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夏家,天已經黑了。家庭醫生給夏嘉奉取出了子彈并包紮好了傷口。林宇就這樣在他身邊一直默默陪着他。
他睡着了,醫生走的時候帶上了門,床頭燈暖黃色的光從側面柔柔的打到夏嘉奉的側臉上。這還是林宇第一次走進他的房間。
房間極簡潔,一張大床,一個衣櫃,一盞燈。沒有桌子,沒有板凳,和他別墅客廳的驕奢淫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畢竟他的客廳看起來恨不得要用黃金來砌牆。可這個卧室,連地板都是普通的木地板。
林宇站起來,本來想去衣櫃裏找件衣服,在地板上過一夜,可是他打開衣櫃的一瞬間,被衣櫃裏面的東西驚呆了。
衣櫃裏是一片遠方,這個衣櫃,是一面被僞裝的鏡子。這面鏡子,在這個灰暗的環境中發着光。
這面鏡子裏是這天子腳下,皇城萬裏,星河燦爛。
夏嘉奉自他打開衣櫃的時候就被驚醒了。這些年的經歷讓他睡覺從來睡不深,什麽時候都有幾分防備。
林宇的心神正被這大好河山所獲,一時竟沒發現身後人的接近。直到,他被身後人抱住。
夏嘉奉從背後抱着林宇。這些年林宇過得一直太累了,也從沒人讓他靠上一靠。這個懷抱有點溫暖,他一時也魔怔了,也沒推開。夏嘉奉如願抱住了這個人,一時之間也是沒有反應過來,兩個人就這樣在昏黃的燈光下擁抱着。一時之間,暧昧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流動。林宇怔怔的看着從自己肩膀環繞的雙手,微微一個偏頭,看見了夏嘉奉的眼睛。夏嘉奉有一點點近視,沒有戴眼鏡讓他的眼睛顯的有一點失焦,棕色的瞳孔滿溢溫柔,像是一只擁抱着珍寶的大熊。
林宇突然就害羞了,他一掙,從這個溫暖的懷抱掙脫了。夏嘉奉被拉扯到了傷口,也只是默默的忍了,也沒有多說一個字。他只是當着林宇的面。伸出一只手,将這面鏡子輕輕轉了一下。這個鏡子轉開之後,後面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地道。“一直往下走,就可以出這個小區。”
林宇直直的看着他,夏嘉奉只是把衣櫃的門關上,然後獨自走到被窗簾完全覆蓋的落地窗前,唰的一下拉開了窗簾。
安靜與喧鬧被一道長長的圍牆劃成兩個世界。小區裏靜谧的不像樣,幾盞燈隐約在綠植之間明滅,游泳池裏安靜的沒有泛起一絲波紋。可是外面的世界,正是夜生活的高潮點,年輕的男男女女高歌財富,高歌青春,把酒撒的到處都是。
“林宇,這個世界從來就是不公平的。你有好的活路,何苦當這北京城裏一個無名的屍首呢?”
“夏總。”林宇剛說出兩個字,就被夏嘉奉打斷了。“我也就比你大一點兒,別叫我夏總了,叫我夏哥吧。”
林宇靠着床腳,面向這面幾乎占據了一整個落地窗的牆壁坐下。“夏哥,我看不下去啊。”
在這座冰冷又陌生的城市,林宇第一次向人講起了自己的曾經。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五歲,我弟弟五歲。我在市裏最好的高中讀高一。我的爸爸在地底挖煤,我媽媽給礦裏的人做飯。日子過得不算好,可是也還過得去。周末回到家,爸媽和弟弟也會笑着和我聊天。媽媽總跟我說,讓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就好了。”林宇看着窗外的流光,笑容有些虛幻,像是螢火蟲在水裏飛舞,一切都若隐若現。“那是我覺得世界最溫柔,未來最有希望的時候了。”
“那是冬天了,快過年的時候,我在教室期末考試。老師突然走進來,給我一個電話。是村裏打來的。村長說我爸媽出事了,讓我回去。我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就是一下子感覺天都踏了。煤礦主來了,給了我六萬,說一條命三萬。說煤礦突然踏了,是老天不給飯吃,是我爸媽命到頭了,怨不得誰。
可是我看見我爸媽時,他們就那麽躺在地上,臉上身上都是黑黑的。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是因為礦井坍塌死的,是有人殺了他們。”時隔多年,又一次提起往事,林宇還是有點兒情緒波動,他把頭揚了揚,搓了搓臉。夏嘉奉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他的身邊,靜靜的聽他說。
“當時我看見村長的桌子上有把小刀,我本來想捅死這個老板,給我爸媽償命的。可是我的弟弟從門口晃晃悠悠的進來了。他那年五歲,快過年了,他也換上了新衣服,一張小肉臉紅豔豔的。我突然就沒了勇氣去拿刀了。要是我也不在了,誰來照顧弟弟?
我拿着那六萬塊錢,省吃儉用,照顧弟弟在村裏上了小學。本來想着等我考了大學,就開始勤工儉學,送弟弟到城裏讀書。三年過去了,一切都順利。我以為我們家的厄運終于過去了,可是,我錯了。生活從來就沒有放過我。
事情發生在高三的那個寒假。那年冬天,我留在了學校準備高考。我給村裏的嬸兒留了信,讓她幫忙照顧我弟弟。可是那個嬸兒給我弟弟送了飯就把他丢在屋子裏不聞不問,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麽能日日在那個小屋子裏閑得住。恰巧那個冬天村裏來了很多外面的人。我三月份回家時,家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最後一個人也沒有了。我拿着刀到處找我弟弟,那個嬸兒跪在地上說她對不起,沒有照顧好我弟弟。可是我的弟弟,怎麽會只值一句對不起?
後來那個嬸兒的夫家也出來了。嬸兒也話鋒一轉,說這事兒跟她沒關系,怪只能怪那些外來人。
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想要找我弟弟。我拿着弟弟的照片一個一個村口的找。這是我最後的一個親人了。四月,終于有人說曾經看見過我弟弟。我順着這個消息一直找,可是消息到了北京,就斷了。北京,太大了。
六月,我回到學校參加高考。我知道,只有這條路才能讓我找到我弟弟。我考到了北京,七年,我一直在找他,找我的弟弟。”林宇的情緒突然崩潰了。眼淚終于卡不住了,瘋狂的往外湧,眼淚順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一只手從側面伸了過來,接住了他的眼淚。
林宇抓住了那只手,哭的難以自抑。“我其實很怕,我很怕我猜到的結局。我看見那些孩子被帶到那個俱樂部,我就想到了我的弟弟。我弟弟當年被拐來北京,我都不敢想他經歷了什麽。我都不敢想,他是不是還活着。”夏嘉奉捂住了林宇的眼睛,林宇終于将心裏郁結了七年的痛苦,與腦海裏盤旋了七年的可怕的猜想吐了個幹淨,呼吸都十分困難。
他緊緊抓着那只手,像在汪洋的大海裏終于抓到了一根漂浮的木頭。“我怕我弟弟已經死了,我也怕他在那種地方活着。我怕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問我:“哥哥,你怎麽才來?”我沒法回答他。我如果知道,我一定陪他過那個春節。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見到他,再給他買個冰棍,再給他包個豬肉白菜餡的餃子,多放肉,少放菜。”林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他的整個腦子裏都是他八歲的弟弟,那雙肉呼呼的手,那雙眼睛裏有星星的眼睛。
手從他的眼睛移開了。那雙手的主人将他橫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然後他雙手抓着被子一揚,隔絕了兩個個世界。
他隔着被子,抱住了裏面那個心口血淋淋的年輕人,說:“你放心,這裏面,沒人會知道,你說的,也沒人能聽到。”
你會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