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張着口,掌心與鬓角皆是涔涔的汗,只覺得眼前人那本就蒼白妖異的臉龐愈發陰森可怖起來。想要從這墳墓一般的喜房中逃跑,卻又無能為力;父母央求開門的聲音仍在耳畔繼續着。
“也罷。阿鴻畢竟早已不記得我這個外人,此時更信自己的雙親,确乎情有可原。”金潇說着便抱起肩,目光落在我身後震動的門板上,忽然道,“不過卻也不必急于開這道門。姑且好生想一想,門外的那兩個,當真是你的爹娘麽?”
“……”
話音落下的時候,我驀地僵在了原地。
再去看金潇時,他的面上已是多了幾分人氣,也并未再試圖上前阻攔,只形容冷靜地擡手指指頭頂的方向,示意我去看那映着庭院中駁雜樹影的房梁。
我便窺到此時的喜房前除卻那一叢庭樹的碎影外,階下竟連半分人影也無,唯只雙親的喊話聲伴随着焦躁而急切的腳步,空洞洞地在這金家府宅中回響。
原本緊貼在門板上的脊背倏然繃直。腦海中一片懵懂混沌,我轉過身來後退兩步,努力保持着鎮定的同時,便對着那門外的無名之物顫聲開了口:
“……娘,你可記得我與阿滿的生辰是那年那月?”
聽到我這一句質問之後,門外的動靜似乎遲疑了一下,那若有似無的陰風也有須臾的停滞,卻很快化作更加猛烈的哭聲,沖撞起了依然緊閉的房門。
“阿鴻,阿鴻你若再不出來,定會被他生吞活剝了去!開門,開門!娘又怎會騙你……”
聽到門外答非所問般的哭腔時,我終于慢慢清醒過來,低頭看向金潇在稀薄起來的夜色中愈發清晰的影子,心下安定了些的同時,卻亦更加恐怖起來。
我不知道徘徊在門外的父母究竟是那裏佯裝的詭物,究竟為何要引我開門,又何苦糾纏于我;此時那不詳的哭音尖銳地刺入耳郭,更是教我在毛骨悚然的同時,受了蠱惑一般想要試圖走出這門外。
昏昏沉沉地邁開腳步時,腰身被溫熱的手臂卷入懷中,金潇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後,動作溫柔地将我拉回床帷之間,便又将大紅的床帳緊緊拉上,抱着我躺了下來。
覓得一絲安穩的溫暖以後,我便埋頭在他懷裏,任由他輕柔而緩慢地摩挲着我發顫的脊背,漸漸驅走了那些環繞在耳邊的魔音。
……
門外的詭物終究還是走了。天邊也隐約露出魚肚白,微涼的曦光透過床帳撒在金潇靜谧的側臉,那雙妖冶的貓瞳也始終注視着我,氤氲着我所窺不真切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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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阿鴻,我自會保你周全。”
他輕撫着我的發,垂下頭來在我額間印下一吻,眼神堅定地在我耳邊呢喃道:
“既是我回來了,餘生從此平安順遂,再也不會教你受半點苦……睡罷……”
……
……
詭異卻真切的溫情之下,我伏在金潇膝頭心有餘悸地沉沉睡去;心下雖仍為方才那亦人亦鬼的遭遇而恐懼着,卻出乎意料地不再為自己而擔憂。
門外的詭物道我定然會被同床共寝的貓兒生吞活剝,可我此時卻毫發無損地在他懷裏睡着,也十分願意去信他。
畢竟我從未做過惡事,自然不憚鬼貓的複仇。
話雖如此,我卻仍舊不知這貓兒為何要癡纏上我,又要從甚麽物事的手中将我保下。
睡夢中隐約感到胸口憋悶得喘不過氣來,餘光窺見是一只半大模樣的黑貓盤卧在胸膛前,嗚嚕嗚嚕地睡得正香;睡醒時卻已成了美人的姿态,玉一般光滑的身子蜷縮在我懷裏,這才教我恍惚憶起了自己已與這人成婚的事實。
濕薄的霧氣依然彌漫在較往年的春日陰沉了許多的董鎮,我嘗試着起身,便驚醒了懷裏睡着的貓兒。他眨着惺忪的金眸看了我良久,這才想起甚麽一般坐起身,服侍着我穿上柔軟的中衣;意識到嫁過來的我此時卻像是夫君一般由他忙活着,心下便有些微微的窘迫。
他未着一縷,雪白的胸膛前還殘留着些許暧昧的紅痕,縱然後半夜發生了那等驚心動魄的駭事,卻也難掩這喜房中雲雨過後的香豔缱绻。
我看向那扇緊閉依舊的房門,實在不知是否該打開它通個風;猶豫間,穿戴整齊的金潇已是下了床,面上沒有半點如我一般的心驚肉跳,随手一揮便将它推了開來。
庭院中阒然無聲,綠蔭下的石板路沒甚麽詭物走動的痕跡,只是留下了一些似是篝火燃過的灰燼,青牆內外下着薄而輕渺的微雨,看不出昨晚有甚麽異常。
知道金潇并無父母,昨夜的金員外也只是來充個高堂,沒有公婆需要我來敬茶,這新婚夜之後的頭天便有些微微的尴尬,實在不曉得該做些甚麽才好。
金潇端了早膳回來,卻都是些精致的冷食;食不遑味地與他一道用過之後,我沉默了半晌,略有些沙啞地開口道:
“金潇……”
成親後便不該再喚他金先生,卻也無甚更好的稱呼,我便只得直呼其名,下一刻就見他微挑着一雙清眉,幽聲糾正道:
“如今既已是夫妻,房內便只喚我金兒便好。”
知曉這應是他的乳名,我便點點頭,繼續用略有些沙啞的嗓音道:“金兒,若是家宅無事的話,我想……我想歸家去看看。”
他似乎并沒有提起昨晚那事的打算,我卻仍記得有一雙詭物扮作了父母,此時心下便着實有些焦慮,想要去看看雙親此時是否安好。
金潇放下筷,面上神色有些微微的異樣,顯然有些不大情願;卻又在看到我懇切的目光時沉默了下來,想了想便道:
“頭日歸寧雖也無妨,但到底不合禮數;不如暫且按捺一番,三日後我自陪你同去。”
“……”
知道他這話說得在理,頭日急着歸家是會教旁人看去笑話;不過既然他允了我三日後回去,想也不會反悔,因而我雖稍有遲疑,卻仍是點了點頭。
見我并未抗拒他的安排,金潇莞爾一笑,如同最親密的情人一般朝我偎來,伸手撩撩我耳邊的碎發,柔軟的掌心也覆上我的五指,輕聲呢喃道:
“既是新婚,外頭又尚下着雨,阿鴻便不要去店裏看甚麽生意了,與我一同在這小築內多歇憩歇憩……如何?”
他說着便若無其事地頂了頂我的指根,嗓音裏的暧昧不言而喻。
我畢竟初經人事,此時面對這般挑逗,雙頰便難以自制地臊紅起來;感受到溫熱的身子柔軟地摩挲在手臂,金潇眉目含情,端的是一副任人為所欲為的姿态,先前的那一點懼意終是煙消雲散,心頭竟不合時宜地有了期待。
白日宣淫固然非我所喜,金潇也曉得點到為止,只又在我的臉頰輕吻一下,便笑道:
“我尚有事要出門一趟,阿鴻暫且在家中等着便罷,不久就會回來。”
見他起身,暖洋洋的身側陡然失了溫度,我恍惚了一下,便見他不知何處搬出了一摞封皮精致的書冊來,悉數在我面前的檀桌上擺放整齊,輕聲道:
“知曉阿鴻愛書,我倒也省得再送那些吃穿用度的俗物,只将自己歷年的收藏借來博君一笑了;阿鴻若是在家中憋煩,便可随意翻來解悶。”
我低頭一看,面前擺着的果然都是些市面上鮮少流通的古籍傳記,其中甚至還有我始終未曾在這董鎮中覓得過的珍本,心下便不由得驚喜萬分。
見我高興,金潇面上也流露出了怡悅之色;又見我已經迫不及待地便要坐到窗前翻看,便随口囑托幾句,披起外裳打算出門了。
我只沉浸在可以飽閱珍本的喜悅中,本也不曾再想更多。直到那原本被金潇打開的房門漸漸在眼前閉攏,壓抑感也随之而來時,我擡頭望一眼樹影斑駁的房梁,心中忽然生出些許詭秘的預感。
金潇這般舉止與神情,倒似是要将我圈養在這金家大宅中一般。
……
古樸典雅的房門即将在我面前落下之時,我驀地站起身來,略有些無措地開口道:
“我能……”
金潇一愣,正欲關門的手随即停了下來。“我能……出去走走麽?”我猶豫了許久,還是小聲道出了這一請求。
“……”
金潇看着我,陰影下妖冶的金眸似乎若有所思;然後微擡起手,又将門拉了開來。
“倒也并無不可。”
他慢慢地說着,貓瞳倏而變得狹長起來,低聲道:“只是不可走得太遠。若還發生昨晚那樣的事,我不在身邊,便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