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江山萬裏天然畫
回到館苑,待衆人離去,江清流始換上一身夜行衣,熄燈滅燭,由窗潛出。
彼時紅樓已靜,只有門前的紅燈籠還高高挂着,夜霧朦胧時分,如同雲裏月色。江清流先時便留意過薄野景行的房間,這時候撥窗而入,倒也算是駕輕就熟。
房裏一股甜香彌漫,錦帳低垂。他還是有些小心,站在一角觀望半晌。直到賬中人支着身子坐起:“娃娃過門不入,莫非是要老身起身相迎嗎?”
江清流這才走近,只見香衾暖賬之中,她身着一襲刺繡細軟繁複的中衣,青蔥般的顏色,只襯得膚如凝脂。
江清流微微皺眉——數月不見,這老賊怎的穿得如此青嫩了?
薄野景行拍拍床示意他坐過來,江清流也不客氣,自在床邊坐下,薄野景行這才又縮回被子裏。大熱的天,她卻還蓋着絲被。江清流有心要問丁管事一事,這時脫口而出的卻是:“如此厚重的被褥,你不怕捂出病來!”
薄野景行搖搖頭:“倒也不覺悶熱。”
江清流伸手探她額間,倒果然是冰清玉骨、清涼無汗的模樣。可他心裏清楚——上次生産一事,定是産後一時不能複原,終究還是傷了她的身體。
思及此處,他口氣倒是緩和了些:“你怎的到了此地,還跟姓丁的攪在一起?”
薄野景行裹着被子,毛茸茸地拱過來,将頭擱在他腿上:“你為何來,我便為何而來。姓丁的跟陰陽道有些關系,為人貪財又無戒心,倒是容易接近。”
江清流本不欲再跟她産生任何瓜葛,但夜半時分共處一室,她睡不睡他腿上又有何區別?他便端坐如常:“可有打探到什麽消息?”
薄野景行閉上眼睛,五官竟然十分美好:“快了。”
江清流還有問題想問,但見她十分疲倦的樣子,也不再多說:“我先回去了。”
薄野景行點頭:“去吧。”
江清流将要起身,突然又道:“梅魂……挺好的,已經開始認生了。”
薄野景行伸了個懶腰,燈火曳影,伊人發如潑墨。江清流竟然莫名地有了點反應。薄野景行枕着他的腿,對他的動靜那還不是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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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右手就是一彈,江清流頓時面色發赤:“老賊你能不能要點臉?對了,”他倒是突然想起一事來,“那些錢哪來的?”
薄野景行一臉認真,“說到錢……娃娃我們做個交易吧?”不待江清流說話,她又補充,“你看這月下花前的,咱們這樣枯坐實在是辜負春宵,不如……”
說話間,她眸光微澆,烏發滾落,鋪滿他的膝,如珠如雲。江清流薄唇緊抿,還沒來得及回答,薄野景行又拱近一些:“不如我們來個被翻紅浪,然後你把承天門那座宅子給我住,如何?”
江清流費了半天工夫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薄野景行繼續道:“娃娃你別舍不得,想這天下宅子何其多,薄野景行可就老身一個。你這娃娃雖學識淺薄,但物以稀為貴的道理,你總該懂得吧?”
“你……”江清流簡直心肝脾肺一塊兒要給氣炸了,指着她半天說不出話。
薄野景行搖搖頭,重新拱進被子裏:“舍不得算了,小娃娃就是小娃娃,見識短淺。”
……
江清流回到別館時,連催雪都發現他神色不對——臉都青了!管事催成更是誠惶誠恐,不知哪裏得罪了族長。
江清流也不多說,自回了房間。最後還是有眼線向催成報告,稱江清流今日去了紅樓。
紅樓是個什麽地方,催成當然是明白的。于是靈光一閃,他就悟了——他找了兩個美豔的樂伎貼身伺候江清流。
江清流看着兩個衣着清涼的樂伎,不由想起那個無恥至極的老賊。再一想起她昨晚說的話,他腦仁簡直像要爆炸了似的疼。
次日,江清流派人留意紅樓動靜。派出的人回報,薄野景行如今化名梅公子。有人懷疑是不老城梅家的人,是兩個月前到的京都,一直住在紅樓。因出手闊綽,已結交了許多權貴公子。
但其來歷一直成謎,一時間引得京都好事者猜測不已。其中大部分人自然都覺得是不老城梅家的公子,不過梅家的梅應雪向來以俠義自居,倒不像是能幹出當街撒金丸這樣腦殘事情的主兒。
一時間衆說紛纭。
而沒過幾日,江清流就接到沉碧山莊的飛馬來報,稱江家祖陵劍冢被盜。其他地方還好,只是江少桑墓中陪葬品被盜走接近三分之二。
而居于劍冢中的教習先生全無所知。
江大盟主總算是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預感是從何而來了!
他火冒三丈地奔至紅樓,薄野景行正在那兒跟幾個美人兒飲酒作樂呢。他一把揪起薄野景行,二話不說把她拖到房裏,随手關上房門。
薄野景行這才掙開他:“小娃娃,怎麽,想通了來和老身交易啦?”
她還惦記着那個破交易呢!
江清流唾沫星子差點沒噴她臉上:“薄野景行!回答我!我問你一事,你老實回答我!”
薄野景行望定他的眼睛,十分深情:“愛過。”
……
江清流恨不得拿大耳刮子扇她:“滾!你是不是偷盜了我江家祖墳?”
“啧!”薄野景行一臉正色,“我兒子早晚是要繼承江家家業的對吧?那裏面的東西好賴都是他的。我拿自己兒子的東西,何況只是拿了那麽一小點,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偷盜了?”
江清流知道她無恥,卻沒料到她居然能無恥到這種地步:“薄野景行!”
薄野景行好整以暇,撫平胸前被他揉皺的衣料:“如何?對了,上次的交易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實不相瞞,老身高風亮節,上次進到你家劍冢,面對金山銀山,也只取了那麽一小點。”
江清流沒好氣:“你倒是想搬空,也得裏面的教習先生答應吧。”
薄野景行搓搓手湊到他跟前:“紅樓這裏的開銷,實在是巨大。反正都是你們江家的錢,何必呢?不若老身陪你風花雪月一番,你把宅子給老身先住着。”
江清流一手甩開她:“如此龌龊之事,你休想!”
“嫌龌龊啊……”薄野景行了然,“那老身不陪你風花雪月,你把宅子給老身先住着。這不就一點都不握龌龊了嗎?”
江清流滿臉無奈。
二人正說話間,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江清流頓時皺起眉頭——來人競然是丁沖丁管事。
他倒是帶着笑,看上去十分善良:“喲,賢弟在此啊,愚兄來晚了。”
薄野景行拍拍江清流的肩:“兄臺再想想,小弟就喜歡那處宅子裏那口井,若是應允,價碼随你開。”
江清流一陣氣苦啊——反正都是他江家的錢,可不随他開嗎?
那邊丁管事已經開口:“賢弟想買宅子啊。”
薄野景行走過去,一手勾住他的肩出門:“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小弟便是相中了一處宅子。”
丁沖倒也仗義:“喬遷之日,愚兄定要帶上朋友前來賀喜。”
薄野景行又是一聲朗笑。
江清流還有什麽辦法?
她住在紅樓,一應花銷還不是江家的錢?而且說白了,錢花光了她怎麽辦?會不會再去偷?江家那些教習先生防其他人當然是沒有問題,但防她……還是算了吧。
江清流後悔至極,當初自己吃飽了撐的啊帶她去自家祖陵……
于是第二天,江清流把宅子賣給了她。價格雖然是獅子大開口,問題是也沒拿到錢啊!
薄野景行還說得很委婉:“錢老身就先不給你了,從京都到七宿鎮來回一趟不容易。金銀珠玉什麽的,大老遠搬着也麻煩。等下次回去再給你吧。”
……這還不如讓她陪自己風花雪月一番呢!江大盟主額際青筋亂跳。
這所宅子是江少又桑當年所置的私宅,江清流倒是有權處理。如今雖然催成不知原因,卻也是不敢多問的。
而薄野景行一舉買下別人祖宅,雖無人明言,私下裏大家也知道這宅子定然到手不便宜。她雄厚的財力,一時為更多人議論紛紛。
薄野景行喬遷人住那一天,賓客盈門。
這宅子也是真的氣派,垂花門樓、抄手游廊,碎石甬道兩旁花草迤逦,攢尖的亭閣錯落有致,中庭一汪綠水,盈盈成碧。
諸人皆是交口贊嘆,薄野景行自然又是女樂招待,賓主盡歡。
夜間,等到賓客散去,江清流自然又過來。薄野景行對他的到來表示了熱烈的歡迎。江清流無疑是叮囑,“此乃先人祖宅,平日裏一直小心看護,生恐毀損。你萬勿亂來。”
薄野景行嘆氣:“小娃娃,老身也很想愛護亡兄故居,但這宅子還沒有管家丫鬟……大宴之後一片杯盞狼藉,你看如何是好?”
江清流終于暴跳如雷:“你的意思是我還得給你配一幫下人?”
薄野景行沖他一鞠躬:“清流仗義,多謝多謝。”
……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沉碧山莊開始書信催促,畢竟他身為族長,不可能長期在外。江清流倒也明白陰陽道隐匿了這麽些年,要打開這條暗道非一時之功,是以并不急躁。
薄野景行那邊,每日裏客似雲來,與一衆貴公子不是架鷹打獵,便是飲酒尋歡,過得那叫一個奢靡。短短半年時間,她揮霍錢財恐不下七八萬兩。
而丁管事與她漸漸無話不談。薄野景行也時常到丁管事及其他權貴公子府上做客,與這丁管事更是穿堂過戶、妻子不避。
終于這一天,丁管事外出采買,薄野景行只作無意:“丁兄,小弟在京落足已久,雖身家小有盈餘,也不能終日無所事事。不若兄長帶着愚弟做點小生意如何?”
丁管事略一猶豫,竟然真的派給了薄野景行一件差使:“若賢弟不棄,愚兄手裏目前還真有一筆貨物,需要采買後送往西碼頭。只是對方只能給貨款百分之三十以作盈利。賢弟身家貴重,不知會不會把這點蠅頭小利看在眼裏?”
薄野景行連連颔首:“兄長所托,不敢有負,拿貨單來。小弟定想方設法,采買齊全。”
結果三日之後,丁沖找到薄野景行時,她與幾個樂伎喝得酩酊大醉。單子上的貨物采買不過三分之一。
丁沖哭笑不得,幫她補齊之後,倒是放下了不少戒心待薄野景行酒醒之後,丁沖跟她提了一件事:“如此瑣碎之事,果然不适合由貴人來做。賢弟可是真有心賺錢嗎?”
薄野景行勾住他的肩,鼻端香氣馥郁,但是丁沖也有些迷醉。薄野景行說話間還噴着酒氣:“兄長有話直說。”
丁沖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愚兄如今确實為一處勢力效力。若賢弟肯将寬裕的銀錢存人這個組織所在的銀號,每月保證有百分之十的紅利。”
薄野景行尚帶着宿醉之後的迷離之色:“若是小弟存銀十萬,一月便能返一萬?”
丁沖竟然也嚴肅起來:“千真萬确!”
薄野景行屈指摸摸下巴,也端正神色問了一句:“如此說來倒也行得,只不知可靠否?”
丁沖指天發誓:“愚兄已為此勢力效力七年有餘,絕對可靠。若不是與賢弟相交莫逆,萬萬不會推薦。”
薄野景行也算是很小心:“小弟先投十萬如何?實在不是信不過丁兄,只不過傾盡身家,小弟心有不安。”
丁沖自然沒有異議,立刻帶着她前往先前所提的那家銀號。
銀號名叫兌豐錢莊,薄野景行同丁沖過去,倒也一如平時爽快,立刻簽字畫押,投了十萬白銀進去。十萬雪花銀在當時已不是個小數目,她花起來倒是眉頭不皺一下——反正不是自己的,皺什麽眉頭。
錢莊老板大家都稱他為金菩薩,皆因他姓金,又老是帶着一臉笑,是個與人為善的老好人。此時對薄野景行更是十分殷勤,丁沖也十分感動,十萬白銀,饒是再大的富戶出手總也需慎重考慮。
薄野景行卻因他一番話,毫不猶豫地拿了出來。此般信任,也可謂是十分少見了。
錢投入兌豐錢莊之後,薄野景行也沒有怎麽過問,而一個月後,金菩薩卻主動将一萬兩白銀送到了薄野景行府上——如今的梅府。
江清流與薄野景行表面上也只是如其他權貴公子一般,不過聲色宴飲的交情。然私下裏卻經常互通有無——江家在京都的眼線,是薄野景行不能比的。
他将這兌豐錢莊仔細調查了一番,表面上這就是一間再平常不過的錢莊,并無半點可疑之處。然而細查下去,卻發現京都有大半富戶,都在其有大筆存銀。
而且如薄野景行一樣,這些富戶每個月都能分得其中百分之十的紅利。
那些富戶的存銀,那可不在少數。這個錢莊到底作何營生,竟然可以保證其月盈利一成的紅利?
江清流開始細查兌豐錢莊銀錢往來,但人家的賬目定然會嚴格保密,一時也急不來。
九月初,丁沖找到薄野景行,模樣十分神秘:“昨日家兄突然亡故了,唉。”
薄野景行何許人也,一看就知道他有話想說。她當然十分配合:“人世無常,兄長之兄亦是小弟家兄。倒不知是否有需要小弟幫忙之處?”
丁沖思忖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賢弟可知仙家方術有內外丹之分?”
薄野景行當然知道,當今聖上愛好黃老之術,整日裏沉迷煉丹,不太理會朝政。倒搞得滿城皆是修仙方士。
她倒是極為好奇:“曾經倒是見過煉銀之術,但多是招搖撞騙之徒,不曾得見真人。”
丁沖神神秘秘地從懷裏摸出一只精致的玉盒,打開一看,只見裏面一粒丹丸如珍珠般溫潤,光澤喜人。他将玉盒遞給薄野景行:“實不相瞞,愚兄為這個勢力效力,不僅有金銀這般俗物酬謝。賢弟你也不像是缺這幾個銀子的人。這個勢力更神奇的是,他們能夠提供延年益壽的仙丹,服之百病不生。”
薄野景行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接過那“仙丹”略嗅了嗅,又遞還。面上自然還是将信将疑之色:“兄長莫要說笑,世上豈有此物?”
見她不信,丁沖有些急了:“賢弟莫要疑慮,愚兄實話說了吧,京都貴胄,十有八九服食此物。據說就連當今聖上,也……不過他老人家服用的成色,跟這顆肯定有差別。”
薄野景行将信将疑,再看看手中那顆丹藥,丁沖一直在觀察她的神色,這時候又笑笑:“要不愚兄代為引見,賢弟也可以多個選擇。”
薄野景行想了想,還是拒絕道:“不敢相瞞兄長,小弟對黃老之術實在不敢茍同。這個……還是算了。”
丁沖也并不失望,收起那顆丹藥,跟她說了會兒閑話,徑自離開。
夜間,江清流過來之時,薄野景行自然提及此事。江清流倒很是意外:“你不是一直在探查陰陽道的消息嗎,怎的有人送到跟前,反倒是推拒起來了?”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娃娃你也說是送到跟前了,大凡小心謹慎的動物,出穴時都會再三試探。老身若是迫不及待,反倒惹得它不敢動彈了。”
江清流點頭:“你在七宿鎮興風作浪的,也不怕陰陽道有人認得你?”
薄野景行伸伸懶腰:“老身自出關以來,一直久居深宅,認得我的是少數。倒是你,經常抛頭露面,還是小心為宜。”
她明明是被江家囚禁了三十年,此時卻大言不慚說什麽閉關出關。江清流也懶得計較:“我想過,但是此事非我出面不可。”
他初任族長,底下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如不做出點揚眉吐氣的事,一來,江隐天為江家蒙上的陰影不能消除。二來,諸人也不會真正心悅城服。
薄野景行倒也理解,并未多說。
攢尖的涼亭臨竹臨水,月如輕紗。
薄野景行坐在石凳上,紅色繡金絲的襟擺曳地,江清流站在她身邊。風過竹林,翠竹沙沙低語。又過了許久,江清流終于開口:“陰陽道之事終了之後,如果你我仍在,我有一事相求。”
薄野景行心下了然:“想和老身決一死戰嗎?”
江清流語聲清亮:“正是。”
薄野景行揮揮手:“可以,不過有條件。”
江清流倒是奇怪了:“江梅魂的事不可能。”
薄野景行哈哈一笑,“那個奶娃老身要他作甚。幾十年前寒音谷被滅門後,其在外的勢力被江少桑一一剿滅。我幾個師叔、師伯,與早先遇害的一些同門的屍骨被埋于寒音谷舊址。桑于其上立碑纂文,以彰功德。”提及這些,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甚至讓人覺得淡漠,“你我一戰,老身可以應允。但是不論勝負,你需允我啓出同門遺骸,另行安葬。”
江清流當然反對了:“那是武林同道共築的功德碑,你以為僅憑我一人一句話就能讓你明目張膽地啓出惡賊遺骨嗎?”
薄野景行随手摘了片竹葉,又是嘿嘿一笑:“那你休想跟老身交手。”
江清流氣結,薄野景行悠然道:“你本就是老身後生晚輩,此戰勝,則勝之不武。此戰敗,則身敗名裂。為何老身要與你一戰?”
江清流一時說不出話來,想想還真是這個理。薄野景行也不再緊逼,擡眼看向亭外碧湖。湖中荷葉将枯,飛鳥點水,撈起一尾小魚,留下層層漣漪。
晚風徐來,薄野景行似是有些冷了,整個人都縮了縮。江精流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管事——那還是他吩咐催成找來的:“沒看見你們主子受不得寒嗎?”
那管事趕緊拿了件大髦為薄野景行披上,薄野景行倚着石桌,她的身體不能積蓄體力,一旦疲倦,便需以胭脂丸補充。
江清流找了胭脂丸化酒,她倒是舔得歡。
許久他才問:“穿花蝶等人,怎的沒見?”
薄野景行一直沒空兒答他,喝完胭脂露才道:“苦蓮子以前混入過陰陽道一段時日,認識他的人恐不在少數,自然不能跟來。穿花蝶和闌珊客另有要務。”
江清流冷哼,她簡直像是離了人侍候就會死掉一樣,想不到也能孤身前來京都。薄野景行喝了胭脂露,體力略略回複,這才起身:“娃娃小心些,若他們發現你的身份,恐怕十分危險。”
江清流渾不在意:“我不用你關心。”
薄野景行搖頭“老身倒不是關心你,只擔心你死之後,江家必另立家主,我兒想要繼承江家家業就難啦。”
江清流一陣沉默。
兩日後,丁沖突然來找薄野景行,言道帶他去一個地方。薄野景行幾乎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這個地方十分古怪,先是到一個古玩店,老板叫來一頂八人擡的肩輿。肩輿四角系鈴,內設軟榻,十分舒适,然卻無窗。
丁沖與薄野景行一同上轎,裏面以柔和的夜明珠照明。薄野景行自然十分好奇:“兄長,你我這是去往何處?”
丁沖知她好酒,給她斟了一碗酒:“賢弟勿慮,自然是個好去處。”
車內無窗,一直無法窺見外面的情況。薄野景行倒也渾不在意,跟丁沖又是一通豪飲。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兩人下轎,被請入一間靜室。
丁沖似是經常來往,薄野景行也見怪不怪了。靜室裏焚着一種香,雖然淡而無味,卻有助于驅散一切如同千裏香這種氣味的追蹤之物。
薄野景行與丁沖在靜室奉茶,又過了半個時辰,終于有人過來,沖二人略略鞠躬,也不見如何動作,面前的牆壁在二人眼前從兩邊分開,露出一條一人寬的地道。
丁沖與薄野景行把臂前行,地道兩側有明珠添輝,并不覺昏暗。前方的引路人提着一盞蓮花水晶燈,衣袂翩翩如同仙闕來客。
地道一路向下,丁沖垂着頭,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薄野景行四下張望了一番,只見兩壁皆是升仙圖一類的刻紋,并無異狀。
不多時,只見石級之下,一扇厚重銅門,門上雙獅銜環。
提燈引路人行至門前,擡手輕叩銅環,銅門随即打開。提燈引路人向丁沖與薄野景行一鞠躬,随即退人黑暗之中。薄野景行跟随丁沖走去,只見裏面金碧輝煌,地鋪玉磚、燈纏金枝,盈盈輝光晃得來客眼花缭亂。
這是一座宏偉大殿,殿中央是一方青銅丹鼎,鼎有三足,腹中镂空,頭卻如仙鶴形狀,上面雕刻着奇異的紋路。
薄野景行的目光在這座銅鼎上作短暫停留,随即丁沖已經說話:“屬下丁沖,拜見陽道接引使。”
薄野景行擡頭,只見一個身着白袍,戴着金色面具的高大身形已然立于身前。那個陽道接引使打量着薄野景行。薄野景行也在打量他。
良久,他終于開口:“這就是你要為本教引見的人才?”
丁沖又是一躬身:“正是,屬下這位朋友不僅財力雄厚,也最是喜歡交朋友的。”
陽道接引使未等他話落,突然五指成爪,閃電般向薄野景行抓來。那一下出手隐帶風雷之聲,若一擊落實,薄野景行非當場斃命不可。
薄野景行似乎也吓了一大跳,立刻閃身躲避,同時大嚷:“爾欲何為?”
那陽道接引使自然不曾傷及她,招式在接近她頭皮時收住,毫無疑問是個高手。
他略作沉思,似乎在估量薄野景行的身手,半晌終于開口:“貴客臨門,陰陽道蓬荜增輝。請跟我來。”
丁沖仍一路相随,薄野景行又看了一下那個銅鼎——上面镂了一個陰字。當年寒音谷,也有這麽一方鼎,只是上書一個坤字。
陽道接引使将他們領到了另一個房間,這裏看起來像是個書房。有侍從表情木然地奉了茶水。薄野景行拉住一個侍從:“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那侍從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他們的舌頭是被整個拔掉的。
不一會兒,書房一方龍壁突然分開,有人走了進來。
薄野景行一眼看去就是一怔,來人長衣半黑半白,如同穿了一件陰陽八卦的道袍,下擺繡雲紋,層層如波浪。丁沖連忙起身,拱手道“拜見尊者。”
這位尊者臉上戴着一副修羅面具,說話有些甕聲甕氣:“你就是梅公子?”
薄野景行也不起身,略略拱手:“見過尊者。”
對方哈哈一笑,突然沉聲喝道:“拿下!”
只見薄野景行所坐的座椅突然生出機關暗鎖,一座鐵栅欄從天而降,将她嚴嚴實實地困在方寸之地。薄野景行還未有反應,丁沖己然驚身站起:“尊者,這是何故?”
那位尊者又打量了薄野景行一番,語氣陰森:“你到底是誰?”
薄野景行又驚又怒,登時大嚷:“丁兄,快救小弟!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莫非你與他們串通了謀我性命?”
丁沖也不些不解,一面安撫一面向尊者澄清:“尊者勿優,這位梅兄弟确實是丁某好友,這次前來也是丁某說動他過來了解我教教義的,實非歹人,還請尊者先放他出來。”
那個尊者一直在打量薄野景行,見她眼中的驚懼倒不像是假的,頓時又有些将信将疑:“你可認識江家的人?”
薄野景行此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哪裏有半分前輩高人之态:“什麽江家海家的,快放了小爺!不然小爺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見尊者沒反應,她又軟了口氣:“你先放了我,要多少錢我都給。丁兄,快幫小弟說說情啊!”
丁沖又是連連游說,那尊者面具下一雙眼睛泛着冷光,好半天一揮手,鐵栅欄收起。他略一揮手,有人送上一杯酒。尊者聲音冰冷:“你且飲下這杯酒,日後便是我陰陽道的人。”
薄野景行當然不肯喝:“這酒……不會有毒吧?”
那尊者也不隐瞞:“此酒名為長生酒,初飲時有毒,但若連續飲上半年,不但無毒,甚至有強身健體之效。”
薄野景行登時跳腳了:“豈有此理,小爺我……”
話還未說出,就被人捏着嘴,咕咚咕咚一氣猛灌。
薄野景行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喘過氣。那尊者只一揮手,有人送上來一塊銀色的腰牌。丁沖立刻面露喜色:“恭喜賢弟,組織接納賢弟了!”
薄野景行一臉不解,那位尊者卻是又開口道:“有了這塊腰牌,你就是陰陽道的一員。半年之內,每月十五到兌豐錢莊領取長生酒,如果半年內沒有問題,組織會委以重任。以後但凡遇到麻煩,陰陽道會替你解決。”
薄野景行将信将疑:“任何麻煩?”
尊者聲音雖冰冷,語氣卻十分肯定:“任何。”
話落,尊者正要離開,突然有侍從進來:“尊者,江家的人找來了。”
尊着目光一凜,頓時看向薄野景行,右手一揮,薄野景行登時被三個黑衣人拿下了。她簡直大怒:“你們還講不講信譽?”
者略略沉吟,微仰下巴:“來者何人?”
侍從禀告道:“武林盟主,江清流。”
薄野景行心下了然——江清流這種人,就算是隐瞞身份過來,張臉也是瞞不過這些眼線的。看來陰陽道也是早就注意到他了。
此時他過來幹什麽?
外面一陣喧嘩,顯然有人正闖進來。薄野景行心下思謀着對策,就見江清流已然闖進來!他身後跟着齊大,武林盟主帶着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貼身侍衛,果然是武力值爆表。
饒是陰陽道諸多侍從也一時奈何不得。
可尊者自然也有方法應對,他把刀往薄野景行脖子上一架,聲音還悠然自若:“江盟主,此來所為何事啊?”
江清流看到薄野景行的時候已經暗悔——他确實不該一時沖動。只是上午時分接到眼線來報,稱薄野景行與丁沖一并外出,離奇失蹤。
後來出動江家所有消息網,終于發現二人被一輛馬車送往京郊。
江清流知道其中有異,一直命人監視動靜。然而馬車駛進了一家客館,随即再未出現。江清流雖明知不應顧及這老賊死活,但總憂心她難以自控,和陰陽道玉石俱焚。且不說她如今的體質,單說這裏畢竟是陰陽道的老巢,若真是動起手來,她如何讨得了好?
然而闖進之後,發現薄野景行衣冠完整,雖然神色故作惶恐,卻沒有半分吃虧的模樣。他登時就後悔了。然而後悔也沒辦法,事已至此。
江清流望向薄野景行,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大刀襯得她的脖子格外纖細。
“喲,江兄。你也是這陰陽道中人?”薄野景行倒是一下子就有了取舍,反正江清流是已經暴露了,她索性裝傻。
江清流自然知道這老賊的想法——她幾時又顧過他。其實何必來呢?他也想不通,即使這老賊死在這裏,對自己也是百利無一害。
何必巴巴地趕過來呢?
而如今刀架在薄野景行的脖子上,這老賊一副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模樣。他心念幾轉,也是騎虎難下之局了。當即不再猶豫,直擊薄野景行身後的尊者。
豈知這尊者竟然也不慌亂,混亂之中以薄野景行相迎!江清流眼看一掌即将擊中薄野景行,心下一驚,明知此時不能手下留情,然則拼盡全力的一掌,竟是無法下手。
那尊者冷哼一聲,憑薄野景行避過,随即沉聲道:“拿下。”
說罷,他右手微擡,指風掠過,已然封住薄野景行幾處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