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鬼魅般貌美的青年。
正是西學東漸的時候,聽聞外頭偶有富戶會為當家的訂一套西服,卻從未有人似他這般穿着儒雅的毛呢大衣,禮帽也壓得低低的,只從檐下露出幾縷墨一般黑的碎發,身量纖瘦高挑,似乎略比我年長幾歲,一看便知是世家出身的先生。
想到這般先生竟也會為我這等落魄之人彎身,我便敬重起來,又見他模樣好看,心中也生出些許好感;只是他看起來蒼白陰郁,面上也有些冰冷的倦色,便只謝了一聲,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搭話。
他擡起頭來淡淡地看我一眼,我怔了怔,竟發覺那帽檐下的眼眸是貓一般熠熠的金色,不免駭了一跳,險些再度将手中的書摔下去。
“……掌櫃的,你這裏書可齊全?”
他開了口,嗓音幽醇動聽,只是略有些疲憊和沙啞,像是受了風寒還未痊愈一般。
我定了定神,這才忙道:“我不是這書鋪掌櫃,只是隔壁經營古玩的鄰居;先生若有所需,只喚醒了那櫃後睡着的人便罷。”
他點點頭,便又壓低了禮帽,繞過我想到櫃臺前去。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一摞被雨水浸得有些發皺的書,細瞧之下頗有幾分眼熟,便忍不住沖着他的背影道:
“先生,這書……”
他回過頭來,順着我的目光朝手中提着的書看去,道:“喔,這是昨日我在路邊撿到的,看到封皮上蓋着這家書鋪的戳,便想來問問掌櫃的是否丢了書。”
我聞言大喜:“這正是我昨日不甚遺在路邊的世本全冊。敢問先生可是在七巷尋到的?”
何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想不到今日得見貴人,将我那珍貴的遺失之物也一并送來了。
他微一挑眉,轉過身來注視了我良久,也未曾懷疑甚麽,只将那水漬未幹的書交還到我懷裏,道:“正好;物歸原主。”
見我道了謝,忙扯着幹淨的袖子去拭那書上污痕,他沉默許久,忽然微微眯了眼睛。“先生既是如此惜書之人,何故又将它們丢在了偏僻的小巷?”
我将書抱好,聞言便解釋道:“昨日我打烊歸家,途中撿到一只受傷的貓兒,便暫且放下書抱它到臨近的活渠邊清洗了一番。那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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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
若是未曾記錯的話,那貓兒今早便殁在了我家後院的雨地裏。
眼前之人安靜地聽我說着,貓一般金幽的眼眸似乎隐隐閃爍了一下;我的目光滑落下去,便看到他右手上纏着一方眼熟的手帕,素白之下隐隐有暗紅氤氲其中,看起來似乎傷得不輕。
“先生的右手……”
我忍不住出聲,他便遲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将右手藏回鬥篷下,低聲道:“不打緊,只是受了些小傷;有好心人幫我包紮過,現下已是無礙了。”
“……”
見我神色恍惚,他又道:“偌大董鎮之中恰巧撿到先生的書,想來也是緣分一場。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
他語速極慢,聽起來溫柔親切,便是富貴的出身,竟也還将我稱作先生,不由得教我好感更甚了些,忙從那神游中清醒過來,也恭謹地回道:“我姓董名一鴻,其實未曾讀過幾日書,不敢妄稱先生。您以前未曾在這董鎮中見過,不知是那裏來的貴客?”
他不是這鎮上的人,我只一眼便看得出,心中也倍感困惑;畢竟在這鎮民紛紛外遷的災荒年代,能在董鎮見到如此端麗的人物來訪,屬實是很稀奇的。
聞言,他又揚起那雙貓一般渾圓的瞳孔看了我一眼,唇邊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我名喚金潇,是這董鎮出身,只是少時便出游在外,故一鴻不記得我而已。”
“……”我愣了一下,便道,“董鎮僅只一戶金姓的人家。這麽說來,金先生可識得金夢小姐?”
聽到金夢這兩個字的時候,金潇似乎微顫了一下,神色被遮擋在帽檐下的陰影之中,恻恻的有些窺不太清晰。
許久,才嘆了口氣道:
“我與她自是血濃于水的本家。可惜世事無常,初回董鎮便聽聞她小産後血崩殒命的消息,委實教人痛心。”
……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這看似遺憾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難以掩飾的陰鸷與快意。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那不斷增續的好感也驀地降至了冰點,手腳亦變得僵硬起來。
心裏仍在為金夢小姐是否當真橫死而惶惶着,我想開口問一問他與金家的關系,卻見他打量着我身前那一排書架,蒼白的指尖掠過書脊上的文字,忽然道:“一鴻喜歡讀書麽?小說與游記也喜歡?”
我木然地點頭,便見他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又道:“這間書鋪種類齊全,于董鎮而言實屬難得;只是潔本較多,版本也稍老舊了些。一鴻手中世本我也曾囫囵閱過,若是現下無事,同我去茶館一道坐坐如何?”
“……”
若放在平時,能與這等學識淵博的富貴之人一起煮茶論道,實乃求之不得;可我看着他那帽檐下愈發放大的金色瞳孔,竟沒來由的心慌起來。
半晌也只是道:“我……今日我尚有要事在身,便謝過先生美意了。”
……
聞言,他那暗影下的瞳孔似乎又眯成了一條縫。
然後打量了我許久,道一聲:“也好。”
不遠處瓷爐內的合香已是燃到了盡頭,街巷間雨聲漸停,唯只餘下些細碎的滴答。怔愣間,金潇已是再度壓低了帽,仍是一副冰冷陰郁的模樣,也未曾再看我一眼,末了只落下一句:“那便有緣再會罷。”
便飄然而去。
而我在恍惚過後,趕忙追出去看了看,哪知左街右巷再也窺不見他的身影,只在餘光中掠過一道漆黑的貓影,躍進董鎮矮矮的屋檐間消失不見了。
只問了這人的名姓,卻再未來得及知曉更多,不清楚他住在何處,又會在這董鎮停留多久;我嘆了口氣,隐約覺得有些失落,只道再想見到此人,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
……
又是無甚生意可打理的一日過去。
我抱着自己失而複得的新書走在歸家的路上,想到白日裏遇到的那人,便有些心神不寧,只将目光投在街巷四處的角落,希望能尋得一只嗚咪叫喚的黑貓來。
阿滿似是還未下學,昨日被他使來追打貓兒的鐵鎬也正在牆角靜靜地躺着,仍是霧蒙蒙的天色與霧蒙蒙的路,濕重的腳印踏在光滑的青苔上,委實教人疲累。
今日歸家尚早,傍晚的視野都還看得清晰,我便先踏進後院,想要将橫死在泥地中那一襲孤小的暗影好好安葬。
可當我尋到記憶中的雜草間,努力扒開濕潤的土礫去尋時,眼下卻并未看到甚麽朽壞的貓屍,春日的野苋綠盈盈地橫亘在我眼前,連半點可疑的血跡都找不到。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擡手揉了揉額角,只覺得頭痛欲裂,根本辨不得自己是仍在做夢,還是方從夢中醒來。
便也只得認命般嘆了口氣,拍一拍袖口沾到的土塵,抱起書來離開了後院。
……
進門的時候,父親與母親正躺在掉了漆的羅漢床上抽着水煙,竊竊地似乎在商議着甚麽,神色很是凝重。
不知是在屋裏憋悶得久了,還是同鄰居打馬吊時輸了幾個錢,兩人面上皆是一層恹恹的顏色,瞧着有幾分無力般的僵硬。兩人原本還在耳語,見我進來便驀地緘了口,又悄悄給對方使了個眼色。
我不明所以,便見父親坐起身來躊躇良久,終是放下手裏的水煙壺,望着我道:
“阿鴻吶……”
我應了一聲,走過去坐到二老身旁;心知他們定然有話要講,便也作出洗耳恭聽的姿态來。
與生來頑劣偏執的弟弟不同,長輩的話,我一向是很聽的;因而父母總是操心在外惹是生非的阿滿更多些,又時常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此時也一副悵然的模樣,想來是又要向我攤牌些甚麽不好的事了。
父親頓了一下,慢慢道:“阿鴻吶,近日來你流連在這鎮上,可曾見過甚麽中意的姑娘?”
我只愣了一下,便明白過來。
知道這是父親已同媒人說好了我的親事,又唯恐我還惦念着金夢小姐,這才出言試探而已;畢竟我确乎是到了成家的年紀,如今家道中落,僅只模樣還算生得俊朗,入贅到鄰鎮有些閑錢的富小姐家中,家業便還尚有周轉的餘地。
我與金夢本就無緣,這念想斷個幹淨倒罷,如今亦不知她尚在人間,還是早在我夢中真真下了葬。
我心中苦楚,又覺得造化弄人。
可我畢竟生得僥幸,為人孝子多年,委實沒有甚麽拒絕的餘地;也只當聽一句善言,如尋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從此善待我的妻兒,過好今後的日子便罷。
于是苦笑了一下,起身到堂中對雙親拜了拜,道:
“婚姻大事,但憑爹娘做主。”
……
聞言,母親面上便現出欣慰的顏色來,忙将我喚到她身邊坐下,安慰道:
“此事先前不說,是擔心你還想着那金家的小姐,如今她……唉,且忘了便好。其實爹娘早些年為你訂了門親事,只因那人在外雲游未歸,便也一直未曾提起過;如今他回來董鎮,出落得标致不提,家中也頗有些餘錢。你也定然會喜歡他的。”
我聽得微微蹙了眉,實在是對自己也曾有過婚約一事感到有些奇怪。
不過母親既然這樣說,我便也沒有質問,只是想了想,壓低聲音道:
“阿滿知道這事嗎?”
“……”母親遲疑了一下,抿唇道,“此事還是……暫且別教阿滿知道為好。”
我便了然地沉默下來。
窗外天色已暗,我燃上燈,見眼前的雙親又耳語起來,便站起身,想到堂後去燒點熱水來溫一壺黃酒,再添些燈油回屋歇息去。
哪知一陣微冷的風撲進窗口,堂中斷了幾根竹骨的屏風簌簌作響,昏暗燈火下,我竟隐約窺見了一抹貓影。
“如此是說定了……三日後迎親。金兒,既然人都來了,便現出身來見一見罷。”
……
我一愣,未曾想到這堂屋中竟還有一人;在聽到母親對他的稱呼後,更是沒來由的感到些許寒意。
母親笑着将那扇陳舊的屏風拉開,我便看到白日才見過的金潇正坐在屏風後,此時已是換了身雍容的長衫,一雙望向我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縮着,像是雨後幽冥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