,用濕紙巾幫他擦了一把臉,就擁着他往外走:“先跟我回家……”他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看見何田眼圈通紅,頭發淩亂,鼻涕眼淚一把,衣服上還沾着血的樣子,他的心簡直痛得像是被剖出來剁碎了拿去喂狗了。
葉加文把何田半拖半抱着,終于帶回了家,一路上何田一聲不吭,像個木偶一樣任他擺布。
葉加文幫他洗了澡,換了幹淨的衣服,把他按在沙發上坐着,又塞給他一只貓。
“餓嗎?煮個白粥給你吃?”葉加文捧起何田的臉親了親,柔聲問。
何田看着他,忽然幽幽地說:“我本來有機會救他的,我如果早一點想辦法幫他還錢,他就不會被糾纏……但我什麽都沒做……”
“葉叔叔,我後來也可以救他的,他就在那裏,我甚至還在對面的咖啡館裏坐了一晚上,可我還是什麽都沒做,我就眼睜睜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醫生說他除了高墜傷,身上還有很多其他的傷,你說一個人要多痛苦才能下決心去死呢?”
何田眼睛裏的茫然和悔恨像針一樣紮在葉加文心裏,他罕見的詞窮,竟然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你為什麽……”何田緊緊抓着葉加文的手,手指甲陷進他肉裏去,他咬着下唇把後半句質問吞回了肚子裏。
但葉加文還是從他的眼神讀懂了他要說什麽,那溢滿淚水的眼睛裏分明有怨恨。
你為什麽要攔着我?
為什麽阻止我去找他?
現在他死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終于擺脫了一個麻煩?
我要怎麽面對自己,怎麽面對你?
葉加文放開何田,站起身,何田那樣的眼神簡直像無數冰棱一樣戳得他體無完膚,寒徹心肺,他有什麽錯呢?
從頭到尾他都是在盡力保護這個孩子而已,只是不想他受到一點傷害而已,他有能力護他周全,根本不需要他去經歷這些黑暗龌龊的事情。
“你現在腦子不清醒,先去睡吧,睡醒了我們再談,好嗎?”葉加文想要抱他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快用盡了。
但何田抓住他的手,冷冷拒絕了:“我根本不能閉上眼睛,我眼前全都是血。”
葉加文居高臨下看着他,一字一字不容反駁地說:“何田,丁小祥死了,這确實是個悲劇,但這不是你的錯。他當初去吸毒,沒人摁着他的頭,他母親嗜賭借高利貸,那是自己在作死。就算确實如你所說,他後來是被人拘禁控制的,中間他自己也有機會逃出來,你在美沙酮門診勸他的時候,他聽了嗎?他自己擺脫不了毒品,這才是問題所在,他死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你也做了這麽長時間禁毒社工,你不知道海洛因成瘾幾乎不可能戒除嗎?”
何田茫然地看着他。
“田田,你不如好好想想,你現在到底是因為丁小祥死了而內疚自責還是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失敗?”
“我知道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最後卻一無所獲會有多絕望。但是你要明白,真正的勇敢并不是憑着意氣風發的熱血和無所畏懼的天真一路喊打喊殺,向着光明高歌猛進,而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它,是你明知道前方可能是荊棘叢林萬丈深淵,但你還敢往前走的那一步。”
葉加文再一次低頭親吻何田的頭發,彎腰把他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