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惡魔與天使
淞江府外的一個小莊子裏, 四周一片漆黑,但是進出莊子的人也早習慣這種黑暗了。
原随雲更是習慣,他對這種黑暗又愛又恨,他曾經要別人也生活在絕對的黑暗中,可是自己竟然向往光明了。
丁楓也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向原随雲禀報了蝙蝠島銷金的事。
“已把銷金帖子都發出去了。枯梅大師那裏也都安排好了,她正要帶着高亞男和那個華真真一起下山。”
原随雲冷冷道:“枯梅那裏絕對不能出差錯。”
丁楓忽道:“公子, 何不設計讓枯梅和那個華真真同歸于盡?”
原随雲道:“華山派的掌門和掌門弟子自相殘殺,這麽大的案子, 哪能沒有蛛絲馬跡?我要的是絕對的秘密。那楚留香就像蒼蠅一樣讨厭,聞到點血腥就趕也趕不走。”
原随雲甚至想, 要是那個殺手首領能把楚留香殺掉就好了, 那麽他的計劃會安全許多。原随雲就算再自大,也知要殺楚留香不容易, 要避開紅袖的眼睛殺楚留香更不容易。
他如果和楚留香光明正大的較量, 紅袖幫誰還不知道呢。
楚留香最好不要管, 倘若要管, 只有把他引到蝙蝠島一起幹掉, 紅袖絕對不能知道真相。
……
原随雲離開了兩天, 這兩天紅袖不是練功就是和幾個姑娘在淞江府四處走走。
這天早晨,她正起來梳妝, 才聽到窗外敲了三下,原随雲又來找她出去。
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初冬的太陽懶洋洋的,它給了适如其分的光明和熱量, 人也全身都放松起來。
紅袖這時便和原随雲倚着一株約有桶口粗的柳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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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随雲道:“你不問我這兩天去幹什麽了嗎?”
紅袖道:“男人賺錢的點點滴滴就是流水賬,問那麽清楚幹什麽呢?”
原随雲笑道:“那我可以問你,你是怎麽練成那樣高的武功和醫術的嗎?你從小跟着楚香帥,但是你們武功路數不一樣。”
紅袖笑道:“借屍還魂呀。因為我是一個武功很高的鬼。”
原随雲想起左明珠裝的“借屍還魂”,不由得失笑。
紅袖暗道:人真是奇怪,當她說真話時,偏偏沒有人會相信。
紅袖說:“你怕鬼嗎?”
原随雲道:“如果女鬼都像你這樣,我是巴不得遇上。”
紅袖道:“你也跟楚大哥一樣嗎?”
原随雲道:“你吃醋?”
紅袖道:“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吃醋。說起吃醋的事,我很奇怪,為什麽那麽多女子會為了他的一點點片刻憐惜而犯傻,楚大哥既然是大俠,她們不當他的情人也能得到幫助。”
原随雲微微一笑,道:“也許她們不想白白得到幫助,想要報達呢?然後以身相許——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紅袖一樣的,她們除了身體之外,還能給楚留香什麽呢?或者楚香帥畢竟也是美男子……”
紅袖呵呵:“說真的,那些女孩子是不是瞎呀?楚大哥雖然是大俠,但是真的很油膩,我覺得他的愛情一點都不美,她們為什麽要等待他的憐惜?還有蓉姐給他制香、給他易容,在江湖上弄出行蹤不定的樣子來,這有點吊絲心理了。我就絕對不會喜歡這種男人,男人的帥和魅力應該是骨子裏的涵養、知識、能力,吊絲裝逼來騙小姑娘的,太low了。”
原随雲是極喜歡紅袖有這種吐嘈的,心頭不禁狂喜。
“太樓是什麽樓?”
紅袖從吐嘈中醒來,怔了怔,說:“是西方一個國家的用語,low就是低級、粗鄙之類的意思。”
要知道楚留香是浪子筆下的人物,是男人們的精神寄托和想象,當然是與淩菲這種淡漠沉靜努力堅韌的女子的審美是沖突的。
淩菲并非聖女,也從不會要求男子就得是處男,但是像淩菲這樣的人還是不喜歡男人裝逼騙得女人争先恐後獻身的。像淩菲這樣的女人,看到“女人們争先恐後向裝逼男人獻身,裝逼男來者不拒”是本能非常抵觸的。
她現在和楚留香是親人朋友不假,但是親人朋友也不一定完全認可他的某些行為。
紅袖不能和蘇蓉蓉和宋甜兒吐嘈楚留香,因為宋甜兒一定幫楚留香,而蘇蓉蓉一定會受傷害;紅袖和別人的交情又不到,她不可能和別人說,這時居然和原随雲吐嘈起來,把他當樹洞。
原随雲道:“你這麽不喜歡楚香帥風流的毛病?”
紅袖想了想,說:“世俗和傳統不一定是對的,但是像楚大哥這樣的又太過了。”
原随雲說:“那你為何不勸勸他?”
紅袖道:“楚大哥是不會聽人勸的。男人都想當楚留香,當流氓中的貴公子,但是大多數只是想當流氓還被贊美,自以為是貴公子罷了。說來說去男人就是想擁有無數的錢和不用負責養的新奇不同類型的女人被他們白嫖而已。這不是拉低了整個審美情操嗎?我也不是說像衛道士一樣道貌岸然好,但是真的好讨厭這種審美。”
原随雲還是頭一回聽她像一個小女孩一樣背後議論別人,又試探道:“倘若有一個人與楚留香為敵,那個人不像楚留香一樣裝逼、風流,他情有所鐘,你是幫楚留香還是幫他?”
紅袖轉過頭去,說:“這沒有可比性。”
“你會幫那個人嗎?”
紅袖搖了搖頭:“這是道德與法律的探讨,不能抛開法律,只談道德;也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楚大哥裝逼也好、白嫖也好,都只是道德問題。但是楚大哥的敵人應該是突破法律底線的問題了。法律是文明社會的最後一道屏障,就道德而言,人人都不是聖人,可以原諒,但是突破法律的事是災難性的。突破法律大多數就是嚴重地失德。”
原随雲目光幽深,說:“倘若那個人也會做好事呢?”
紅袖道:“沒有絕對的壞人,但是犯了法的當然要負責。”
原随雲道:“你覺得法律就一定公平公正嗎?”
紅袖搖頭,說:“封建社會的律法一定不公平、也不公正。但是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更公平公正的标準,除非改朝換代,重訂律法。但是法律秩序是上屋建築,還是要看經濟基礎,這又涉及生産關系和生産力的問題了,不是說想重訂律法就能實現的。真能重訂,又如何執行,執行之中的犯法又如何約束?這是比江湖複雜得多的非常精密的問題……”
原随雲奇怪的看着她,說:“我不太明白。”
紅袖道:“律法是一定會代表特定的階級的利益的,比如每朝每代的律法,造反肯定是不赦大罪吧?律法就代表着皇室的利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一點是不是對呢?天地自然早在王室,甚至人類出現時就已經存在,是天地包容了一切的人類,王也是人,又怎麽能倒過來說土地是王的呢?王和禮法的存在是因為人類社會要脫離于動物群落。動物的秩序是很直接的,一個動物群落中最強壯的雄性憑借暴力占領地盤和雌性,壟斷生育權,在動物中的任何被同類淘汰的事都是合理的。人不一樣,人要有法律的秩序,但是人也是生靈,必然有生靈的特性,成王敗寇這一點和動物一樣。人與動物的區別是人會使用工具、人靠勞動創造生存資源,這也造成了并不一定是最能打、最強壯的人會當上王,所以人王要保障地位,就需要人心。律法這時的意義就是王和臣民都能接受的秩序。比如劉邦入關中,約法三章,堅決執行,收盡人心,從而問鼎天下,就是這種道理。”
原随雲文武雙全,當然知道這個典故,道:“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及盜抵罪。”
紅袖點頭道:“說起這個來,‘及盜抵罪’,楚大哥就要獲罪了。楚大哥從不殺人,他覺得他沒有權利殺人,他難道覺得自己就有權力偷盜呢?很多盜賊都喊‘劫富濟貧’,那麽真的做到了從不謀私嗎?是否所有富者就該被他‘劫’呢?我知道楚大哥的偷盜是不謀私的,但這也不過是慷他人之慨,仍然是破壞規則的強盜邏輯。他縱橫天下,偏偏易容、留香把偷盜之事宣揚,就有一種榜樣作用。如果天下人人都想靠偷盜成名,一定是最差的社會。一方面偷盜并不能讓社會財富總量增加,所以偷盜對人類社會是沒有貢獻的;另一方面是否每一個人面對財富時都能大公無私?只怕多是沽名釣譽、欺軟怕硬。可是百姓就要被這些‘劫富濟貧’的‘大俠’們害苦了。真要‘劫富濟貧’,偷偷劫不義之人的不義之財用作濟貧,不宣揚給本就浮躁的江湖立這種榜樣,會不會好得多?”
原随雲心頭也暗驚,他幹的事何止偷盜呀。
原随雲眼波流轉,說:“你從來就沒有學過楚留香的‘盜帥夜留香’嗎?”
紅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多是靠行醫賺錢。”
原随雲也難免深受震動,這個江湖之中,哪一個武藝絕倫的人有底氣說這樣的話。像她這樣可以說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人,還是楚留香的義妹,居然是靠醫道吃飯的。
紅袖挽着他的胳膊,溫柔地倚在他肩頭,說:“以後我們一起努力扶危救難、伸張正義,我們可以做得比楚大哥更好。做到楚大哥的好的那方面,真要劫富濟貧也只劫不義之財,救急不救窮,舍棄楚大哥的‘裝逼油膩’和‘沒完沒了的泡妞’。”
原随雲伸手摟住她的肩,這時候他腦子一片空白。如果一個人間惡魔愛上了一個白衣天使會怎麽樣?他應該何去何從?
原随雲終于緩和了自己的心情,決心絕對不能讓她知道那些事。
原随雲牽起她的手,說:“帶你去瞧瞧你在淞江府的家。”
“我的家?”她一雙清目訝然地看着他,像盛着星光。
原随雲微笑道:“你喜歡這兒的莼羹鲈脍,我便為你在這裏制個別院,每年入秋,都可以來這兒過些時日。”
女人不會不喜歡男人帶給她的這樣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