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波裏淺沙
外面打鬥聲漸漸近了,江清流的人終于追到了船上。大家第一要務,當然是解救蘇杏兒。有人向這邊走來了,聽聲音人還不少。說時遲,那時快,薄野景行突然卧倒于地,沾了闌珊客流在地上的血抹在自己咽喉處。
進來的果然都是胡人,聽聲音怕有十六七個。這時候見到屋子裏三具屍體,也來不及奇怪。腳步聲極為淩亂,薄野景行趁着諸人不注意,眯起眼睛看了看。一共十七個人,十六個胡人,押着一個被綁住手腳的姑娘——蘇杏兒?
這時候出現在這裏的女孩,定是她無疑了。
前方有人說話,正是江清流:“放開她。”
胡人中有個領頭的,這時候才發現倒在地上的男子,突然大喊了一聲“烏鈴木将軍!”
薄野景行這才知道方才那家夥的名字,還是個将軍。身邊是十幾個胡人,可她沒有武器。胸口的傷一直在流血,要一下子殺死這些人,她沒有把握——萬一不能及時制服,這些人必殺蘇杏兒。在事态不能挽回的時候,國家一定要與胡人交戰,那麽他們肯定更願意殺死蘇杏兒,讓蘇漁樵心神大亂。
而之所以還沒有這樣做,只是因為一旦傻了蘇杏兒,戰事将再無法避免。
這也是江清流不敢逼得太緊的原因。
江清流這時候也看見了地上的屍體,他甚至不敢擡眼向躺在地上的薄野景行看去,哪怕一眼。不能因為別的事影響自己,他再三告訴自己,要冷靜。此來的最終目的必須達成,旁的事留待日後再想。
但是他握劍的手在抖,他只能緊緊握住劍柄,不讓人看出異樣。胡人将刀架在蘇杏兒脖子上,以生硬的漢語喊:“放我們走,否則殺死公主!”
江清流将人步步逼退,一面令謝輕衣、梅應雪的人偷偷潛至水下——如有必要,鑿沉船只!
一旦船只沉沒,他們無法帶蘇杏兒逃離。
雙方都在注意對方的動靜,薄野景行突然豎了豎手指,向江清流打了個手勢!江清流雖然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去看地上躺着的人,但目光又哪能移開?
這時候一見她細微的動作,立刻便注意到了。薄野景行指了指蘇杏兒,向他比了個三、二、一……随後她突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屈指成爪,一爪直擊挾持蘇杏兒那個胡人的頭頂!
只是一擊,那人瞬間斃命。而就在這片刻的功夫,她将那人一個轉身擋在蘇杏兒身前,抱着蘇杏兒往後就倒。蘇杏兒驚叫一聲,整個人都壓在她身上,而兩人上面還壓了一具屍體!
幾個胡人又驚又怒,随即揮刀殺來,用屍體幫助抵擋了一部分刀刃,薄野景行空手入白刃,接了一把。江清流與梅應雪、宮自在三人依然躍至。
江清流到達之後,一擊退敵,随後将一根什麽東西扔下來。那根東西鮮豔欲滴,不是刀絲又是什麽?
薄野景行有兵器在手,卻一沒有大殺四方。她推推蘇杏兒:“蘇家娃娃,你再不起身,就要壓死老身了。”
蘇杏兒立即坐起,這才發現自己身下竟然墊了個男人,立即又驚又怒,一巴掌扇去!薄野景行握住她的手,也不跟她糾纏:“娃娃好不講理!”
蘇杏兒這才細看,發現她雖然穿着一身皮甲,卻眉目精致,嘴角微挑的時候顯得十分陰柔,有點像個柔軟的病美男,又有點像美人。她收回被薄野景行擋住的手:“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薄野景行自然不會跟她計較:“扶我起來。”
蘇杏兒立時又是大怒:“竟然敢叫本公主扶你起來?你可知本公主是誰?我叫我爹砍了你的頭!”
薄野景行哭笑不得:“扶一把,老身起不來了。”
蘇杏兒這才發現她胸口血流如注,想來自己方才倒底時以肘相支,是手肘壓到她的傷口了。她年紀小,但想到這裏還是有些愧疚,不由上前把薄野景行扶将起來。薄野景行并未攻擊任何人,只是将她護在身後,右手刀絲緊握。
江清流這邊死傷不小,三百餘人現在只剩下六七十個,但要對付這十幾個胡人是綽綽有餘了。這些混也當真是兇悍,真要拼起命來,武林高手也吃力。
蘇杏兒趴在薄野景行肩頭,悄悄往外看。只見胡人們被殺得七零八落,她還很好奇:“你們是什麽人?”
薄野景行随口敷衍她:“朝廷的人,帶你去找你爹。”
蘇杏兒不信:“朝廷的兵哪有你們這麽利害的?禦林軍都打不過你們。你們是不是大俠?”
她眼睛閃閃發亮,跟星星一樣,薄野景行想了想:“有些算吧。”
說話間,有人直沖這裏撲了過來。人未至,刀風已割得人面目生疼。蘇杏兒一下子貓到薄野景行身後,就見紅光一蕩,擋在身前的人仿佛動都沒動,撲過來的胡人已然撲倒在地,喉頭咯咯直響。
蘇杏兒頓時就帶了些讨好之意:“你好厲害!我拜你為師吧?”
薄野景行搖頭:“不收。”
蘇杏兒頓時瞪圓了眼:“你敢不收?我叫我爹砍了你的頭!”
薄野景行擡手摸摸她的頭,又有人沖了過來,她将蘇杏兒護在身後,刀絲一出,已經全是殺招。蘇杏兒小小年紀,卻半點不害怕:“你收我做徒弟吧,我給你很多很多錢!或者讓我爹封你當個大官兒!”
一刻之後,十幾個胡人盡數伏誅。諸人都大松一口氣,蘇杏兒在一片血肉模糊的貨艙裏大聲問:“你們中誰武功最高啊,我拜他為師!”
謝輕衣笑說:“你為什麽要拜師呢?”
蘇杏兒大聲道:“我爹曾說,犯我河山者,寸土必誅!胡人、羌人、鮮卑,那麽多的人,他哪裏忙得過來?我要學會絕世神功,幫他守衛疆土。”
幾人都笑了,江清流大步走向薄野景行,見她胸前已被血染,頓時皺了眉。擡眼又看了看地上闌珊客的屍身,終究是沒有問:“我那兒有藥。”
薄野景行當然不會跟他客氣:“取些,要最好的,不然恐無法止血。”
船上無人掌舵,好在黑水邊已經有附近的武林門派過來接應,及至入夜時分,諸人終于被迎入了黑水城的霸刀門。諸人當然是得到了極高的禮遇,而薄野景行當然是不願在這裏浪費時間的。江清流也知道,但是二人都沒有反對,薄野景行沒有反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走不動了。
江清流沒有反對,是以為他知道薄野景行已無法成行了。
夜間宿于霸刀門,江清流自然不會跟薄野景行安排在同一個房間,如果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霸刀門根本就不可能接待薄野景行。薄野景行自然也不在意,宿于房中之時,她還在詢問京都的情況。
只可惜黑水離京都千裏之遙,這裏的人也只能聽些傳言,又怎知實情?
華燈初上時分,江清流拿了上好的金創藥過來,薄野景行這裏沒有人伺候。他索性自己打了熱水,為薄野景行擦身。薄野景行也不客氣,那衣衫一件一件地剝落,他卻目不斜視,動作亦是輕柔有加。
連續一個半月的趕路,連澡都沒有好好洗過,一路風塵血腥,能夠這樣好好洗個熱水澡,實在是再美妙不過。薄野景行閉上眼睛,不時聽江清流輕聲道:“擡手、擡腿……”
他極為細致得将薄野景行擦洗幹淨,又喂了她一碗胭脂露。薄野景行在馬上趕路一個半月,這時候躺在床上,早已是困意侵襲了。江清流坐在床邊,看她毫無防備地沉沉睡去。
一行人在霸刀門住了三天,三天的梳洗休整,這些風霜滿面的大俠們又變得彬彬有禮、衣冠如雪了。然後諸人也不再耽擱,齊齊将蘇杏兒送往西北,交給大将軍蘇漁樵。
一路上蘇杏兒已經許了許多人官位,又許了許多人錢財,大家都聽樂了。将她送至營寨門口的時候,江清流親自抱她下馬,蘇杏兒還有些失望:“你們真的什麽都不要啊?”
江清流替她整理衣衫,輕聲問:“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救你嗎?”
蘇杏兒點頭:“因為我爹是位高權重的大将軍蘇漁樵。”
江清流點點頭:“把‘位高權重’四個字去掉,就對了。”
蘇漁樵老将軍得知兵士來報,出寨相迎的時候,諸人已散。營寨門口站着他年僅十四歲的愛女。
毫發無傷。
趕回京都的路上,行程明顯放慢了不少。雖然記挂着自在上師的事,但是追擊胡人耗時一個半月,送蘇杏兒去西北耗時一個月,再返回京都,他若跑早跑了,急也無用。
薄野景行是坐的馬車,車當然是江家的。她也很注意将養自己的身子,平素極少動彈。
齊大親自為她趕車,倒不是因為江清流重視,而是其他人都不願意。
路過七宿鎮的時候,江清流突然道:“我有事要漸漸太奶奶,在此停車。”
齊大将車停在大道旁,裏面就是沉碧山莊。薄野景行倚着車壁,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一陣笑鬧之聲。她掀開車簾,只見外面侍女抱着一個小胖娃娃,一直将江清流送出沉碧山莊。那娃娃咿咿呀呀地揮着小手,一會兒抓抓侍女的辮子,一會兒又去摸旁邊的石獅子。
外面天寒,江清流向侍女揮揮手,侍女便抱着孩子回身進了山莊。
江清流上得馬車,齊大揚鞭一揮,馬車便離了山莊。薄野景行放下車簾,也明白江清流停車之故。她唇角微挑:“都這麽大了。”
江清流當然知道她所指何物:“小娃娃總是長得很快的。馬上要開始說話、走路了。”
薄野景行重新靠在車壁上:“現在想來……當初沒吃這小子,還是挺好的。”
江清流輕輕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對,确實一陣沉默。江清流緩緩湊近她,輕輕吻上她的唇。薄野景行沒有拒絕,唇瓣相接,他的氣息幹淨而清冽。兩人就這麽默默地親吻,卻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
假如真心只是空中的樓閣,請讓我于幻想之中身臨仙闕,哪怕片刻。
到達京都那天,正是二月末。
櫻花乍謝,桃花含苞。
不老城梅家的人還圍困着浮雲臺,聖上幾度欲插手,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又一直沒有表态。江清流等人自然心裏清楚——朝廷內部,必然有不少人不滿自在妖道,這時候落井下石。外面謠言又已越傳越烈,聖上便有些舉棋不定了。
跟薄野景行重回浮雲臺,衛枭早已不知所終。裏面倒是有許多陰陽道為非作歹的物證。還有一直幫着陰陽道煉制丹藥的——梵素素。薄野景行踏進臨仙閣的時候,她身邊有三個年輕男子。她戴着頭帷帽,一直不肯露出容顏。
這時候薄野景行進來,她倒是十分平靜:“大師兄。”
薄野景行卻似乎沒有前事,她還是三十幾年前,寒音谷追逐落花蝴蝶的梵素素。她向她張開雙臂:“素素過來。”
梵素素顫抖着起身,上前兩步撲進她懷裏,驟然痛苦:“師兄……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可是你一直沒有來,一直都沒有來!”薄野景行輕輕拍着她的背:“我知道。”
梵素素泣不成聲:“那裏又黑又髒,我真的害怕極了……”
薄野景行揉揉她的頭發:“已經沒事了。”
梵素素又哭了一陣,這才招手示意三個年輕男子走到薄野景行面前:“師父,他們……”她的聲音姐姐小了下去,薄野景行打量着三個年輕的孩子。好半天,梵素素終于怯怯地開口:“大師兄……我不是有意要出賣你的。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
薄野景行就懂了:“他們都是你的孩子?”
梵素素一手扯住她的衣角,語聲接近哀求:“大師兄,這輩子我求過你無數次,你每次都是有求必應的。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求你,放過他們,大師兄。當年的事,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薄野景行站起身,長衣潇潇。梵素素的眼睛濕透了帷帽:“大師兄,我求求你。”
薄野景行傾身将她扶起:“別哭。”
梵素素緊緊握着她的手:“答應我!”
薄野景行終于開口:“你們走吧。”
三個年輕男孩子,兩個都是二十餘歲,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這時候看着梵素素,有些不知所措。梵素素向他們點點頭,他們終于猶豫着出了臨仙閣,帶着梵素素走出浮雲臺,江清流站在一邊,薄野景行走近他:“找人把素素送回我的住處。”
江清流便命齊大去辦,待人走遠,方又道:“我跟應雪他們打過招呼了,衛枭的三個孩子……”
薄野景行側身經過,只留下輕描淡寫一個字:“殺。”
江清流與梅應雪兩家的人從浮雲臺搜出的罪證,便是聖上看了也是龍顏大怒。
鐵證如山,那位終生憧憬着得道成仙、不死不傷的聖上也終于下旨,着剝奪自在妖道上師稱號,除國師之位,全國海捕。可時隔數月之久,衛枭早已不知所終。
何處去捕?
而薄野景行也并不失望,江清流算是有些了解她了:“你是不是知道衛枭的行蹤?”
薄野景行不搭理他,自将陰陽道的地宮搜索了個遍,江清流知道她還是挂心着同門的消息,也派人幫着找。把整座地宮已經翻遍,也沒有找到寒音公子等人。
三月末,江清流已經準備返回沉碧山莊了,走之前自然是有話要問薄野景行的:“如今諸事已畢,我太爺爺的仇也倒了應該了結的時候了。”
薄野景行倒是不着急:“我尚未找到要找的人,如果就已事畢?再等等。”
到四月初的一晚,薄野景行正睡着,突然有人進來,薄野景行剛剛坐起,突然一截劍尖從紗帳外刺了進來。薄野景行看也沒看,二指截住劍身,使她再難寸進:“這麽晚了,不好好睡覺,又要幹什麽嗎?”
紗帳外,梵素素的聲音憤怒中帶着仇恨:“你殺了他們!你答應過我的!”薄野景行也不太意外:“素素,即使我答應,寒音谷我們同門的亡靈會不會答應?”
隔着紗帳,梵素素失聲痛哭:“可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撫育他們二十幾年!”
薄野景行正要答話,突然梵素素背後另有一人躍起,一劍刺出。這一劍如毒蛇一般又快又狠,薄野景行坐在榻上,可避的地方本來就少。這時候她有一個選擇——她握着梵素素的劍,只需要稍微一引,梵素素就能擋在她面前,她完完全全可以避過那一劍。
但是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她一手按下梵素素的頭,奪她之劍相迎。終究是慢了一步,對方的劍在她脖子上劃下一道口子。好在她迅速以紗帳絞住對方劍身,減緩了速度,再提劍相迎,使對方不能再進。
那傷口雖然沁出血珠,卻并未傷及要害。
帳外人當然不會甘休,手中劍受阻,他擊出一掌,薄野景行與他掌風一對,兩人都是一驚。顯然對方內力之深厚,雙方都有些大出意料。薄野景行冷哼:“衛枭,是你嗎?”
隔着紗帳,衛枭的臉如同隔着面紗。他兩擊落空之後,右手屈指一彈,有什麽東西紫紅一片撲面而來。薄野景行一記撫花掌一掃,将這片紫紅又迎面掃向他。衛枭後退兩步,薄野景行一手持劍,這時候另一只手還摁着梵素素的頭,輕輕撫摸。
二人就這樣對峙,半晌,衛枭終于開口:“你真是薄野景行?你真的長生不老了?”
薄野景行冷哂:“是啊,以前我一直想不通原因,現在看來,似乎應該多謝你。”
衛枭的目光充滿貪婪:“不必,待我服下你的心,我會感謝你。”
薄野景行搖頭:“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嗎?”
衛枭一怔,卻劍身後房門突然被踹開,許多人站在門外,當先一人自然是江清流。衛枭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為報寒音谷之仇苦苦等候這麽多年,到頭來竟然不和我交手嗎?”
薄野景行輕輕拍拍梵素素的背:“不交手啦,你如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揚名立萬的事,交給孩子們去幹吧。我們把所有的風光都占盡了,讓江湖一代不如一代不不太好了。”
衛枭還要說話,江清流上前一步,準備親自會會他。薄野景行揮手,輕聲道:“素素,把紗帳鈎起來。”
梵素素還在哭泣,這時候卻起身,真的把紗帳鈎了起來。薄野景行坐起身,火紅的睡衣讓她的氣色顯得非常好:“宮家娃娃,你先來。”
旁邊的宮自在一怔,但立刻執劍上前:“衛枭,宮某便為被陰陽道殺害的人向你讨教!”
衛枭笑了一下,江、梅兩家的人已經将他團團圍住,他也不急躁,一轉身奪了一人的劍:“憑你也配稱讨教?”
他一劍刺出,宮自在就感覺出了差距,那劍法似乎一直平淡無奇,但其角度與力道,均讓他躲避吃力。但毫無疑問,跟這樣的高手交手,确實受益良多。而衛枭也有顧忌——薄野景行的刀絲,傳聞中勾魂于無形。他确實不敢大意。
宮自在于他手下走不過三十招,就敗象環生。薄野景行就在這時輕身躍出,中途截下衛枭的劍,複又退出,轉而向梅應雪擡擡下巴:“梅家娃娃來。”
梅應雪早就按捺不住,這時候提劍迎上,薄野景行又返回床榻之上,擁被而觀。梅應雪與宮自在可以說不相上下,但是宮自在常年于江湖行走,若論單打獨鬥的江湖經驗,還要強上一分。
而梅應雪方才在旁邊看了一陣二人交手,對衛枭多少有一定了解,這才勉強将這一分不足彌補上。他在衛枭手下也稱了三十二招,眼看就要被一劍封喉,薄野景行刀絲就在這時候恰到好處地蕩出,衛枭恨恨地收劍回救,卻将梅應雪放了生。
薄野景行仍然是招式未老,抽身即退:“清流,你來。”
她一聲鄭重的“清流”,江清流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似乎是絕對不能讓人失望。他提劍而上,衛枭初初與他交手,便說了一句:“你比他們兩個強些。”
江清流并不答話,九分劍法之虛實變換,在他手中施展開來,如同行雲流水。薄野景行不時提點:“虛可以實,實亦能虛,劍法若成,則劍招可棄。”
對方哪一劍是虛,哪一劍是實;哪一劍是想将他逼到什麽角落,哪一劍是想要利用房中逼仄狹窄的地形,她事無巨細,一一分析。
江清流跟衛枭戰到六十餘招,終于露出險象。薄野景行仍然以刀絲擊出。迫其回救,卻立刻止住攻擊,由江清流繼續與他交戰。衛枭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防着她。江清流就這樣無數次遇險之後,慢慢地也能跟着衛枭的節奏。
對他的虛實之劍江然也有了預測。他與衛枭交戰的時間越來越長,有一次到一百二十招之時,竟然差點劃傷衛枭握劍的右手!衛枭額上漸漸沁出了汗,薄野景行哈哈一笑:“衛枭,你這把老骨頭,要給孩子們墊腳啦。”
衛枭上齒咬住下唇,突然欺身逼近,就待與江清流拼掌力!江清流也自知內力可能不如他,橫劍一封,人被擊出丈餘。衛枭不再纏鬥,轉身欲走。薄野景行可是不會講什麽君子風度:“宮家娃娃、梅家娃娃,方才沒白看吧?”
梅應雪與宮自在早已技癢難耐,這時候同時揮劍迎上!再加之身後江清流也搶攻而至,衛枭頓時三面受敵——另一面還守着一個虎視眈眈的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卻似乎已不再留意他,低頭看向伏在自己懷裏的梵素素:“你不是一直想去塞外嗎?找回其他同門之後,就去吧。”
梵素素的臉隐在帷帽之後:“師兄……”
薄野景行輕聲嘆氣:“師兄不會怪你,你也不要怪師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既種下因,便應得到果。”
江清流三人圍攻衛枭,竟然也漸漸占了上風,衛枭這時候要抽身而退,就非常難了。眼見得勝算越來越小,衛枭突然雙目圓瞪,暴喝一聲,渾身骨節吱嘎作響。突然砰的一聲,他全身冒出一股黑煙,黑煙騰起之後,空中只餘一件衣袍,悠悠落地。
那麽多人,竟然沒看見一個大活人是怎樣生生消失,只剩下一件衣袍的。江清流等人自然是看向榻上的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卻并不意外:“別看老身,老身又不是神,怎知他使了什麽邪法?”
江清流立刻命人去追,還擔心衛枭會待在原地,命一部分人留守。就在這時候,屋外傳來一聲笑聲,江清流一下子就聽出來人——苦蓮子。
諸人追出去,就見苦蓮子站在院門口,地上一個人只露出一個頭,然面色烏黑。他想苦蓮子伸出手,整個眼珠都被仇恨染紅。面前是個完全不懂武功的人,他只需要一伸手,便可殺他千萬次,可他的手竟然只能觸到他的衣角。
苦蓮子對毒性再清楚不過,立刻笑呵呵地道:“我家谷主早料到你要跑,院中土壤已布下劇毒。一旦沒身其中,必然吸入肺腑。衛枭,這一次你恐怕是真要成仙了。”
從左右兩個方向又閃出兩條人影,正是水鬼蕉和穿花蝶。
“谷主果然神機妙算,我跟着葉和混到這妖道身邊,将谷主身懷五曜神珠所以能長生不老的事透露給他,他立刻就按捺不住,自投羅網了!”穿花蝶興致勃勃地跑到卧室,本欲讨賞,左右看了一遍,發現少了一人,“谷主,家師何在?”
薄野景行擡手,示意他過來。他走過去,薄野景行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穿花蝶突然沒有再說話,其實刀尖上過活的人,早已習慣這江湖的生死無常,甚至未必會留下什麽遺言、遺物,供生者念想。都知道應該看開,只是當輪到自己身邊至親的時候,又有幾人能超然物外?
苦蓮子将衛枭從土裏提将出來,那毒性太劇烈,他也需帶着鹿皮手套才敢去碰衛枭。衛枭已然說不出話,江清流看向薄野景行:“如何處置?”
薄野景行走近他,拿出兩粒長生丸,命苦蓮子強喂他。苦蓮子掰開他的嘴,把長生丸塞進去,又喂了一壺酒。酒力使藥力發揮得極快,衛枭本就身中劇毒,這hi後早已是不能自控。薄野景行以布相隔,輸送了一道內力過去,使藥效完全催化:“當年寒音谷衆人裏,還有誰活着?”
“寒音谷……”衛枭的眼神漸漸渙散,失去焦距,“寒音公子、葉汀蘭、邱故新……”他緩緩念叨着這些名字,苦蓮子眼神發光,邱故新正是他的師父,當年寒音谷的藥師。
不等衛枭說完,他立刻問:“他們如今在哪兒?”
衛枭機械地重複他的問題,然後才道:“他們……被關押在……五大門派。薄野景行由沉碧山莊關押,寒音公子由七宿劍派……葉汀蘭、邱故新在少林……”
這些人的名字被報出來,大家都是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
衛枭又緩緩道:“為了解開五曜心經的秘密,五大門派每人研習一種心法。”
于是大家都懂了。
為什麽七宿劍派要殺死驚風塢的人,這自然是驚風塢受托調查陰陽道,并且一定是查出了什麽內幕。很可能這內幕還跟七宿劍派有關。百裏辭楚這才親自出馬,屠殺其滿門。而後卻不能提及只字,只能自盡以保守這個秘密。
江隐天為什麽一定要江清流與薄野景行劃清界限,并非源于個人的恨。只是他一早就知道薄野景行的師門血仇與江家脫不開幹系,是以不惜一死也要迫江清流與此人刀劍相向。
一旦五大門派跟陰陽道有勾結的事傳出去,大家都将名譽掃地。薄野景行擡頭看向江清流,江清流也有些警覺:“你不會要找這五大門派複仇吧?”
薄野景行揮揮手:“将這五大門派的主事召至一起,老身有事相商。”
江清流火速發出盟主令,将另外四大門派的掌門也都聚到了一起。百裏天雄仍然橫眉怒目相對,難忘喪子之痛。倒是另外三大門派的掌門這時候都不說話。薄野景行開門見山:“放出你們手上寒音谷的人。”
百裏天雄先悻悻地開口:“你以為你是誰?武林門派幾時都要聽你使喚了?”
薄野景行這才緩緩道:“每放一個,老身給你們門派一個新秀弟子單挑老身的機會。老夫允諾,敗而不殺。”
幾人都怔住了。
新秀弟子,哪怕是出身名門,博得諸人叫一聲少俠,也大多都是有名無實的。江湖上的人即使仰其門楣,也不會真心敬重。而這些徒有虛名的少俠,要如何成長為名副其實的大俠。從而獨當一面,最後掌管門派、統領同門?
他們需要幹無數轟轟烈烈、足以為衆人稱道之事。可現在,機會就放在眼前。
單挑薄野景行。
三十幾年前,雁蕩山上的決戰,死傷武林英傑無數,就為了捕她一人。而今可以有一個單挑她的機會,而且是敗而不殺。
百裏天雄都有些心動了——百裏辭楚死後,七宿劍派後繼無人,他千辛萬苦培養的新秀,如今還未長成。
一陣沉默,薄野景行起身:“敗而不殺,并且不讓他們輸得太難看。從此寒音谷之事,永不提及。”
除了江清流,剩下的的四位掌門垂眸,終于問出:“日期定于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