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吞金
第三十一章吞金
整個國公府都被這一聲悲泣震醒,火苗一閃,燈火通明。各屋主子都披衣出門忘潇湘苑趕,老夫人的拐杖忘了拿,手上空落落帶着心也不着地。墨色萬壽紋褙子還留着一粒扣來不及系上,進門來,站也站不穩,由丫鬟扶着踉踉跄跄癱坐在椅上,看滿屋子小輩哭的哭、嘆氣的嘆氣,悲從中來,掩面哭道:“我的春兒啊,白日裏還好好的,怎麽到夜裏就…………老天爺,你讓我這老婆子可怎麽活啊…………” 垂老枯槁的手拍着桌面,喝着女眷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哭泣,寫盡了世間哀愁——任你有潑天的富貴,卻依然抵不過生死命數。
景辭同景瑜并肩站着,側身站在角落裏,捂着嘴掉淚。但旁人有再多的惋惜難過,又怎敵得母親心中一份痛,裏間始終靜靜的,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只一刻,那人似突然清醒過來,撕着心口,掐着肉,聲嘶力竭,“兒啊…………我的兒啊…………”
外頭一衆人都被提住了領口,她喊完才得松一口氣,七姑娘“哇——”一聲大哭起來,帶着孩童的稚音,聽得老夫人捶胸頓足更受不得。
一簾之隔,大少奶奶拉扯着景煦的衣裳,一句一句苦苦求他,“青崋,你把春兒抱回來好不好?他還那麽小,他離不得親娘的。青崋,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把他抱回來,你把他抱回來啊青崋…………”景煦七尺男兒,亦紅了眼眶,忍住淚,抱緊了妻子,這幾個月來日夜折磨日夜揪心,可憐她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籽玉,你放心…………孩子…………孩子還會在有的…………”
“我只要春兒!老天爺,你把春兒還給我!我顧籽玉願意拿命換啊,我的春兒…………春兒啊…………”
“噓——別說這些,別再拿刀子刺我的心了。籽玉,過了這道坎,後頭都好好地,你好好的…………陪着我…………”
兩位兒媳婦都圍着老夫人,勸慰她節哀,身體為重。老夫人撫着胸口哭道:“老天爺不開眼啊,怎就教老身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之苦,可憐春兒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可憐啊…………這是要我這老婆子的命啊…………”
大夫人已然哭得背過身去,哪還勸得了旁人,由丫鬟婆子扶着回院裏休息。好在大夫一個沒走,本是備下照看老夫人用,這會子先倒的是大夫人,先一步派上用場。
一時間潇湘苑的哭聲小了,景辭側耳聽,簾子後頭似乎有個細弱無力的聲音說:“奶奶節哀,要當心自個兒的身子,若不然春少爺也不能安心…………”
“是你!”大約是她連帶着打碎了青瓷蓮花碗,将潇湘苑敲得一頓,聽裏頭,女人的怨恨一點一點漲滿了整個屋子,三五人拉拉扯扯,一樣扯不開這千古相似的恨,籽玉掐住了俞姨娘的脖子,俞姨娘剛生産,身子本就弱,非要湊到跟前來,讓籽玉一推一拉,就要翻出白眼來,活不成。
“是你!是你生的下賤種子,索了我春兒的命!白日裏還好好的,等那賤種一落地,我春兒便不行了,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兒!”
恨到了極點,便似一頭蠻牛,誰知道從何處得來的力氣,平日裏只捏繡花針的大家閨秀,這一時發起狠來竟沒人攔得住,尖利的指甲陷進仇人咽喉,她一生怨恨都發洩在這一段雪白纖細的脖頸上。
好在老夫人身邊還有幾個得力的嬷嬷,沖進去一人拉一邊,将這對仇人扯散,俞姨娘這一口氣上來,胸口往上一提,要嘔出血來。
籽玉一頭亂發,瞳色赤紅,緊緊盯着俞姨娘,不肯罷休,口中念着,“殺了她,殺了她,殺了這個賤人,殺了這個賤人!”
景煦心裏害怕到了極點,一把抱住妻子不斷掙紮扭動的身體,眼淚終是沒忍住,一顆顆砸在籽玉發頂,沒人瞧見,也沒人敢多說。他喊她,“籽玉,籽玉…………”仿佛要将她丢散的魂魄再招回來。
Advertisement
而她還在咬着牙念叨,“殺了她,殺了她…………”
“造孽啊,這是造的什麽孽啊…………”老夫人見着這場面,再也承受不住,暈了過去。一時間潇湘苑裏扶人的扶人,掐人中的掐人中,叫救命的叫救命,吵吵嚷嚷沒個盡頭。
景辭坐在前廳,最末才走,回綴錦軒的路上靜悄悄,燈籠在前,只有一小片光亮,身後都是黑的,黑色的天幕密密實實,箍得人喘不過氣。
小孩子夭折是無福,照慣例并不辦喪事,國公府只請了和尚來做過一趟法事,阖府上下吃半個月素齋,但大夫人仍覺着不夠,要去大覺寺給春少爺立個長生牌位,原本這事應當由大哥大嫂陪着,無奈景煦傷心未止,籽玉時時刻刻捏緊了拳頭要取俞姨娘的命,這差事多半又要落到景辭頭上。
最難熬的前三日過去,午後景瑜來了綴景軒,按說是坐在一處談天說話,但姊妹兩個一個人一杯茶,不入口也不發聲,呆呆對坐。
末了,景瑜長嘆一聲,“也不知怎的,就這樣了…………真叫人想不明白…………”
景辭看着她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嘆聲道:“世上的事哪能都說得清楚呢?今日不知明日事,過一日算一日罷。”
景瑜道:“我算是明白過來,再大的富貴也不如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處好好過日子。原以為大哥大嫂是再美滿不過的,誰知也是如此。罷了罷了,不說了,一說又要傷心掉淚。”
景辭悶聲點頭,“總歸沒有過不去的坎,姐姐這些日子還好麽,我瞧你臉色不大好,遇上難事了?”
景瑜搖頭,“上個月孫家來府裏提親,老夫人雖沒明白說好,但我猜着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只不過心裏頭不安,也不知是怎麽的。算了,甭管我,還是說你…………”
“我?我怎麽了?”
“你上回在永平侯府還鬧得不夠大?讓陸大人抱回提督府,大哥追着日日去要人,連個面都不露,這算怎麽一回事?外頭雖不敢多說,但誰曉得心裏頭想什麽,你呀,還是小心些,免得日後進了永平侯府,日子不好過。”
景辭道:“姐姐放心,這事我心裏有數,太後問起來我也是有話應對的,不怕什麽。”
“嗯,你心裏有數就好,我看父親私底下同永平侯商議過,這幾日既沒找你問話,想來并沒有什麽大事。至于我的婚事…………我這樣的身份,老夫人二夫人也不會為我籌辦多少,給足了銀子匆匆嫁了了事,或也就是今年吧。往後你自己個兒謹慎些,世上可信的人不多,就是那個陸廠公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人。物極必妖,小心駛得萬年船。”
景辭點頭,“姐姐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姑娘——”是半夏,一步一踉跄的從院子來,撲倒在門口,面色煞白。
“這是怎麽了?莽莽撞撞的。”景辭将茶盞撥到一旁,蹙眉望着貴在近前的半夏。
半夏雙唇哆嗦,眼睛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像是見了什麽極可怕的場景,三魂七魄都吓得散了。“姑娘…………大少奶奶她…………大少奶奶去了…………”
景辭同景瑜雙雙對看,沒人敢信。
景瑜利落,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她,“快換身衣服去潇湘苑。”低頭看自己,“我這顏色也不能穿了,別傻登登的看着我,白蘇——扶着你們姑娘,半夏起來,去廚房裏找點易克化的東西,給你們姑娘墊墊肚子,一會到了潇湘苑,可只有哭了。”
景辭仍是雙目凝滞,恍然神游。忍冬從箱底找出一件月牙白衣裙,白蘇将她頭上珠釵都些了,匆匆忙忙收拾好,半夏的素包子也端上桌,筷子遞到手上她仍不動,半夏喊她一聲,“姑娘,吃些東西吧,不然怎麽扛得住。”
景辭吶吶道:“好好的,怎麽就沒了?”
半夏答:“大少奶奶想不開,吞金,發現的時候已經沒得救了。屋子裏幾個陪嫁的丫鬟婆子不用心,早晚都得陪着去。”
“怎麽會這樣…………前些日子才聽說,大嫂已然好了…………”
半夏說:“誰知道呢?都說大少奶奶病好了,看着的人便松散了,誰知道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唉…………聽說俞姨娘也不成了,月子裏烙下的病根,拖不了多久。”
她怔怔的,被突然間襲來的生死離別撞得雙目眩暈,看不清前路。
而潇湘苑似乎又下起大雪,漫天漫地的白,純真透徹,如雪後重生。女人的啼哭聲、和尚的木魚聲糾糾纏纏滲滿了每一塊地磚,景煦站在堂前,神情呆滞,一滴眼淚也沒有。
國公府烈火烹油的熱鬧,似乎已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