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兩人又歇了一陣, 李承乾笑問:“還登麽?”說着, 他的目光在稱心腿上徘徊了一陣, “要是腿軟的話, 我們就下山去。”
稱心軟軟地瞪了李承乾一眼:“如今時辰尚早......”
還不待他說完,李承乾就站起身來:“那就繼續......”
兩人相互攙扶着登上了又一個山頭,視線陡然變得開闊起來, 眼前是兩座左右相對的大山,一道水系從兩山之間穿過。
稱心訝然道:“兩山相對, 伊水中流......這是伊闕啊, 沒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親眼看見這龍門。”
相傳隋炀帝在手下的官吏陪同下登上邙山, 正好看到了天然的伊闕,炀帝也為洛陽得天獨厚的地形風水所折服,這才決定興建東都洛陽。到了最後,隋炀帝興建的宮城大門, 正好與這伊闕相對,因此伊闕也有了龍門之稱。
“世子, 世人都說能夠親見龍門,是大大的吉兆,我在此先恭賀世子了。”
李承乾看着一臉興奮的稱心,默默地牽住了稱心的手, 感受到了身側之人的僵硬,他也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用兩人都能聽得清的聲音道:“不止是我, 你也看見了,所以......我們都會得天庇佑的。”
稱心一怔,一雙眼睛看向李承乾,卻見他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朝遠處扔了出去。
與此同時,洛陽城紫微宮內,杜如晦正拿着由京中發來的信函,沖李世民道:“殿下,京中的消息,陛下近日給了宜都王許多賞賜,想來與殿下取勝有關。”
李世民看着那雕梁畫棟的宮殿,輕笑道:“我擒了王世充和窦建德,恐怕有人心裏要不安了吧。”
杜如晦靜默着沒接話,在短暫的喜悅過後,李世民似是有些疲憊,他緩緩地揮了揮手:“說這些做什麽,好難得不在長安,能過幾天安生的日子,這些煩心事就別提了。”
“克明,你瞧這宮殿多漂亮,楊廣為了建洛陽,還真的下了血本。”
杜如晦突然往一側站了站,将宮殿正中的大門空了出來:“殿下,我聽人說,從宮門一直望過去,能看到伊闕呢。”
李世民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克明,你相信龍脈、龍門之說麽?”
杜如晦輕聲道:“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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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這一回是真的笑出了聲:“那你告訴我,楊廣花了這麽大勁兒修建東都,成日坐在正對着伊闕的寶座上,可他為什麽就沒能守住隋的江山呢?”
“這......”杜如晦也答不上來。
要說洛陽,那當真是風水寶地,九水環繞,五岳屏障,洛陽就像是中間的一個聚寶盆。這洛陽城,前臨伊闕,背靠邙山,真真是依山傍水。“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說法,便是從此處脫胎而來。
可聽着李世民話中的意思,卻不太認可洛陽作為龍興之地的說法。杜如晦悄悄地擡起頭,看向年輕的秦王,只見他眉宇間帶着一股決然:“是不是真龍天子,不到最後一刻都無法見分曉,可這洛陽,我要定了。”
沒錯,李世民留在洛陽這麽久,可不是白留的。他在布置着自己的勢力,要讓洛陽成為他掌控下的重鎮,拔釘子這種事,可是慢工出細活,急不得。于是這一拖,就拖了大半個月。
這大半個月裏,李世民廣交洛陽城中的權貴望族。其中就包括了久負盛名的京兆韋氏。
卻說李承乾這些日子失了管束,閑暇時間游山玩水順帶纏着稱心,日子過得好生自在。可他心頭,卻總是覺得有些不安,好像自己忽略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這件事情一直被李承乾遺忘在腦後,直到有一天他來到紫微宮中,一進殿門,就看到了兩位華服女子站在李世民身側。
李承乾認得她們,盡管她們是姿容、性情全然不同的兩位女子,卻都出自京兆韋氏。
李承乾不動聲色地斂了眉目,就聽李世民笑道:“承乾,你來了,這些日子顧着玩,都把父王抛到腦後了吧。”
李承乾如今也逐漸能夠看懂李世民鐵漢柔情的一面,他“蹬蹬”地跑到了李世民面前,将手裏拿的卷軸攤開來,指着一句經文沖李世民道:“父王,這一句我有些許困惑......”
李世民聞言,就着他手上的卷軸看了看,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讨論起來。
李承乾用餘光掃了掃一旁站着的兩位女子,左側的那一位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仿佛殿中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而右側的那一位,那柔弱的眼神則不時掃向父子倆,含羞帶怯中又夾雜着一絲委屈。
轉瞬間,李承乾心下便有了定論,左側的那一位,氣度更加雍容,顯然是見過大場面的,這便是出生于京兆韋氏長房的韋珪,也就是後來的四妃之首,韋貴妃。
而右邊那位,則是韋貴妃的堂妹,二人自此役後,一同被李世民收入秦/王/府。
李承乾對這個事實雖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心下就是堵得慌,像是原本只屬于自己的父王,莫名地就被旁人瓜分了一般。
李世民耐心地給兒子講解了許久,卻良久沒有聽到應答聲,擡眼一瞧,李承乾的心思早就飛走了,目光還偷偷地打量着韋氏姐妹。
李世民又想起了長孫氏曾經的話,打量着李承乾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難不成他的兒子,真的對這等男歡女愛的事情知曉得那麽早?這麽小就懂得盯着漂亮的娘子瞧,這以後還了得?
這麽想着,李世民的手指已經往李承乾的腦門上招呼了。李承乾額前一痛,才發現他的父王,正虎着臉望着他。
“我看你的心真是散了,還敢走神!”李世民嘴上訓斥着,臉上卻沒有怒容。
李承乾卻也不怯,完完整整地将那句子的釋義說了一遍,竟然讓李世民挑不出錯處。解釋完了功課,李承乾才笑眯眯地看着李世民道:“紫微宮裏的宮娥都好美啊,就跟仙女下凡一樣。”
一句看似無心的話,卻莫名地讓李世民心虛起來,他張口道:“承乾,在父王這個位置上,很多事情,由不得父王做主。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
李承乾兀自把玩着手中的卷軸,直到離開紫微宮,李世民最後的那句話,仍舊在他腦海中回響。
他當然知道李世民這麽做的用意,京兆韋氏,是“關中四姓”之首的名門望族,在關中地區可謂是聲名赫赫。如今隴西李氏,也就是李世民的家族,已經攻克了洛陽。向來政治嗅覺敏銳的韋氏,自然也嗅到了李唐一統天下的跡象。這不,李世民一在洛陽城經營,韋氏就将嫡女、庶女都送上門了。
李世民當然要娶,娶了韋氏,對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況且李承乾知道,韋珪從來都是識大體的,即便她在貞觀元年就被冊封為貴妃,但這麽些年,她從來就沒有妄想過越到長孫氏前頭去。
這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因而得以善始善終,教養出來的孩子,在李世民所有的子嗣當中,也算出衆。
可李承乾的心裏,總是有一股別扭勁兒。李世民說,等他長大就會明白了,如此說來,等他長大,便也要三妻四妾,将那些女子當做穩固政治的手段?就像當年的蘇氏一樣?
李承乾的腳步越來越快,心卻越來越沉。他忽然很想見見稱心,雖然他也知道,即便見到了人,也不能如何。
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稱心,剛看了兩眼坊間志怪,就瞧見了跑得滿頭大汗的李承乾。
稱心一下子從那胡床上站起身來,迎面向李承乾走過去。看見他一張被汗水浸紅了的臉,一面替他擦着汗,一面問道:“這是怎麽了?跑得那麽急?”
李承乾一把握住了稱心的手:“你......有想過娶妻麽?”
稱心一怔,他看着李承乾無比認真的眼神,像是透過他的面皮在瞧另一個人。稱心知道,李承乾問的不是房遺直,而是稱心會不會娶妻。
稱心靜默了半晌,緩緩道:“我......從來沒想過這個......”
李承乾卻不依不饒:“現在就想,馬上。”
稱心沒有直接回答李承乾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那世子呢?那日見到林霜兒,可有想法?”
李承乾專注地看着他,頗有種豁出去的架勢:“稱心,你給我聽好了,只要你一日不娶,我便也不會娶妻。若是他日你當真娶妻生子,你我之間,便再無瓜葛。”
李承乾知道,旁人或許會以為這是小孩兒的戲言,可稱心不會,他會懂得李承乾的意思。
相比起李承乾的氣勢,稱心更驚訝于他話裏的意思。自己不娶,李承乾便不娶。
再鐵石的心腸,也要被這話打動了。可稱心知道,李承乾是什麽身份,一朝貴為太子,婚姻之事便不由自己做主了,哪能有這樣的好事?可看着李承乾的專注的目光,稱心又覺得,自己所有拒絕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他永遠都無法,真正辜負這樣一雙眼睛,這樣一份熾烈的,毫無保留的感情。
李承乾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害怕一個不小心,稱心好不容易伸出了龜殼的觸角又要縮回去。可他更害怕的是,兩個人這樣無休止地暧昧下去,誰也不挑明,誰也不說破,一晃眼到了真要做抉擇的時候,兩個人又會再一次輸給現實。
李承乾向前邁了一步,忽然伸手摟住了稱心的腰。他必須承認,李世民納韋氏姐妹的事點醒了他。皇族之間的姻親,原本就只看重門第,無關愛情。
可李承乾不想這樣,他不希望自己兩輩子的姻親,都變成一場交易。
稱心感覺到身前的人一雙手緊緊地圈着他的腰,甚至身子有些顫抖,顯然是急狠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肯承認自己是稱心,是不是我做得還不夠好,還不夠讓你滿意?我只知道,這一輩子,不管你在誰的身子裏,我都不會再将你弄丢了。稱心,我承認,我很貪心,這一生我既想要皇位也想要你。或許你會覺得我癡心妄想,可是沒有試過,誰又敢說這一定不可能呢?所以稱心,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保護你,不要将我推開,不要從一開始,就将所有的通道都堵死,好不好?”
李承乾只覺得這些話,是埋在他內心最深處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所有的這一切,都沒有提前打好腹稿,可以說,全部都是肺腑之言。
其實,哪怕李承乾稍一猶豫,今天這一番話很有可能就泡了湯。可偏偏是那樣特殊的一幕,給了他勇氣,也讓他在頃刻間明白了,自己與稱心之間的關系,原本就是不容于世的。稱心擔憂的,害怕的那些,或許自己從來都沒有認真考慮過。
上一輩子,李承乾所有的舉動,都堪稱荒唐。他自以為在對抗李世民,殊不知這一切看在稱心眼裏,同樣是一種慢性的淩遲。
真愛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看到:愛人因為自己而自暴自棄,甚至于完全自毀。這個道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李承乾都是不明白的。
李承乾所說的每一個字,稱心都聽進了耳朵裏。他的腦子幾乎要停止運轉了,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将從李承乾的話裏反應過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李承乾會對他說這樣一番話。
他知道,他的愛人很任性,也很放肆,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情,便不會輕易回頭。李承乾不甘心自己的姻親變成一場冷冰冰的交易,稱心又何嘗會甘心将心愛之人拱手相讓?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逃不開,也斬不斷。
于是,一直把頭執拗地埋在稱心懷中的孩子,終于聽到了稱心的答複:“承乾,我答應你,只要你不娶妻,我便絕不會在你前頭成婚。”也不知道是為了安撫李承乾,還是稱心心中原本就有了這樣想法,這話真的說出口時,遠比想象中來得輕松。
李承乾知道,這是一個承諾,被自己緊緊摟住的這個人,終于變相坦誠了自己的身份。
何其幸運,在這輩子,還能夠和你相遇。
等李世民慢條斯理地和韋氏姐妹厮磨完,再優哉游哉一路跟炫耀似的拖着窦建德和王世充回到長安時,李淵早就等急了。經此一役,李世民卻穩重了許多,出發之前他與李淵之間,因為劉文靜而劍拔弩張的氛圍,都消弭于無形。
太極宮中,宴樂散後,李淵遣走了所有人,唯獨留下了他最信任的裴寂。李淵望着裴寂鬓邊的白發,輕聲道:“你老了......”
裴寂只是笑眯眯的,并沒有答話。
李淵搔了搔自己的頭發:“朕也老了......”
停頓了半晌,李淵忽然又問道:“此番秦王回京,朕聽聞京中的百姓都宰羊相慶?”
裴寂此刻還沒聽出李淵話裏的情緒,他颔首道:“秦王回京,百姓無不歡欣雀躍,夾道相迎。”
李淵緩緩道:“世民的功勞,确實是大,都快蓋到朕前頭去了......”
此話一出,裴寂立馬警醒過來,臀部頃刻間就離了椅子,再也不敢安坐在上頭了。
“朕要好好地封賞一番,着朕敕令,封世民為天策上将,陝東道行臺尚書令,食邑三萬戶,還有秦王幼子,性聰慧,進封衛王。”
裴寂吓了一跳,望向李淵的眼神驚疑不定。陝東道行臺尚書令,幾乎是自成一系的一個官職,有權負責轄區之內的一切政務,與之性質比較相似的,就是唐後期大權獨攬的節度使。而陝東道,不偏不倚,正好就是洛陽。
把管轄洛陽的大權交給李世民,無異于在太子身側埋了一顆炸彈。裴寂怎麽都想不明白,李淵怎麽就突然間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一般,大力封賞李世民呢?
李淵看着裴寂駭然的表情,失笑着将筆一擲:“怎麽,你覺得秦王當不得這封賞?”
“不......不是......”裴寂趕忙否認:“臣只是覺得這樣的封賞......”
李淵哼笑了一聲:“朕這般封賞,世人還覺得朕虧待了世民。一口氣吞掉劉武周和窦建德,又在洛陽肅整了這麽久,他當真覺得朕不知他的心思?既然他那麽想要洛陽,那朕就給他好了,不僅是洛陽,朕還要給李泰秦王世子的待遇。自從玄霸去世之後,不是嫡長子卻能封正一品王的,李泰是第一人。朕就是要讓世民看到李泰就想到,這是天大的榮寵,他該知足了......”
消息傳到李建成耳邊時,李建成正攙着醉醺醺的李元吉,忍受着已經爛醉如泥的李元吉的胡言亂語。
前來通報消息的手下出了玄武門,也就沒了在大內的拘謹,說話聲音不小,全被李元吉聽去了。
也不知李元吉是真醉還是假醉,一個勁兒地摟着他哥說胡話:“大哥......二哥被封作了什麽?陝......陝東道?父皇果真把洛陽給了他......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建成的手下連忙躲得離齊王遠了些,他莫名地覺得李元吉瘋瘋癫癫的,笑起來實在滲人。
“大哥......我真替你不值......真的,你堂堂一個嫡長子,父王居然讓二哥就這樣騎到你頭上......”說完,又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軍功算什麽?有軍功了不起?有軍功就可以随便搶別人的東西?大哥,小弟我是再也看不過眼了,你放心,有小弟在一天,小弟就會幫你,絕對不會讓二哥這樣逞英雄......”李元吉的聲音本就不小,在宮牆上一打,更加大了。
李元吉的侍衛連忙過來攙住李元吉,向李建成賠罪道:“讓太子見笑了,我家主子就是這樣,一喝了酒就愛說胡話,您千萬不要見怪。”李建成搖搖頭,終于将李元吉交給了侍衛,自己則臉色不快地快步離去了。
那侍衛攙着李元吉入了齊王府的大門,剛一進武德殿,李元吉便立刻從那副沒有骨頭的模樣中恢複過來,哪有半分醉态。
“我方才......演得好不好?”他拿了些吃食,一邊往嘴裏塞,一邊問手下。
那手下真心實意地贊道:“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李元吉嗤笑道:“你看見剛才大哥的那副樣子了麽,臉色臭得可以。現在洛陽成了李世民的勢力範圍,他今夜恐怕是睡不着了。”
那侍衛跟着陪了會兒笑,又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為何您選擇向太子投誠,而不向秦王投誠?”
李元吉呸地将果殼吐了出來:“你把我當傻子,李世民那性格,怎麽可能樂意跟人共享天下?他要是贏了,你、我、皇兄一個都跑不了。我從小是大哥帶大的,就算不考慮別的,單是這一條,我就不會支持李世民。”
侍衛點點頭,又聽李元吉道:“再說支持太子,不是名正言順的事情麽,順便我替太子求情,也在父皇面前留個好印象。”
侍衛知道,李元吉從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纨绔,他甚至比兩個哥哥更加聰明。李元吉細細分析過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性格,李世民不需要他,在二哥強大的反襯下,他的大哥反倒顯得謹小慎微,脾氣溫和。因此,聯合大哥,與李建成合力将李世民擊敗,成了他計劃的一部分。
今天這一步棋,就是為了讓李建成放松警惕,日後更加信任他。等到李世民失了勢,李元吉才會将矛頭對準李建成,可能會将李建成囚起來,又或者是其他的做法。總之,李元吉從沒有一刻放棄過那最高的寶座。
作者有話要說: 替韋貴妃正下名,其實在初唐的後宮裏,她還是很識大體也很受人尊敬的(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