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丹青
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砸在傘上開出破碎的花。
果園裏紅紅綠綠的果子墜在枝頭,雨水落在上面又順着果子滑下去。
與王府裏的兩位而言,卻是個美好的天。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下人在自家主子後面打着傘,段隐容正伸手摘一個果子,微揚着頭,側臉在雨幕中朦朦胧胧,因她擡臂的動作,嫩黃衣裙的袖子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兒潔白的腕子,晉王元雲深心裏一動,低下頭,身旁的雲浮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輕輕按住宣紙,免得被風吹起。
段隐容将挂在枝頭的梅子摘下來,擦了擦上面的雨水,一回頭,就看到晉王面前備了個簡易的桌子,正低着頭在寫着什麽。她愣了愣,心想自己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她來時就看到晉王在桃樹下看書,面容沉靜。
“王爺,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段隐容慢慢上前,在元雲深面前站定,微低下頭,看着潔白宣紙上緩緩現出的墨跡,這才發現,晉王在作畫。
元雲深自是聽到了問話,卻沒有做什麽反應,手中筆只是頓了一下,随即又一筆一劃的勾勒輪廓,段隐容本來想着告辭,但被晉王筆下顯出的人影吸引:雨幕下身着嫩黃長裙的少女,正擡着手腕觸碰樹上的果子。碧綠的樹,紅彤彤的果子,嫩黃的裙子,潔白的腕子,僅僅是一個側臉,都被勾勒的格外精致,隐隐有一種溫柔的感覺。段隐容知道自己的樣子,但還是有些驚訝,看着晉王執筆的手,修長潔白,骨節分明,單單一雙手,都是極為賞心悅目的。
這雙手繪出來的畫,更是好看。
段隐容沒想到,上一世驚鴻一瞥的帝王,這一世身患啞疾的帝王,寫得一手好字,繪得一幅上好丹青。
這個人,總是能給她驚喜。
後知後覺的,段隐容耳根微紅,滾到唇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晉王依舊低着頭,手上的筆不曾停下,細細勾勒方才印在他眼底的畫面,少女容顏絕美,笑容燦爛,連帶着晉王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段隐容接過侍女流光手中的傘,自己撐着,彎起眉眼看着專心作畫的人。
晉王落下最後一筆,吹了吹宣紙上的墨跡,将畫拿起,放在盯着自己的少女面前。
“給我的?”段隐容伸手碰了碰宣紙邊緣,笑吟吟的模樣看的晉王也舒展了眉頭。
細雨打濕了果樹花草,雨幕中的兩個人相視一笑,連帶着潮濕的雨氣都變得美好起來。
而京都之外的雨卻沒這麽美好,雨水砸在沒有帶傘的旅人身上,瞬間就打濕了衣袍。蘇鶴帶着侍從在破廟裏避雨,卻突然聽見門口有馬蹄聲響,齊垣下意識将手移到腰間劍柄上,蘇鶴自然也聽到了,卻擡了擡手,是個安撫的動作。外面的是一人一馬,約莫也是避雨的行人,便讓齊垣莫要輕易動手。
齊垣這才将手移開,低下頭烤了烤手,餘光卻不錯過門口,只見一只腳先邁了進來,袍角被地上的泥濘沾染,卻依舊可以看出身上那衣服是貴家公子所穿,這才收回視線。
外面雨聲打在地上發出聲響,聽其聲響便知已然是大雨傾盆,蘇鶴看了看走進來的公子,只略一觀察,便知也不是個簡單的人。本無意多生事端,安撫齊垣,又兀自低頭撥弄火堆。
來客不是旁人,正是剛上路沒多久便被大雨澆了個正着的尹懷安。
他雖戴着鬥笠,無奈風勁雨大,那東西幾乎就是個擺設,全身依舊濕了個透。雨水順着那繡着精致雲紋的廣袖不停的滴,袍腳也沾滿了泥,好不狼狽。
可這人面上卻看不出有絲毫狼狽,甚至帶了點輕松淡然的神色。
尹懷安将那中看不中用的鬥笠取下,看了看先到此地的二人,先施了一禮:“在下為躲雨途經此地,想在此叨擾一宿,不知二位可否方便?”
蘇鶴淡淡一笑:“我們也不過是進來躲雨的遠行客,何談方便不方便,公子請。”
聞言尹懷安直起腰,卻當當正正撞進了蘇鶴深邃澄澈的眸子裏,不由心下一動:好俊俏的人物。
蘇鶴正撥弄着火堆,雪白的臉頰上覆了一層淡淡的暖色。眉目皆可入畫,嘴角噙着一抹和暖的笑意。
尹懷安忙道了聲“多謝”,心裏卻有一絲莫名其妙的遺憾:哎,可惜美人卻是個男子。
他先向廟裏那座已經落了一寸灰但依舊寶相莊嚴的佛像拜了三拜,又默默念了些什麽,樣子看上去十分篤誠。
齊垣撇撇嘴,向自家大人小聲抱怨:“公子,這書生忒絮叨,事真多。”
蘇鶴将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莫要背後嚼人舌根。
就在這時,尹懷安抱了些幹草走了過來,在蘇鶴身邊鋪了鋪,自來熟的坐了下來。
齊垣:……
齊垣狠狠瞪了尹懷安一眼,尹懷安坦然受之,并得意的瞪了回去。
這下齊垣對這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書生意見更大了。
蘇鶴倒沒注意他們之間的暗流,主動和尹懷安攀談道:“公子信佛?”
尹懷安靠着火暖了暖手:“信,但也不全信。”
蘇鶴奇道:“這是怎麽講?”
尹懷安:“我不僅信佛,也信道。走過哪座山,就拜哪位山神;趟過哪條河,便謝哪位河伯。”
蘇鶴點了點頭:“那何為不信?”
尹懷安無奈道:“比如黃歷說今日宜出行,哎,誰知天意難測呀。”
外面的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豆大的雨點打在破損的青瓦上,倒有一點金石之音的氣勢。
齊垣又給火添了些柴,“哼”了一聲:“這你也信,黃歷上還說今日宜嫁娶呢。”
蘇鶴:“阿垣,不得無禮。”
尹懷安捧着肚子笑了:“哈哈哈,這位兄弟說得很有理。”
長夜漫漫,習慣了雨聲,倒也不覺得有多聒噪了。尹懷安和蘇鶴貌似極為投緣,從天南聊到海北,從坊間傳聞到天下局勢,齊垣早就在他們的談話聲中沉沉睡去了。
可他們心知肚明,他們在互相試探對方的身份。可惜雙方棋逢對手,愣是什麽都沒探聽出來。
如果沒有接下來這場變數,二人也就普通的萍水相逢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