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掩月坊(八)
少年坐的位置很偏僻。
燭光暗淡的犄角旮旯,宛若一片黑漆漆的山谷,但他本人如玉天成,玉在山而木潤,玉韞石而山輝,像森然海面與湛然夜空交界處的一輪皎潔的月,将黑暗燙出一個明晃晃的洞來。
白梨和姜別寒兩個找到他的時候,他膝上放着一本書,心無旁骛地低頭翻看,一襲質地精良、手工考究的雪絲長袍,精雕細琢的羊脂玉佩服帖地垂在腰際,金相玉質,如飛霧流煙。
無時無刻不在裝。
“薛道友。”姜別寒像個賣保險的,拍拍白梨的肩膀:“你之前不是受了傷麽?這位正好修的是醫道,讓她給你瞧瞧,怎麽樣?”
薛瓊樓從書中擡起頭,也站起身。
“勞姜道友費心了。”他目光移過來,和白梨不期而遇,彎起眉眼,笑得溫潤如玉,翩翩有禮的态度,挑不出任何瑕疵:“那就麻煩這位道友了。”
真想在他臉上揍一拳,看看能不能把這塊玉打碎。
白梨硬着頭皮,扯出一個身不由己的僵笑:“不麻煩。”
角落裏擺着一張香案,案旁十分細致地安置了兩張椅子,在這嘈雜的廳堂中開辟出一角靜谧的小天地。姜別寒站在一旁,白梨在對面坐了下來,不出片刻功夫,就有個劍宗弟子把姜別寒喊走了。
這下只剩了兩人。
等會兒,姜大兄弟你別走啊!我不要一個人扛下所有啊!
白梨一擡頭,恰好對上薛瓊樓關切的目光:“道友,你很熱嗎?”
話音方落,一陣蕭蕭夜風穿堂而過,白梨冷得渾身發抖,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滿懷歉意地一收手,風乍停,撲簌簌翻動的書頁靜止不動,龐大人流的暖意又撲面而來。
“原來道友很冷啊。”
原來你眼瞎啊。
白梨深深吸了口氣,心平氣和地将他袖子撩起來,寬大的袖口下是一層護腕束袖,污血将雪緞染得通紅,布料與皮肉黏在一起,整只小臂幾乎已經潰爛,觸目驚心。
果然是劍傷。
她之前猜得一點都沒錯。
“白道友?”
白梨回過神,對上他含笑的目光:“道友看什麽這麽入神?”
看你的傷啊。
“沒看什麽啊。”白梨敷衍地回答,手腕一翻拿出一只丹青色的小瓷瓶,撚了幾粒藥丸進去,捏着根小杵細細研磨。
薛瓊樓一面翻書,一面心不在焉地跟她聊天:“道友也姓白?恰好和我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是一個姓。”
來了,來套她話了。
“是嗎?撞了姓很正常啊。”白梨坐直了些,裝作漫不經心道:“你那位萍水相逢的熟人,現在在哪啊?”
薛瓊樓瞥了她一眼。
白梨義正辭嚴道:“如果她受了傷,我正好一并醫治。”
“白道友真是醫者仁心,不過可惜了。”他手臂撐在椅把手上,意态懶散:“她可能被狼吃了。”
白梨:“……”失算了,這家夥根本沒什麽良心的。
她扯起一個笑:“你怎麽知道啊?”
“那地方常有狼群出沒,還有會吃人的蛇。”薛瓊樓翻書的動作一頓,“這麽一說,突然有點擔心她。”
白梨暗暗有點期待:“你要不去找找她,現在還來得及。”
“我倒是想去找她,不過——”
“不過什麽啊?”
“不過我忘記她長什麽樣了。”薛瓊樓歉然一笑:“除非是貌若天仙,或是醜若無鹽,一般人我臉盲。”
白梨:“……”這人是狗界王中王吧。
她緊緊閉上嘴,低頭将藥泥挖出來,風卷殘雲般替他敷上,手下毫不留情,薛瓊樓一縮手,手裏的書掉到桌上。
“白道友,你真的鑽研過醫道?”
“鑽研”二字特意強調了一下。
“沒有,我實習的呢。”白梨挺起胸膛,一點也不妄自菲薄:“對人品好的人來講,大概率不會死,薛道友你盡可放心。”
“……”
白梨扳回一局,自鳴得意地翹着嘴角,無意間瞥見桌上那本書扉頁上的字——《三刻拍案奇談》。
“這是凡間的話本子?”
薛瓊樓将袖子放下來,修長如玉的手指按住書頁,勾起嘴角:“沒錯,我現在正在看的一話,講的就是一個倒黴鬼,喝醉了酒躲在櫃子裏,卻被他偷情的妻子和情夫發現,殘忍殺害,毀屍滅跡。”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語氣微微一緩:“失禮了,白道友還沒有道侶,不該當着你的面說這個。”
說都說了,裝什麽君子呢!
白梨大咧咧一揮手:“沒關系,我見過豬跑的,不止一次呢。”
“……”
“所以,薛道友想問什麽?”
他手指蹭着書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一掃方才散漫神态,“他喝醉酒神志不清,原本應該是什麽都沒看到,但是躲哪不好偏偏躲在櫃子裏,這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薛瓊樓眨了眨眼,好似真的只是在跟她探讨情節,和顏悅色:“道友說,那酒鬼該不該死?”
白梨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她就笨得無可救藥了。
他在試探她裝暈還是真暈。
白梨思索了一下,問:“這三人是熟人嗎?”
薛瓊樓點點頭,眼神揶揄:“和妻子偷情的,是那酒鬼的好友。”
“嗐,這樣就更簡單了。”白梨一拍桌案:“不知道薛道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一個人,有了喜歡的人,是一份喜悅,有了一生的摯友,又是另一份喜悅,兩份喜悅相互重疊,就變成了雙重的喜悅,這雙重的喜悅還能帶來更多更多的喜悅。”
薛瓊樓一怔,目光有些扭曲:“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個酒鬼應該跳出去,愉快地加入他們!”
薛瓊樓:“……”
“不瞞你說,我家鄉那邊也有類似這樣的奇談故事,不過斷案的不是縣太爺,是一個只有七歲的小孩,如果是在那個世界,那個酒鬼只要吞下一粒能夠縮小身體的藥丸,再往那兩人頸後射兩箭,把他們迷暈了,他就能溜之大吉啦!”
“……”
薛瓊樓微微睜大眼,看上去好像被帶偏了,以致于忘了原本提這事的目的是什麽。
白梨擰藥罐子的手一頓,烏木桌案襯着玉骨冰肌,薄如絲光,這片瑩白昙花一現,很快又縮回袖中,迎上他幽黑的眼眸:“薛道友,怎麽了?”
“沒什麽。”他這雙眼睛好像能說話,一下從風雨如晦,變成了星河萬裏:“方才的話你忘了吧,我不是那種喜歡摧蘭折玉的人。”
白梨嘀咕道:“你能不能說點人話?”別做陰陽人。
“你說什麽?”他笑着看過來。
白梨提高聲音:“我是說,我這也有個疑案,想跟你探讨一下。”
薛瓊樓輕一點頭,漫不經心道:“願聞其詳。”
“一個獵人去森林打獵,最後只剩下兩支箭,看到一只猩猩,獵人的第一支箭被猩猩用左手接住了,第二支箭被猩猩用右手接住了,但是猩猩還是死了,為什麽?”
薛瓊樓捏住書頁的手頓了頓,眉頭緩緩收緊,目光盯着這頁不動了,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他才擡起眼:“為什麽?”
白梨笑眯眯道:“因為猩猩太開心了啊。”
他黑眸裏還是凝着疑問。
“猩猩太開心就會小拳拳捶自己胸,然後它就自己插.死自己了。”
“……”
薛瓊樓微笑了一下,但笑意并未蔓至眼底:“白道友似乎很無聊?”
“是啊,我無聊死了,我被人敲了一下,現在還頭疼呢。”白梨裝模作樣地揉了揉一寸傷口都沒有的額頭:“薛道友,你能不能把書借給我,給我打發時間?”
薛瓊樓一怔,明顯沒想到她會突然提這要求,古怪地看着她:“我還沒看完。”
“沒關系,我替你看,我還會幫你把兇手标出來。”
“……”
薛瓊樓将話本合上,“借你可以,不過你要是真把兇手标出來……”他眼裏星光漫天,笑起來唇紅齒白:“一共十五話十五種死法,你自己挑一種。”
一股寒意爬上白梨脊背,她打個哈哈:“開玩笑的啦,方才的話你忘了吧,我不是那種喜歡劇透的人。”
這是把他剛剛的話原封不動還回來了。
薛瓊樓自诩歷經世事,在家族中也能獨當一面,談不上洞悉人心,但窺探一二還綽綽有餘,特別是那些毫無城府之人,在他面前便是白紙一張。
但是這個少女的一言一行,從方才起他連一個都沒猜對。
她看上去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宗弟子,眼眸明亮如空山新雨洗淨琉璃,衣領裏露出一段纖細的頸,猶如春芽尖上一點嫩白,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纖細的生氣。
鮮嫩得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還未歷經風霜摧殘。
薛瓊樓屈起指節,緊緊按着書頁,将話本推到她面前,還有點戀戀不舍的模樣:“借書不還……”
白梨沒想到随口一說他還真給,總算是在他斑斑劣跡的良心中找到了一絲閃光點,立刻接過話:“天打雷劈!”
薛瓊樓沉默片刻:“我是說,要賠錢。”
“……噢。”白梨讪讪地給他發了張好人卡:“薛道友真是大方。”
他當然大方,之後和男女主同行的時候,但凡碰上錢財的事,他都慷慨解囊,毫無怨言。
廳堂內靈光一閃,多了兩道人影,滿堂或坐或躺、或聊天或靜養的弟子突然都站了起來,分成泾渭分明的三派,恭恭敬敬地齊齊行了個稽首禮。
“師父。”
“師叔。”
像一陣勁風吹過,麥苗齊刷刷歪了下去,蔚然壯觀。
姜別寒和绫煙煙也在衆人之列,一向嬉皮笑臉的夏軒也斂了神色,不敢随意造次。
兩個大佬走進來,衆人全部噤若寒蟬,莊嚴得像升國旗現場。
那個須發花白,穿墨青色鶴氅的老人便是玉浮宮掌門,绫煙煙和夏軒的師尊,至于那個胡子邋遢、穿一襲短打、身後背着兩把巨劍的中年大叔,是巨闕劍宗的斷岳真人,姜別寒的師父兼養父,書中說這人脾氣比較古怪,但實力不容小觑,堪稱如今劍道第一人。
據聞他一劍搬山倒海,山川倒灌,一劍劈分五岳,四方皆驚,一座秘境應運而生,所以就有了“斷岳”這個道號。
男主姜別寒手中的劍名長鯨,取“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之意,正是斷岳真人在劈開的秘境小天地中拾取的法寶煉制而成,傳給了自己的養子。
他一條腿受了傷,若仔細看,會發現他走起路來還有些一瘸一拐的模樣。
書裏姜別寒便一直在尋找能将自己師父腿治好的丹藥。
兩位大佬被衆弟子圍了起來,一臉嚴肅地交代着什麽,其他人也都是斂氣屏息,垂首聽訓。
下一刻,他們突然朝白梨這邊走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還得到了一生的摯友,兩份喜悅相互重疊,這雙重的喜悅又帶來了更多更多的喜悅。 白學經典語錄。
白梨:只要我夠沙雕,反派的腦回路就趕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