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洛水石(11)
春風下,大紅色的酒旗飄蕩招展。
酒館裏,老板娘只是認真地撥動算盤,垂着眼睫也不看來人,語氣似笑非笑:“小姑娘,你又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憑什麽說我這就是假名了?”
櫃臺邊的沈泊如笑了聲,他伸出一根手指,亂撥一下老板娘的算盤,緩緩道:“阿宓是我,沈泊如。”
老板娘見自己好不容易撥出來的算盤被人弄亂,柳眉倒豎,正要發火呵斥他不知天高地厚。她一擡眼,在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眼神變得溫和許多,笑吟吟地說道:“你怎麽來了?”
沈泊如正要答話,宓妃又道:“你八百年也想不起我一回,這次來找我,肯定是有要緊事讓我幫忙的。假若我立馬答應,你目的達成,一定會走。倒不如你先不要說,我們敘敘舊。”
沈泊如直起腰,一手随意搭在了櫃臺邊,食指一下下扣着桌面,笑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讓我什麽時候說才好?”
宓妃撥了兩下算盤,手下動作忽而一頓,輕笑一聲:“酒過三巡之後。”言罷,她清清嗓子,朗聲道:“對不住諸位,小店臨時有些事,今兒不做生意了...小明,送客。”
被稱為“小明”的店小二也十分盡職,右手摘下肩上的白色汗巾,往人家客人的桌上重重一甩,力氣大得将桌上碗筷酒杯震得齊齊一顫,冷着張臉喝道:“快走!”
客人目瞪口呆地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連打包酒菜都顧不上,草草收拾好自己東西,紛紛溜出門了。
三寶想,人間有句話叫“客人即是天帝”,這家店對一衆“天帝”都敢甩臉色,怕是自找死路,以後要關張大吉了。
待酒館裏的客人全部走光,江移舟好心地關上了酒館大門。他看向“小明”,詢問道:“不知這位...好漢的名姓?”
“好漢小明”瞥了江移舟一眼,随意拱了拱手:“馮夷。”
态度有些傲慢。
三寶與她懷裏的阿肥面面厮觑,心中皆産生了一種荒唐感覺。洛水神女宓妃與黃河水伯馮夷,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跑到小縣城裏開酒館也就算了,化名還是李華和小明,這事情說出去誰信?
宓妃拎了一壇酒,從櫃臺後面走了出來。她步伐輕緩,仿佛淩波而來。
這一刻,三寶覺得《洛神賦》中描述的那位清麗的神女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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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最美的不是争奇鬥豔的百花,而是百花叢中的一片小小綠葉,自然純粹,渾然天成。
宓妃輕輕放下酒壇,坐在長凳上,招呼道:“來坐吧。”她瞧了一眼江移舟與三寶,眼中閃爍意味不明的光,對沈泊如暧昧一笑:“呀!這是你的老相好?你們誰生的閨女,都這麽大了?阿沈,這等好事你也不告訴我一聲,白瞎了我們千百年的交情,孩子的滿月酒我都沒喝上。”
三寶:“......”
沈泊如笑了笑:“你瞧我們誰能生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樣...對了,你和馮夷怎麽會想到來人間開酒館?”
宓妃随手敲開酒壇上封泥:“就許你沈神君開茶館,不許我與馮夷開酒館,天下哪有這個道理?最近天下太平,無人拜祭,我與馮夷閑來無事,索性來體驗體驗人間生活,不行嗎?”
三寶記得,沈泊如曾提到有些神仙是很重視信仰拜祭的,若是信仰不在,神仙便會湮滅消亡。她聞言不禁抱緊了阿肥,遲疑開口:“沒有祭拜的話,你們不會......”
她說到那個“死”字,便閉上了嘴巴,不想再說下去了。
宓妃知道三寶的意思,嫣然笑道:“小姑娘,很多神都是由人的願望誕生,有生既有死。除了天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恒。當這世界不再需要神靈,說明人們的美好願望都已實現,也是一件好事。”
“人間有本叫東西南北傳的書,裏面說‘民為神主,先民後神’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馮夷緩聲提醒她:“是《左傳》。”
“管它怎麽轉,差不多就行了。”宓妃喝了口熱酒,臉頰泛起一層薄紅,問沈泊如:“阿沈你自燕京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沈泊如嘆息一聲:“我來找你借洛水石。”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好像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
宓妃手持酒杯,眼波一轉,落在沈泊如身上,搖搖頭:“那你來的可真不巧,前幾日小牡丹仙來找我,借走了洛水石。阿沈你要是想借的話,只能去一趟洛陽城,找小牡丹去要。”
沈泊如不解道:“魏紫?她要洛水石做什麽?”
宓妃一攤手:“我哪裏知道?不過她來的時候,看上去挺着急的,想必是遇到了什麽棘手事情,也需要洛水石續命吧。”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泊如身上,像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嘴裏輕輕地吐出“續命”兩字。
沈泊如不禁慢慢收攏了掩在長袖下的五指,他輕輕笑道:“多謝你告訴我洛水石的下落,阿宓。”
宓妃放下手中青瓷酒杯,神情一下嚴肅起來,鄭重道:“神君,關于洛水石,我有其它的事情要對你說。很重要,随我去二樓吧,你既然要借,那這件事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沈泊如沒回答,只是緩緩松開手指。他随着宓妃從長凳上站起,跟着她向二樓走去。
江移舟亦前走幾步,喚了聲:“阿沈!”
沈泊如邁上臺階,回頭笑道:“等我。”
他與宓妃來到了二樓的外的小走廊,憑欄遠眺,不遠處洛水急流,夾有泥沙的河水打着漩,卷走了一根岸邊蘆葦。
宓妃望着奔流向東的洛水,道:“我知道神君為什麽要來借洛水石,可是這種東西治标不治本,咒痕該長還是要長,延緩不了太長時間的。我之前說有生既有死,說得輕巧,可是誰不想活呢?尤其是神君,如今有了那朵小白蓮花,還是多想一想以後怎麽辦吧。”
沈泊如聽宓妃稱呼江移舟為“小白蓮花”,不知怎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說道:“我們找到了息壤,我想用它封住歸墟,在那裏用我散出去的那些元氣轉生一次,或許......”
話還沒有說完,宓妃就搖了搖頭:“神君說笑了,息壤能夠封住歸墟不假,可是散出去的混沌元氣,是不能再用的。神君做了這麽多年神仙,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嗎?你這麽想,是要騙自己,還是要騙其它的什麽人?”
“神君,要我說你就是心腸太軟,太守規矩。當初和小白蓮私奔了多好,躲到天涯海角,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再說了,天下辦法千千萬,沒有必要用散掉自身混沌元氣這麽極端的辦法,去封印歸墟地縫。現在你是英雄了,對得起天下蒼生了。可是你對不起喜歡你的人,對不起江移舟,是不是?”
“你真自私。”
沈泊如不說話了,藏在長袖中的手指輕輕發抖。
宓妃又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的。”
沈泊如眼神一亮,猛地看向她:“什麽辦法?”
宓妃道:“一個很簡單做起來卻很難的辦法。需要阿沈你将自己的神魂割成兩個,萬一能活一個,風險高,回報也大。”
沈泊如平靜道:“若是不能呢?”
宓妃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什麽大不了,只是死得更快罷了,徹底沒救的那種。”她頓了頓:“我阿爹教過我分割神魂這一手絕活,若是哪一天神君想通了,大可以來洛水之畔找我。”
“我要說的只有這麽多,今後的路怎麽走,完全取決于神君。”
她又看了看沈泊如,認真道:“若是真到了不得不割裂神魂的那一天,阿沈,值得嗎?”
沈泊如想到了江移舟。
他笑了笑,沒回答宓妃的這個問題,而是說:“連你都說我從前對不起他了。今後,我總要對得起他的,我不喜歡他難過。”
“這種事對我而言,沒有什麽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說話間,南風徐來,将沈泊如衣角輕輕揚起,整個人恍若月下清荷,晨霧遠山。
宓妃見狀惋惜道:“你說你,怎麽就看上那只小妖怪了呢?”
她又是一笑:“幸好啊,你遇見了他,不至于孤孤單單一個人。走吧,這麽長時間,你的小白蓮估計是等着急了,看他樣子,我好像是什麽拐賣人的販子,會賣了你一樣。”
言罷,兩人便下樓去了。
當晚,宓妃設下酒宴。
許是知道洛水石下落的緣故,今日的江移舟特別高興,沈泊如喝不了酒,他就拉着阿肥陪他一飲三百杯。
可憐阿肥一只貓,被他抓了壯丁,喝得七暈八素,肚皮朝天。明明醉的不知人事,嘴裏還叫嚷要與要江移舟在酒桌上拼個你死我活,一争高低。
江移舟趴在桌子上,對阿肥的挑釁漠不回應,只是雙臂緊緊抱着一壇子酒,傻兮兮地喚它:“阿沈。”
沈泊如無奈,只能扶起江移舟,往客房去了。
三寶拖着阿肥,也離開了。
但是,江移舟還抱着那壇子酒,不肯松手。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小時候看小說,經常會看到一些主角英雄犧牲自己拯救蒼生,留下英雄遺孀哭天搶地的狗血橋段。我當時就在想,明明可以HE,怎麽非得BE???
幹脆寫一個這樣的故事吧,快要蹬腿的“英雄”和他未來的遺孀是如何HE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