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癡我執
“小夥子醒了?”老土見姜如淨醒來,露出了個友善的笑意,又帶着幾分探究,“小夥子命大,卷入了龍卷風裏都還有命活着出來!真是不簡單啊!”
姜如淨一眼掃過去,見對方有八個人,除去身旁這個渾身佛光的青年和正朝他說話的中年男人之外,還有一名七十歲左右的老者和三男兩女。老者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手裏拿着一本書,氣質儒雅中帶着幾分清高,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姜如淨歷來不愛與讀書人打交道。
另外有兩名年輕女子,皆是二十五六的年紀,一人短發,皮膚白皙,另一人皮膚微黑,身形消瘦,氣質冷冽,棕色長發紮成辮子,裝扮與三名男子中的兩名健壯男子相似,均是腰板挺直,似乎是士兵或護衛之類的角色。
最後一名男子,與那老者如出一轍的裝扮與氣質,卻氣質輕浮,一雙眼珠子不住望姜如淨身上招呼,狹長的眼中狎昵的目光不斷閃過。
姜如淨擡眸盯住那男子,眼神幽暗,對老土的話不理不睬。
老土順着姜如淨的目光一看,也皺起了眉。
那名氣質輕浮的男子名喚付延濤,是付老的侄兒,同時也是付老所帶的學生。這付延濤比起他的師妹陸清雪要更加博學多才一些,但是老土總覺得他心思不正,眼神盡是不幹淨的。
而眼前這人……敢一個人在兩河荒漠中行走,在龍卷風裏還能活下來的,也不是什麽好拿捏的角色。
當下便起身走到姜如淨的面前,擋住了付延濤的目光,掏出水壺遞了過去,道:“小夥子嘴唇都幹得裂出血了,來,喝點水吧,大叔不會害你。”
姜如淨卻擡眼看了看他,不接過水壺,也不說話。
阿叉摩羅見自己的叔叔尴尬,也一樣抿着嘴不說話,只看着姜如淨,目光泠泠,似要看透他。
老土被無聲拒絕,同時也注意到這個年輕人防備的眼神和繃緊的身體,也不生氣,嘿嘿一笑,仰頭喝了一口水,然後不容拒絕地将水壺塞到姜如淨手上,說:“喝吧喝吧!”
姜如淨嘴皮抖了抖,手忍不住收緊,捏了捏那個帶有餘溫的水壺。
那旁陸清雪忍不住說道:“土大叔好心給你水,你就喝吧!”
姜如淨看了看這幾個人,發現所有人或直接凝視或不着痕跡地看着他,更是不想碰這水半分。
他也并非懷疑水有什麽問題,若有問題,那這渾身佛光的青年之前便不會冒着風險将他從龍卷風中救出了。可他就是不想接受這些人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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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有所示好,必有所圖。
于是他皺着眉将水壺一把遞給旁邊佛光普照的青年,然後繼續垂下頭,一動不動坐着。
老土見狀,嘆了一聲,在姜如淨面前坐下,指了指自己,道:“我叫老土,是這邊土生土長的,幹了幾十年的向導,這是我侄兒阿叉摩羅。”他指向旁邊抱着水壺沉默的青年。
得知那青年的名字,姜如淨忍不住擡了擡眼。
阿叉摩羅……?
老土又指了指那邊科考隊的幾人,想了想,只介紹了那幾人的名字,對身份無一提及,付老見他如此,暗中點了點頭。
而後老土便問:“小夥子,你叫什麽?”
姜如淨只眼神順着他介紹時看了一圈,便又低下了頭不理他了,仿佛一個自閉兒。
陸清雪忍不住道:“別人問你話呢!真沒禮貌!”
老土卻搖了搖頭道:“沒事,我看小夥子可能是不太方便,那就算了。”他看了看表,道:“快十一點了,大夥兒都歇了吧,今天因為龍卷風耽誤了大半天,明天一早五點起來趕路。還是老規矩,安婷、鄧青第一組,我和阿叉摩羅第二組,庫諾和付延濤第三組,兩小時換班守夜。”安婷、鄧青和庫諾便是那三個士兵模樣的人。
衆人便依他說的進了各自的帳篷,準備歇息。
老土把姜如淨拽進了他和阿叉摩羅的帳篷,把自己的睡袋遞了過去,道:“荒漠裏條件差,湊合一晚吧。”
姜如淨依舊不接,轉身就要走出帳篷,卻聽老土的聲音有些怒,“年輕人鬧什麽脾氣呢?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來,就這麽不當回事嗎?”
同時姜如淨再次被拽住。
那人的手冰涼溫潤,有着撫平人心的力量,握住了姜如淨。
他回頭,見到阿叉摩羅恬淡冷靜的表情,“兩河荒漠這邊夜裏不安全,叔父是為你好。”
他的聲音帶着奇異的力量,溫和無害,有種暖洋洋的舒适感順着那聲音注入姜如淨體內。姜如淨只覺得自己若是辜負了這年輕人和那位大叔的好意,那便是犯了大罪。當下轉身接過睡袋,朝着老土點頭致謝。
老土見這倔強的年輕人終于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忍不住笑得欣慰,不住地道:“休息吧休息吧,補足精神,一切等明早起來再說。”
姜如淨轉頭看了看阿叉摩羅,見這人目光之中含着贊同,便依言準備睡覺。
然後,他望着手中的睡袋,開始發呆。
老土細心無比,見他望着睡袋發愣,便猜這年輕人從未用過睡袋,忍不住笑着出言提醒:“打開躺進去就行,阿叉摩羅,快去幫幫他!”
阿叉摩羅一扭頭,将自己的睡袋遞給了老土,然後扯出一張毯子将自己裹了起來,閉上眼睡了。
姜如淨自然沒睡着。
他甚至沒有合眼。
每一次合眼,他便看見自己的頭顱高高抛起,無頭的屍首化為腐朽的花根倒在地上。他忍不住伸手默了默自己的脖頸,希望能夠借此拂去斷頸時那永遠停駐在他脖子上的冰涼觸感。
那涼意,是冰冷刀鋒破開溫熱血肉時無法變暖的涼,是感受到生命遠離、人生破敗的涼。
他似乎經受不住夜晚荒漠的嚴寒,縮了縮身體。
他聽到第一組守夜的一男一女來帳篷前輕聲呼喚,聽到老土喊着阿叉摩羅輕腳輕手地走出去守夜,還聽到了惡鬼的哭泣。
真真切切的惡鬼。
姜如淨猛地挺身跳了起來,正逢阿叉摩羅掀開帳篷道:“快走,沙漠荒鬼來了!”
外面陰風慘慘,鬼哭狼嚎,伴随着科考隊衆人的驚呼尖叫,但姜如淨趁着昏暗月光看去,分明見此危急關頭,那名叫阿叉摩羅的青年依舊表情恬淡,似乎并非身處險境,而是立身佛堂,受萬民朝拜,氣息慈悲。
不過現在不是想其他事情的時候,外面的陣陣惡寒蔓延開來,令人背脊發涼,姜如淨也心知自己目前的狀況有多糟糕,他今日剛以假身降落在這個世界,連一絲靈力都動不了,較之凡人尚且不如,若是不同這些人一起奮力一搏,恐怕未必能完好走出這片荒漠。
姜如淨眼中閃過一道血紅,表情有一瞬間變得嗜血無比。
然後他在阿叉摩羅看過來的時候又恢複了垂眼靜立的模樣。
阿叉摩羅在剛才一瞬間感到眼前這人身上傳來了可怖幽恨的氣息,眼神微變,卻并未多提,而是道:“走。”便轉身放下了帳子。
姜如淨跟了出去,才發現外面的情況非常不好。
黃沙被狂風掀起,成百上千的透明魂體已将他們的臨時營地團團圍住,不斷地撲上來欲将活人撕咬吞食。安婷、鄧青、庫諾和老土四人将付老師生三人團團護住,手中拿着姜如淨從未見過的黑色武器朝着撲上來荒鬼不斷射擊出銀色暗器,同時伴有爆破聲。
姜如淨剛走出帳篷,就有兩只荒鬼撲了上來。那些荒鬼着裝與這支科考隊大相庭徑,均是寬大袍子,身纏鬘條,眉心點着一點看不出什麽顏色的圓點,有的裹着頭巾,上面鑲嵌珠石,看起來生前是富裕之人。
姜如淨見那荒鬼青面獠牙撲上來,心中一陣惱怒,正要揮袖讓其灰飛煙滅,卻猛地想起自己此刻靈力盡失,宛如廢人,不由喪氣。
“叮——”一聲鈴聲清響,兩只荒鬼在即将碰到姜如淨的瞬間停住了動作,僵立在半空中。他扭頭看去,只見阿叉摩羅發絲飛揚,于漫天黃沙中一手拈了蓮花手印于胸前,一手拈着一個金色引磐輕輕一敲,周圍的風仿佛即刻靜止,荒鬼也恍若入定,停止了攻擊。
“上車,走。”阿叉摩羅話音如同他的眉眼一般冷靜,帶着穩定人心的氣息傳入每個人耳中。
科考隊幾人連忙用最快的速度提了重要物品,鑽進改造過的越野車中,開車就跑。
剛跑了不出百米,又聽得後面陰風陣陣,荒鬼咆哮,朝着衆人追來。那咆哮聲交雜淩亂,恍若萬人念着不同的咒,念得衆人腦袋混亂,頭痛無比。
“我說,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陸清雪第一次見這萬鬼齊哭的景象,心中驚亂不已。
老土瞅了瞅後視鏡裏越來越靠近的荒鬼,死命踩着油門,沒時間理她。這回卻是付老出了聲,他側身看着後方,扶了扶眼鏡,面容還算冷靜,語氣卻有兩分激動:“荒鬼!真是荒鬼!有古書記載那位上師圓寂後,新王和奸臣大肆屠殺信徒,有近八十萬信徒殉難,曝屍荒野,死者眼見佛塔被燒,魂靈難安,化為荒鬼,日日咆哮于兩河荒漠間!我們沒找錯!”他堅定地握了握拳,一雙眼睛在黑夜中奇亮無比,“荒鬼是真的!關于上師的傳說也是真的!佛塔肯定就在這附近!”
付延濤和陸清雪也一陣激動,而安婷三人則眉頭緊皺,小聲讨論是否需要向上面申請支援,三人看得清楚,剛才若是沒有老土那個一直不愛說話的侄兒,恐怕他們都得折在這兒,而那三個做學問的人,明顯被所聞所見所想沖昏了頭腦,連安危也顧不上了。
阿叉摩羅早已收起了他的引磐,雙手抱胸縮在車廂一角,時不時往後面不停追來的荒鬼那邊看一眼。
冷不丁地,聽到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那聲音清越如劍音輕鳴,又如切冰斷雪。
“那是什麽?”
阿叉摩羅擡頭,見是他自龍卷風中救出的那名男子。
“你說呢?”他平靜地答。
“似妖非妖,似鬼非鬼。我未見過這樣的鬼。”那人道。
他眼神寂然,表情淡淡,将手伸進口袋中輕輕捏了捏口袋中的東西,道:“它們不是鬼,乃是我癡我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