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迪羅的身影在空中凝滞片刻,随後穩穩地落在地上。
奧德裏奇狠狠地皺了皺眉,将悶哼聲咽了下去。
諾亞往後看了一眼,那些城牆上的士兵們看着飛起來的迪羅看傻了,他們在班亞夫城值班這麽久,從來沒見過這種事。守衛官兵下令射箭,士兵們才如夢初醒地彎弓射箭,箭頭全都落在迪羅的腳後。
吊橋在他們身後緩緩合上,諾亞并沒有停下,對奧德裏奇說:“繼續跑,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奧德裏奇應了一聲,繼續催着迪羅往前跑。班亞夫城後面再走半天,就是坎斯塞羅山脈的邊界,這裏人煙稀少,四處都是茂密的樹林,他們鑽進密林之中,複雜的地形會掩蓋他們的氣息,加大審判騎士的追蹤難度。
他們往密林中走了一段距離,慢慢地,諾亞便感覺迪羅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低頭一看,身後是一串蜿蜒的血跡,諾亞心裏一驚,回頭看向奧德裏奇,只見奧德裏奇嘴唇有些蒼白,眼神也有些恍惚,溫熱的血正從他的衣袍濺落到地上。
“等一下!”諾亞拍了拍迪羅的脖頸,随後他們停在一處小河邊,迪羅彎下身,諾亞先跳下來,奧德裏奇下意識扶了他一把,伸出手就一頭栽了下去,諾亞轉身接住他,然後扶着他坐在河邊的石頭上。
“……怎麽停下來了?”奧德裏奇如同呓語一般問道。
諾亞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奧德裏奇沒有說話,諾亞的聲音進入了他的耳朵,但他沒法理解那是什麽意思。
諾亞循着血跡,撥開他的外袍,露出腰腹和腿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傷痕,由不同的武器從四面八方造成的,腰上纏着一塊浸滿了血的布料。他應該是經歷過一場圍攻,并且在圍攻中受了傷。逃出來之後,腹部的傷口被他用布料纏上了,但之後他馬上又闖進混沌教會的密會之中,傷口在戰鬥中再次崩開,導致了失血過多。
諾亞在心裏模拟出奧德裏奇的行動,他之前确實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但以為是那些灰袍者和守衛們的,并沒有多想。
再跑下去的話,奧德裏奇的傷勢會更加嚴重,所以必須停下來先為他療傷。
諾亞一邊施展小治愈術,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什麽都沒有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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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将吸滿了血的布料取下來,他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但失血過多造成的意識恍惚和虛弱使奧德裏奇仍然沒有清醒過來。
他為什麽不說呢。
諾亞坐在奧德裏奇身邊,端詳着雖然受傷顯得憔悴,但仍然十分英俊的随從騎士。
老實說,諾亞并沒有預料到奧德裏奇會冒着危險來救他,為了主人而做到這一步,奧德裏奇絕不會有這樣的忠誠。他本來以為自己從丹尼爾手裏逃出來之後,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呢。
所以在混沌教會的地下洞窟中看到奧德裏奇的時候,諾亞其實非常驚訝。
想到這幾天中,自己一直只想着光明教會和貴族的事,很少考慮奧德裏奇那邊的情況,諾亞心裏忽然有點愧疚。
我被抓走之後,他應該很不好過才是……
奧德裏奇忽然往前一栽,諾亞伸手扶住他,一個長長的東西從奧德裏奇懷裏掉落出來。
諾亞撿起來,才發現這是一枚造型奇特,裝飾精美的骨笛。
“這是……一個女奴的腿骨。”奧德裏奇吃力地睜開眼睛,他聲音有點小,但說得很清楚。
“你感覺好點了嗎?”諾亞問。
奧德裏奇忽然握住諾亞的手腕,他手心發燙,極為用力:“一個女奴,一個尼爾布魯克人,因為長得好看,所以被貴族砍斷了小腿,做成骨笛。”
諾亞看着他異常的神色,問道:“奧德裏奇,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事?”
“諾亞……”奧德裏奇緩緩松開手,說道:“我被那個審判騎士帶到了一個貴族的莊園,在那裏幹活。之後他讓我成為了近侍,今天早上,我殺了他和他的貴族朋友,然後逃出來了。”
諾亞沉默了一會,問:“你為什麽要殺他?”
“他要剝下一個男孩的皮,送給他的朋友。”
諾亞沒有說話,奧德裏奇擡起頭,看到他的神色,心忽然沉下來。
“但你最終并沒有救下那個男孩。”諾亞說:“但是殺了兩個貴族之後,你在石蘭帝國已經徹底沒有後路了。”
奧德裏奇艱難地張口:“你是什麽意思……諾亞,你是在責備我嗎?”
“并不是,但這件事……我本來想要回到王都中,找紅衣主教布雷恩解決這件事,但你殺了兩個貴族,沒有人可以包庇你。”
“你是說我不該殺他們,我不該反抗嗎?”
“但就算你這樣做,對事情也毫無幫助,而且,班亞夫城所有的尼爾布魯克人都會因為你遭殃。”諾亞冷靜地說:“一個尼爾布魯克人殺了兩個貴族,在他們抓不到罪魁禍首的情況下,他們會怎麽做……”
大肆捕殺尼爾布魯克人,以平息貴族們的奴怒氣,這幾乎是接下來必然會發生的事。
“他們不會因此感謝你的,相反,他們會怨恨你,怨恨你帶來的災難。”
奧德裏奇猛地站起來,莊園裏那些爛皮包着骨頭的骷髅們,被随意殺掉以取樂的奴隸們,幫助貴族殺害同胞的監工剝皮者們……這些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不斷出現,讓他喘不過氣來。
還有他的母親,他的兄弟,他所見過死在石蘭帝國手中千千萬萬的同胞們。
“這是我的錯嗎?!”奧德裏奇猶如困獸般叫道:“我就應該什麽都不做……像你說的那樣,讨好石蘭帝國貪婪殘暴的惡鬼們,然後謀求一條生路嗎?我根本不在意他們的看法!”
諾亞皺了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奧德裏奇深吸了一口氣,說:“諾亞,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那樣做了。”
“事實上,在石蘭帝國的眼裏,我們永遠都是奴隸,比牲畜更廉價更低賤,這不是我拯救一兩個村莊可以改變的。”
“殺一兩個貴族,同樣無法改變。”諾亞冷聲說:“那你要把石蘭帝國所有的貴族都殺掉嗎?這對尼爾布魯克人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殺人,只能解決簡單的問題。
“諾亞,你總是非常聰明,什麽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奧德裏奇說:“但對我來說,這不是正确與否的問題。”
“你讓我去了解布魯克帝國為什麽失敗,我了解過,因為布魯克帝國是一個中立之國,回環之神讓人們接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順從它,而不是反抗。”
諾亞補充道:“布魯克帝國重視經濟和文化發展,缺乏應對戰争的能力,回環之神教導人順從,平庸,安穩,善良……這樣的國家,自然無法抵擋光明教會支持的石蘭帝國。”
“因為沒有力量,所以布魯克帝國活該毀滅,帝國內無數的生命和家庭,在頃刻間毀滅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這是歷史的輪回,是一種必然。”奧德裏奇将他以前常說的理論重複了一遍,以生硬的語氣說:“所以,每一個尼爾布魯克人所受的痛苦都無關緊要,沒人在意。”
“但我在意。”
“割在他們身上的刀,遲早會割在我身上。那亂墳崗之中,遲早會有我的屍體。”
諾亞有些煩躁地說:“不會的,你是我的随從騎士。”在奧德裏奇救他之前,諾亞并沒有将奧德裏奇放在一個很親近的位置,但他現在決定信任他,并和他一起解決問題。
他後退了兩步,覺得與奧德裏奇之間的氣氛變得令人不安而憤怒。他回想着之前的對話,他們為什麽會吵起來,因為一枚骨笛,因為那兩個死了的貴族——他甚至不知道那兩個貴族是誰!
他們為什麽要在這裏吵架?!
“會的……”奧德裏奇無法用語言向諾亞表明他的恐懼,那些死去的奴隸,不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垃圾,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父親在很早就被貴族賣掉了,母親被逼着在宴會上與野□□合,他們用自己和哥哥威脅着母親,指着母親哈哈大笑。即使這樣,母親也仍然微笑着安慰他們,然後貴族們又在母親面前親手殺了哥哥,母親擋下了砍向他身上的刀……只有他活着,他那麽狼狽而羞恥地活着。
當所有親人死去之後,諾亞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得人,諾亞對他太重要了,如果諾亞理解不了他的痛苦……這是更讓奧德裏奇感到絕望的地方。
諾亞試圖恢複理智,他安撫地看着奧德裏奇,說:“我們沒必要現在争論這些,你如果好一些的話,我們繼續往北走,審判騎士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
“奧德裏奇,你太激動了。”
奧德裏奇無力地看着鎮定自若的諾亞,自己的絕望和憤怒,在他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我不是激動,諾亞……”奧德裏奇說:“這是我的痛苦。”
他忽然感受到一陣無力,站在他面前的,是石蘭帝國光明教會的傳教士,而他是被毀滅的布魯克帝國的餘孽。
這是他們之間的區別。
“你擁有崇高的地位,從來沒見過尼爾布魯克人的苦難,所以這些,對你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我對你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吧……”奧德裏奇語氣苦澀:“你總是在高處看着,置身事外。”
諾亞的腦子一下子轟然炸開,他忽然感覺喉嚨一陣疼痛,仿佛置身于那間燥熱而充滿濃煙的地牢之中,他猛地咳嗽了兩聲,随後擡起頭,跳到奧德裏奇身上,一拳砸了下去。
“你他媽才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