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珠鬘呓語(2) (1)
你聽見過刀鋒入肉的聲音嗎?
那刀子的溫度本來是很涼很涼的,破開你的皮肉之後,變得熱騰騰。
“你做什麽?”阿叉摩羅睜了大眼,匆忙出手,卻未能阻止姜如淨那閃電般的一刺一拔。
血從姜如淨腹間汩汩流出,很快染紅了一大片。阿叉摩羅慌亂地上前用手按住傷口,同時他的聲音也引來了其他人。
“天啊,這是怎麽了?”安婷震驚地捂了捂口,一拐子拄在旁邊正尖叫着“老子的刀不是給你這麽用的!”的鄧青胸口,道:“閉嘴!去拿醫藥箱!”
鄧青心疼地看了自己那把命途多舛的長刀一眼,飛快地轉頭朝旁邊的隊友道:“還愣着幹嘛?去拿醫藥箱啊!”
隊友:……
李獵雖背對着,卻時刻都關注着姜如淨和阿叉摩羅那邊的動靜,耳聰目明的他在姜如淨抽出長刀的瞬間便察覺不妥,回過頭去,便一眼看見姜如淨将冰冷的刀鋒刺入自己的腹中。
他仿佛顫抖了一下,又仿佛沒有。
下一刻,他驚慌無措地沖上去,一把搶過隊員手裏抱着的醫藥箱,“撲通”一聲跪坐在姜如淨身旁,顫抖着手取出紗布、針線和藥膏,強裝鎮定,一言不發地為姜如淨處理起傷口。
[二比二比!速度出來!]
[幹嘛啊?又吵你二大爺睡覺!]
[你用計算器幫我分析分析,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刀,這是為什麽?]
[誰啊?我瞅瞅……嗯?這個精神波動有點面熟……卧槽?姜澄?他怎麽又在這裏?狗比老李!說!你做了什麽?]腦海深處的小胖團子瞬間爆炸。
[我能做什麽啊?你先幫我分析分析,我總覺得有問題。]李獵一臉無辜。
小胖團子幾乎想要揪住他的衣領瘋狂搖晃,[你肯定瞞着我做了什麽他才能這麽一直追一直追!老實交代!你到底幹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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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理這一人一系統在腦海裏吵個翻天,姜如淨無視了李獵那充滿了擔心後怕和自責的表情,轉頭朝阿叉摩羅微笑:“我在告訴你,這就是他對我做的。”
他的面龐在火光下閃爍不定,笑容凄然,臉上不知是失血過多帶來的蒼白,還是因悲傷痛苦而帶來的灰暗。
——“讓我來告訴你,他對我做了什麽。”
——“你做什麽?”
——“我在告訴你,這就是他對我做的。”
阿叉摩羅怔住。
姜如淨扯動着唇邊的肌肉,扯出狼狽而絕望得笑容,“你說,我怎能不憤怒?我怎能不傷心?我怎能不恨他?”
李獵恰好用紗布在姜如淨的傷口處打了個結,聞言動作一頓,緩緩擡起頭來,痛心而自責,“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你恨我,那就把刀刺進我胸膛來啊!”他一把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緊實蜜色的胸口,指着心髒位置,“這裏!我等着你!”他目光垂落在那把染滿了姜如淨鮮血的長刀上,表情一瞬間灰白,眼眶微紅,“但是答應我,不要那樣折磨你自己。”
這一番話,誠懇得姜如淨幾乎要相信對方是那樣深愛自己和心疼自己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李獵,而是繼續盯着阿叉摩羅,緩緩道:“你曾被自己深愛的人殺死過嗎?”
阿叉摩羅微張開口,搖了搖頭。
“呵。”姜如淨笑了一聲,然後收起了笑容,面容平靜得讓人心驚。“他做到了。”
李獵手指微微收緊。[分析出來了沒有?]
[滴——分析完成。分析結果:1.分析對象要讓你知道你做了多麽殘忍的事并讓你産生自責,92.47%;2.分析對象在裝可憐博取你的心疼,6.92%;3.分析對象在……]
[等等!等等!剛才那句!]
[2.分析對象在裝可憐博取你的心疼,6.9……]
[裝可憐?博取心疼?]
[此幾率極低。]
李獵眼底泛起波紋,擡頭認真注視着姜如淨的表情。
[二比你知道麽,我之所以能一次次贏下去,就是因為我總異想天開。]
[啊?]
[簡稱——看到常人覺得不可能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的數據是常人?用完了就罵我,拔X無情,你怎麽不去死?]
他的目光好似一個獵人在緊盯着獵物,想要摸透獵物的下一步行動,好将手中淬了劇毒的利箭提前射出,一擊斃命。
姜如淨一瞬間宛如被惡魔盯住,脊背泛起冷汗。
無數次生死關頭的經驗告訴他,有東西盯住了他。
李獵,一定是李獵,如果是李獵,此刻一定在觀察自己并猜測自己要做什麽。姜如淨努力穩住自己的表情,想接下來應該如何做才能避免李獵猜到自己要做什麽。
不若幫他一把?
于是他轉頭面對着那人名為關心實則探究的眼神,毫不留情地道:“你過來做什麽?我一點也不想看見你!更不想聽你說那些話!”他的目光落到李獵為他包紮好的傷口上,伸手就要去扯,“也不需要你的憐憫!”
眼看血跡再次從包裹着白紗的傷口處滲出,李獵驚慌失措抓住了他的手,“我走!我走!”他眼神充斥着傷痛和愛意,艱難地道:“我走開就是了,別折磨你自己,求你了……”說着,他如觸電般縮回了自己的手,看了自己的手和姜如淨不近人情的臉龐一眼,默默走開了。
衆人旁觀了這場鬧劇,看着“邢隊”平日沉穩堅毅、如今堪稱蕭條的背影,心下都頗覺不是滋味。
難怪人說英雄難過情關呢。
[好感度增加了0.002!再接再厲!]
好感度是命,讓某人瞬間在內心雀躍了起來。
[耶!]
眼看李獵走開,心間那股令人發寒的感覺也不再,姜如淨垂下了眼簾。
而那邊走開的人則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時候輕笑了一聲。
是什麽讓如淨道尊放下了他的驕傲,把自己的傷痛展現給別人看呢?
李獵慢悠悠地掏出一個罐頭,捏了把叉子撬開罐頭,開始慢慢享用。
[所以你的判斷是什麽?他這麽做是為什麽?]
[抄襲我。]
[什麽意思?]
[他看出來了,我在博取同情。]
[所以呢?]
[所以,我做什麽,他就做什麽,我做給誰看,他就做給誰看。]李獵把罐頭裏的魚肉攪得碎碎的,兌了點熱水,喝了下去。[還不錯。]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阿叉摩羅,淡定地将罐頭送入口中。
呵,那就讓他看看,如淨道尊能做到什麽地步好了。
反正,只要別壞了我的大事,随你怎麽鬧。
他漫不經心地想道。
姜如淨目光一直尾随着李獵的背影,癡癡怔怔,含着萬千情緒湧動不息,內裏的煎熬連周邊的大兵們都看得出來。
鄧青抓了抓後腦勺,上前道:“其實,我覺着吧,有什麽事情,說開了就好。”他瞄了一眼姜如淨,見對方還癡癡注視着他們的隊長,便輕手輕腳地彎下腰,手往地上的長刀摸過去。
冷不防姜如淨轉過了頭來想要同他說些什麽,四目相對,姜如淨冷冷看着他的手。
鄧青手指在刀背上點了兩下,挺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的意思是,這把刀染了血不太幹淨了,我給你換把?”說着猛朝邊上的隊友使眼色,“喏,李泰那把刀不錯,大師工藝!千錘百煉!”
“拿走吧。”姜如淨輕聲道。
“真鋼鍛造!絕對是……咦?”他反應過來姜如淨說了什麽,瞬間一臉狂喜,“尊噠?”
孰料姜如淨不但将刀遞了過去,還一臉愧疚,“對不起,一直強占着你的刀。”
鄧青一臉夢幻,總覺着這個姜如淨不太真實,按理說,他就算不一拳捶過來,也應該是一個冷眼掃過來的呀!
鄧青吆喝着其他隊友,晃晃悠悠捧着自己的長刀走開了,一時間,這堆篝火旁只剩姜如淨和阿叉摩羅二人。
姜如淨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腹間包紮起傷口的漂亮蝴蝶結,一時間聲音很低,“你也覺得,我很差勁吧?”
阿叉摩羅貌似苦惱,道:“怎麽說呢……你剛剛這樣問過了。”
“啊?”我問過了?姜如淨一呆。
“介意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嗎?”阿叉摩羅這樣問。
姜如淨當然不願。
他撇過了頭去,不言不語。
阿叉摩羅絲毫不介意他的無禮,溫和一笑,道:“那我給你說說他的故事吧。”
那是姜如淨從未了解過的——佛的故事。
那位叫做“摩衲婆”的游僧出生即被抛棄,裝在木盆裏随波逐流,飄到了一座破破爛爛的神廟裏。
神廟裏就兩個人,一位坡腳的掃灑僧人,一位年邁的瞎眼住持。
瞎眼方丈夢見佛光普照,便叫坡腳僧一早到神廟前的河邊等着,說緣分将臨,叫坡腳僧前去接緣。
坡腳僧果接到了一個木盆,并着一個靜靜沉睡的嬰兒。
坡腳僧請住持為嬰兒賜法號,卻被方丈拒絕,住持說,他無德無能,不敢為“活佛”賜號。這天夜裏,嬰兒睜開了眼,見了生人,咯咯而笑,笑聲發音宛如梵經中的三個字“摩衲婆”。
天外無情,道中有情,外道無我,如是勝我。
住持眼瞎耳明,忽有所感,念出了嬰兒的法號——摩衲婆。
摩衲婆在這座冷火秋煙的神廟裏慢慢長大,打小跟随老住持和坡腳僧研習佛法、四處化緣,适逢亂世,民不聊生,摩衲婆感人世苦厄,十歲那年便立志拯救世人。
可是他此刻只是一個普通的出家人。
老住持便說,你去為我尋一串佛珠來罷。
摩衲婆向坡腳僧索來一串佛珠,交給老住持,老住持并不接過,搖頭道:“這是你索取得來,不是我要的佛珠。”
摩衲婆在雜物室尋覓許久,找到了些散珠,拈線穿珠,做成了一串持珠,交給老住持,老住持指着上面那顆母珠,問:“此為何種材料?”摩衲婆答不上來,老住持搖了搖頭,道:“無知無覺,這也不是我要的佛珠。”
……
“倉促而定,這不是我要的佛珠。”
“慌亂而取,不行。”
“從商而購,不要。”
“撿漏,非你之物。”
“心亂,無還勝有!”
兩年間,摩衲婆想了各種辦法,取來了各種佛珠,皆不是老住持所要的佛珠。
他照舊幹着又粗又重的活兒,把菩提樹幼苗種下,把柴木劈成小段,日複一日。有一天,他的佛珠再次被老住持否定。這一次,他在那株菩提樹幼苗旁靜坐了三天三夜。
他收拾了行囊,向老住持和坡腳僧請辭。
他要去尋找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材料,去做獨一無二的佛珠。
“他找到了嗎?”姜如淨問。
阿叉摩羅的眼神倏忽悠遠,聲音沉穩堅定,“他找到了。”
在他二十四歲這一年,一個暴風雨的夜裏,他被一枚石頭絆倒。
電光火石間,摩衲婆忽然明了,他苦苦尋覓的材料,正是這風雨滂沱間最不經意的一點緣分。
捧着黑石頭,他回到了河畔他生長的那座神廟,開始打磨石頭,用拳頭、用牙咬、用力掰。
第一年,他不依靠任何外物,将石頭拆成了大小不一,統計一百零八枚碎石。
第二年,他開始用自己的手指和掌心去磨那些小石子,不斷地研磨,掌心和指間起了數不清的水泡和老繭,血液和汗水浸入頑劣粗糙的黑石中。
第九年,他望着那一百零八枚水潤光潔的珠子,手足無措,陷入了長長的思考。有一天,亂軍闖入神廟,他為了保護老住持,被一刀斬下兩個手指。可他沒能救下老住持,老住持舍身飼鷹,喂飽了□□的亂軍。
亂軍走後,他撿起了自己被斬斷的手指,将指骨磨成針,開始為他的那些黑色柱子打洞。
第十二年,他一身粗劣的麻木衣裳,捧着晶瑩黑亮、聖光凜凜的佛珠,來到了佛像前。坡腳僧向其微笑,雙手合十。
“他可真厲害。”姜如淨不是滋味地說道。這樣做成一串佛珠,可不止是厲害二字了。
阿叉摩羅默契一笑,雙手合十。
三十六歲這一年,他辭別了坡腳僧,踏上了傳道的路。
他堅信傳道是拯救世人的唯一方法。他要将無上佛法,傳到人民中去。
他走過一個個村莊,淌過了一條條河流,翻越過一座座山頭,救活了無數個瀕死的、麻木的、無知的人,宗教,從他這裏開始緊密聯系在一起,從他這裏開始傳播出去。
越來越多的人在苦難中找到了信仰,越來越多的人在可怕的戰亂中依然心存希望,越老越多的人堅信佛能拯救人世。
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控制信仰,就等于控制了人心。
四十歲這一年,摩衲婆救起了一個身披殘破铠甲的人。
摩軻诘·越鳥。未來打下兩河流域最廣闊國土的男人,越鳥王朝的開國君主。此刻,他只是一個不滿三十歲的青年将領。
一個敗軍之将。
“摩衲婆幫了他。”姜如淨道。心下想着,沒準兒當時李獵打算攻略摩軻诘也不說定。
“對。”阿叉摩羅眼底泛起虔誠與崇敬。“他決定幫他。”
他看見諸方割據為雄,各自為戰,看見鐵騎下人民崩潰的哭喊,看見四方戰火硝煙,生靈塗炭,今日我與你聯盟,明日我便背叛你而去。
他感到,光是傳教,是救不了這片土地的。
“也許我也會手染無辜人的鮮血,也會做出背棄本心的決策,但是這片土地确确實實需要一位君主,到時候,再叫諸天神佛來審判我吧!”他拈動着手中漆黑的佛珠,臉上帶着無畏的淺笑。這麽多年來,他養成了對着佛珠自言自語的習慣。
一道道命令從他口中說出去,一座座城池和村寨被占領,亦有無數人葬身在戰争之中,葬身在他悲憫的眼神和佛號裏。
他終日所對的,也只是那串佛珠。
所以也唯有這串佛珠,見證了他的糾結、他的痛苦、他的煎熬、他的佛心。
“我罪孽深重,恐千百世也還不過來。”沐浴在刺穿門簾的淡光之下,他雙手合十,面容沉靜,“唯願有朝一日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也願,能再次與你相遇。”
阿叉摩羅看了姜如淨一眼,見他垂着眼簾,胸膛起伏不穩。“窮極一生,他在找一個人。”
“那個人,便叫做‘如淨道尊’。”
又是兩個十二年過去,天下終得太平,越鳥王朝威名赫赫,周遭無一再敢來犯,摩軻诘與摩衲婆終于收回了他們的鐵騎與鐮刀,大興農商,共創盛世。
與此同時,摩衲婆的傳道之業也到達了頂峰,佛音傳遍了整個帝國,連一些邊遠的小國家也有所影響。
摩軻诘給予了摩衲婆他應得的地位與尊重,在內心深處,他是摩衲婆虔誠的信教徒、瘋狂的崇拜者。
他親自護送摩衲婆回到幼時居住的神廟——伽藍神廟,在那裏,坡腳僧看着君王和上師,無悲無喜。摩軻诘擴建了那座神廟,還在全國大肆興建佛寺,掀起崇拜之風。
摩衲婆即是他們的佛,信佛,則得永生。
望着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的伽藍佛寺,摩衲婆将自己關在了幼時居住的破舊廂房裏,虔心禮佛,期望着太平盛世的持續,也期望着一場遙不可及的重逢。
為什麽會期待着重逢呢?
佛珠不明白,它只是日複一日地聽着這位挽救蒼生于水火的上師,聽他在午夜星羅棋布之時、在落日探出偈羅河面之時,輕念起一個名字。
仿佛那個名字就是他最後的信念。
“信念……”姜如淨低低笑了起來。
阿叉摩羅望着他,眼神澄澈,見他低笑,緩緩搖頭,“後來直到圓寂,上師還是沒有等到。”
摩軻诘陷入了瘋狂。
他日漸衰老,頭發白了,牙齒脫落,身形佝偻,嬌妻美妾豐潤的肌膚和醇香昂貴的美酒無法令他有任何一點感覺,無法得到滿足。而他的朋友、他的導師摩衲婆——摩衲婆依然保持着年輕,時光仿佛停留在他最好的年紀,他芝蘭玉樹,而他已遲暮。
“摩衲婆啊,我的老友,每次看到你,我都像回到了我們初識的時候,都那麽年輕。這麽多年了,你一點都沒有變化。”年紀漸大的國王這樣說。
那僧人坐在菩提樹下,幹淨無塵,雙手合十,“這一切,都是佛降予我的恩賜。”
于是國王越發推崇佛教,視佛經如救命良藥,他推行善舉,一面在全國上下禁止暴行,一面卻又将不敬神佛者毫不留情地燒死,他總想,他這般虔誠,定能像摩衲婆那般得到佛的恩賜,就算今生不成,來世也能成佛。
姜如淨嗤笑:“佛豈是那麽好成的。”
阿叉摩羅點頭,“正是。他不但未能成佛,反而養出了修羅惡鬼。”
事實證明,物極必反。
宗教的地位與權力到達了頂峰之後,國家便陷入了畸形狀态,無數人民不堪宗教的壓迫,站了起來反抗。
摩軻诘的小兒子占多羅和他的大臣優缽羅,便是這些反宗教人士的領頭人。
哪怕他們還曾躲避于上師與宗教的庇護之下。
有一日,摩衲婆死了。
死得倉促。
佛珠看見占多羅唇角那滿意的笑容,思及主人昨夜的話語,心下暗恸。
它的主人表示早就知道每日的茶水裏有毒,卻甘之如饴飲下——“昔日我挑起戰争,堕入修羅,也失去了他,或許,我當去地獄受千年酷刑,轉世為人,才能脫離佛身,與他重逢。”
上師摩衲婆的圓寂在全國引起轟動,以及無數暴動。
占多羅一方瞬間得勢,摧毀了不少宗教勢力。不久後,年邁的國王也跟随上師的腳步去了。
上師摩衲婆的時代結束了,宗教勢力至高無上的時代去過去了。占多羅仿佛要将多年所受的折磨與憎恨發洩出來,不顧優缽羅的阻攔,接連摧毀着一座座神廟,大肆抓捕教徒與僧侶,在他們虔誠禮佛的神廟中殘忍殺害,并特地修建了一座神廟來記錄這一切,震懾人心。一時間,反宗教成為了這個國家的風尚。
令佛珠無法接受的,是他們燒毀了上師在這人世唯一的家——伽藍佛寺,并揚言要将上師遺留下來的舍利子挫骨揚灰。
真正的佛發怒了。
可怕的報複降臨到這個王朝,母親河逐漸幹涸,烈日曝曬铄石流金,良田草地頃刻變為荒漠,黃沙籠罩着國都,朦朦胧胧,讓所有人的身體衰敗下來,咳嗽不斷,疾病開始流行,奪走了數百萬人的性命,地震、蝗蟲,災害肆虐不斷,沒幾年,就讓這個國家奄奄一息。
這個時候,人民仿佛突然想起了他們的佛一般。他們開始呼喚,開始祈求佛的寬恕與憐憫。
可這一回,佛仿佛沒有聽到。
姜如淨冷笑,“活該!”
阿叉摩羅深吸了一口氣,面露不忍和痛苦,“以嗔報嗔,終不得善果。”
姜如淨一聲冷笑,不屑一顧。
名震四方的越鳥王朝氣數已盡,佛珠看着滿地屍殍,捏緊了手中經書,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失聲痛哭。
他用接下來的生命贖罪,一千年來走遍兩河流域,救了無數人,做了無數善事,終于在一千多年後,好似得到了他的佛的憐憫那般,他見到了他那在地獄裏受了千年酷刑的主人,還見到了他們的重逢。
多好啊。他想。
盛世雖未如你所願,但千年的煎熬之後,你終于與他重新相遇。
聽起來,确實令人十分感動。
姜如淨大約明白了李獵的套路。
這串小佛珠天生沾染佛性,佛愛衆生,不愛自己,感他人之悲所悲,感他人之痛而痛。所以只要自己痛苦了,佛便會感同身受而痛苦,只要自己愛了,佛便會感同身受而愛了。
大愛無私,卻無私得令姜如淨無法淡定。
李獵做了一千多的秀,自己要怎麽超越他?怎麽贏得這串小佛珠的同情與憐憫?
更何況自己壓根兒就不希望有人來同情自己!
更何況這串小佛珠還是李獵手把手搓出來的!
阿叉摩羅望着他,眼神恬淡溫和,道:“他那樣好,又找了你這般久,或許,你可以好好看看他。”
姜如淨狠狠地閉了閉眼,他迫切地想要破壞李獵的陰謀,卻不願告知這串小佛珠那堪稱殘忍的真相,更不願将自己心底真正的苦痛剖開來給人看。
他應該要堅持做自己的。
他應該要一直是那個不屑任何陰謀花招的如淨道尊的。
可是,他更要贏過李獵。
呵,變就變吧,還有什麽區別呢?
呵,壞就壞吧,壞了又會怎麽樣呢?
剛才拔刀往自己身上捅的時候,不是很痛快麽?現在又有什麽好猶豫的了呢?
他心想,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成為你這樣的人的,只有成為你這樣的人,我才能打敗你,才能……毀了你!
他睜開了眼睛,月光與火光交錯下面容慘淡。
“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事嗎?”
姜如淨道。
“我和他,相識在他撿到你之前。”
阿叉摩羅眼睛驀然睜大。
“跟我來。”
姜如淨帶他走到了綠洲的邊緣,遠離人群。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菜鳥出發了,他握緊了那把一折即斷的小刀,像握緊救命的稻草。他在路上遇到大灰狼,哦~親愛的灰狼~您能放過我嗎?不,除非你願意與我跳舞!]李獵一邊烤火,一邊在腦海中哼着不成調的歌曲。
[我說你能別來騷擾我嗎?]二號扁着一張臉,厭煩地說。
[噠——滴答——兇惡的狼,噠——滴答——菜鳥萌新,他們在月光下起舞,風奏響樂章,美妙歌聲結束時,菜鳥的小刀捅進了灰狼的喉嚨……]李獵繼續陶醉地唱着。
[啊啊啊你好煩啊!]二號蔫蔫地捂住了耳朵,好似這樣他就聽不見煩人的歌聲了。
[灰狼睜大了眼,咔咔——嗬——嗬——我們說好了一起玩耍,你卻在舞蹈結束時殺将我殘忍殺害……哼哼哼~噠噠噠~你卻在舞蹈結束時将我殘忍殺害。]他的歌聲戛然而止,目光冷冷地盯住了篝火,像是盯着殺父仇人。
[二比,連接到姜如淨衣角上的設備,我要聽他們在說什麽。]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漠。[要是他真的要給我搗亂,要是他真的要給我搗亂……]
二號被他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激起一身雞皮疙瘩,探頭探腦,[你什麽時候給他裝了竊聽的……要是他真的給你搗亂……]
李獵眼睛微微張大,死盯着那叢跳動的篝火,輕輕回答——
[就在舞蹈結束時,将他殘忍殺害。]
[等等——!]他忽然愣住,随後抓狂,[媽的有話好好說!他為什麽要脫衣服給那串破念珠看?!]
姜如淨脫掉了身上的衣服,将自己的軀體展現給阿叉摩羅看。
月光下,石化的身軀灰暗而堅硬,沒有一絲生命氣息。姜如淨笑容悲哀,道:“他尚且是人,我卻連人都不是了。”
阿叉摩羅不可置信,顫抖着伸出手,輕輕碰了方才姜如淨自己捅出、但現在幾乎已經愈合并趨向石化的傷口,“這是怎麽回事?”
“他殺了我。一次又一次。”
阿叉摩羅猛地一怔,跄踉着後退了兩步,連連搖頭,“怎麽會這樣?”
姜如淨一手指向天空,“他把我從天上,狠狠地扯了下來,摧毀了我的一切,斬斷了我回去的路。”姜如淨緊逼上前,一雙眸子似被無盡痛苦煎熬。“一千二百年!”
“每一個日出與日落間,每一個花開與葉落時,我都在受盡着折磨!”他并指成刀,指尖刺向阿叉摩羅柔軟的腹間,“感受到了嗎?”他紅着眼睛問,“每一次呼吸,我都在被利刃穿刺。”
他繞到阿叉摩羅的身後,在他耳邊猛拍巴掌,“聽見了嗎?”他怒喝着,“每一次眨眼,都有驚雷炸響在我耳畔,有雷火穿刺我的全身!”
阿叉摩羅似是不忍,雙目合上。
“我給他他最需要的東西,他卻在我最重要的時刻懷着惡意來背叛了我,毀滅了我!”
“我的人生,我的道,我的夢,我的劍。”他握緊了拳頭,肩膀顫抖着。
姜如淨閉了閉眼,而後望向亘古無垠的夜空,聲音嘶啞,“我曾想過他是否有苦衷,也曾想過他也許會來向我道歉。”
沙漠裏的夜空星光璀璨,明亮而清澈,衆多星子在深藍色的絲絨布上打滾、歌唱,睜了大眼看着這有趣的人間。
姜如淨啞聲道:“但是現在,不需要了。”
“我的痛苦,沒有誰能收回去。”
“我的憤怒,怎麽也平息不下來。”
“我能做的,唯有不去看見他。”
他繞到了阿叉摩羅正面,忽地一愣,“你怎麽哭了?”
阿叉摩羅俊朗的臉上,一道淚痕從左眼流下,蜿蜒過他的面龐。
姜如淨心中猛然一悸,背過了身去。
“我能為你做些什麽?”阿叉摩羅問。
接着,不等姜如淨回答,他自言自語,“我會讓你變回人的。”
并且,消去你心間的嗔毒之氣。
姜如淨啞然。
他曾做過許多義舉,也為許多人所遭受的災難所憤憤不平,卻從未有哪一次,會為對方的痛苦而流下眼淚。
他的父親在他很小時候便看出他有情有義,便教他從小修習有情道,認為此道十分貼合姜如淨。
長大後,他便如衆師長預料的那般至情至性,肆意妄為,放縱着自己的喜怒哀樂,唯有好友續禪道人搖頭,直言他偏離了有情道。
他當時嗤笑,“莫非我要像你這般克制,想笑笑不得、想哭哭不得、憤怒時舉刀不得、開心時縱酒不得,才叫有情道?”
續禪道人見他如此,便自顧抄經去了,不再理他。
“你以為你真是修的有情道?”在暗黑武鬥界,李獵也曾這樣問他,和續禪道人一樣否定了他的有情道。
他曾不以為然,為他們的否定嗤之以鼻,認為自己才是修有情道的人,他人怎配來在自己面前談論有情無情。
可現在看着阿叉摩羅,他突然問自己——
“我有沒有哪一次,也曾為自己或別人哭泣過?”
沒有。都沒有。
他那樣的天之驕子,驕縱跋扈任意妄為,他看不到那些值得他哭泣的事。再大的悲傷,他也只會發怒。
一個不會哭的人,怎會有情呢?
在阿叉摩羅驚異的眼光下,平生第一次,他的目中有眼淚流下。
他終于學會了哭泣,為他那完全崩塌的道心。
[哦豁……好感度掉了5,老李,翻水水~]二號扁了扁嘴,要哭不哭地道。
李獵面容冷淡,如一座雕像,一動不動。
胖白團子在腦海中跳了兩跳,[老李,怎麽不說話了?打擊過大?]
[他哭了。]李獵忽然道。
[啊?]團子頓住,揣摩着李獵凝固的表情,有些手足無措。[這這……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
李獵望着篝火,眼神幽寂。
[以為哭了我就會放過你了麽?呵,如淨道尊,搞事情是吧?我會讓你知道來自失去5分的男人的恐懼!]
胖白團子一哽,縮回識海深處,[當我沒問。]
這一晚,胖白團子陸陸續續給李獵報了十多次掉好感的情況,雖然加起來總共掉了8點好感不到,但卻讓在這個世界呆了一千多年,就為最後圓滿吃下十萬點豪華巨餐分值的李獵十分不滿。
他在識海中瘋狂地揪着小白團子唱着可怕的歌,小白團子則捂着耳朵瘋狂地尖叫着救命。
眼看着時針飄向十點鐘,毫無存在感的老土終于站了出來,提醒大家去休息,并安排好了守夜換班的人員,在安排到姜如淨與李獵的時候,本想将二人錯開,卻在陸清雪魔性的目光下打了個哆嗦,将二人排在了一班。阿叉摩羅本想申請與二人一起守夜,被老土一眼瞪了回去。
萬籁俱寂,姜如淨往篝火中添了點柴,冷不防一個溫熱的軀體又從背後覆蓋上來。
“嗯~”那人發出滿意的哼聲,“如淨道尊最好抱了!”
姜如淨冷笑,一拐子往後方擊去,“比你那串念珠還好抱?”
李獵從容地接住了姜如淨的手肘,順勢隔着衣服在姜如淨手臂上親了一口,“念珠只能挂着或拿着,哪裏比得上如淨道尊,長得又好看,還會追着我到處跑。”
他又在羞辱自己。
姜如淨怒火上揚,氣得語氣發抖,“獸也,非人哉!”
李獵聞言猛地将姜如淨按倒在地上,整個人翻身壓了上去。他将頭湊近了姜如淨,擋住了無暇的月光,兩個人之間呼吸可聞。
李獵微笑,“你又罵我。”
姜如淨以冷眼回望他。
李獵蹙起了眉,表情恰似一個幼童被欺負了那般,“如淨道尊可賊壞,打我,拿刀捅我,抹黑我,還罵我!真不要臉!”
姜如淨勃然大怒,“到底誰不要臉?”
“是你是你就是你!”李獵搖頭晃腦,身子在姜如淨身上跟着胡亂動來動去,然後“哎呀”了一聲,臉色通紅,“你……你你你!你這人怎麽這樣!真不知羞!”
姜如淨感受到抵在自己兩股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