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美的右手搭在腹上,漫不經心地說:“不要太在意,只是一團絨毛。”
郦亞朝她走過去,坐在了她邊上,拿起阿美擰滅的那半支煙,重新點上了,夾在手裏,問說:“幾個月了?”
薛寒又一拳砸在鏡子上,鏡子碎開來了,裂縫中能看到一絲絲的血跡。
“我不知道……我那天狀态很差……我不知道……”他扶住洗漱臺,耷拉着腦袋,恨恨地,念念有詞。
郦亞看了眼阿美:“你還好吧?”
阿美把圍巾拿了下來,抓在手裏拉扯,看着薛寒的背影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我來找你,你在混音,我就在邊上等你,看書,看的是《老人與海》,海明威,”阿美笑了笑,眼尾吊高了,瞄了瞄郦亞,“我問你,還要多久,你說,馬上,馬上就好。我又問你,晚上我們吃些什麽,你說,随便,你決定。我問你,樂隊都解散了,幹嗎還在做以前的歌。你不說話了,只是播歌,一遍又一遍,你把人聲單獨提了出來,一遍又一遍。然後我說我想回家了,你讓我等等,你要送我。我等了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你看過《老人與海》吧?”
郦亞說:“看過。”他添了句,“還有《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是自殺的,對吧?”
阿美比了個手槍的手勢:“吞槍自盡的。約翰·列侬是怎麽死的?科特·科本呢?哪個是被粉絲殺死的?”
郦亞問她:“後來怎麽了?我想不太起來了。”
阿美這才繼續:“那些歌,我的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我想,好吧,我就再等等,等到你去上廁所了,我關了你的電腦,穿走了你的一件外套,走了。”阿美停了下,指着薛寒,“我去找他了。也不知道去哪裏找,去海洋之心找,老板說他很久沒出現了,去保齡球館,老朱說很久沒看到他了,不過讓我可以等等,說不定他晚上還會去那裏睡覺。我找啊找啊,還找到了他媽那裏,他媽問我,你是薛寒的什麽人?我說,你兒子欠我很多東西。他媽笑了笑,還拉我進她們按摩店喝茶,她說要打電話給薛寒,我就等着,等了四十來分鐘吧,按摩店老板來和我說,她人還不錯,她說,哎呀小姑娘,你在幹嗎呢?這個點了還不回家啊。我說,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女人呢?她眨眨眼睛,瓊姐從後門走了啊,她下班了。”阿美自己講笑了,薛寒把手湊在水龍頭下面洗手,郦亞嗅到了些許血腥味,他問阿美:“你要喝點熱水嗎?”
阿美道:“男人是不是覺得熱水對女人來說是萬能藥?我痛經,哎呀,你要不要喝點熱水,我發燒,來喝點熱水吧,我胃痛,哦,快點喝點熱水。我前天去打胎了,你要不要喝熱水?”
她冷笑。
郦亞把裝蛋糕的碟子拿了起來,湊在上面抖煙灰:“你爸媽知道你在這裏嗎?不早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
薛寒轉了過來,面朝向了他們,他的右手痙攣似地抽搐着,血順着他的手指往下滴。他開腔了,道:“和平公園,我見到她,她問我,你在幹什麽。我說,尋找靈感。她說,少扯皮。我說,哦,打算睡覺,但是冷,睡不着。我看到她穿的外套了。我就問她,你們一起來的嗎?來打野戰?她說,少做夢了。她在我邊上坐下,我和她沒什麽好聊的,坐了會兒,她問我,要不要去吃宵夜。我們去吃了燒烤,喝了點啤酒,之後去了邊上的酒店,開了兩個小時的鐘點房。”
阿美曼聲說:“結果只用了半個小時。”她用手梳理了下那頭長長的頭發,雙手撐在了身子兩側,“沒戴套。”她自嘲了起來,“好了,現在我的青春算是完整了,談過戀愛,堕過胎,能演一出青春電影了,青春疼痛系那種。”
郦亞悶着抽煙,香煙快燒完了,他說:“我送你回去。”
Advertisement
阿美托腮看他:“你說送誰?”
郦亞道:“先送你吧。”
薛寒問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阿美嗤了聲:“都說了只是團絨毛。”
薛寒瞪着她,惡聲惡氣地說:“你都沒有問過他到底想不想活下來!”
阿美拱了下郦亞:“誰給他吃了什麽藥?他幹嗎?發什麽神經病?”
薛寒捶了梳洗臺好幾拳,火冒三丈:“他有這個權力!他應該要自己選擇是要死還是要活!你憑什麽幫他做選擇?就因為你是他媽媽?那你問過我嗎?”
阿美眉心緊皺,也有些生氣了:“你別對我大吼大叫,我要怎麽讓他選擇?求神拜佛,拜托他托夢給我?還是我十月懷胎把他生下來,養他到十八歲,他懂事了,成年了,我和他說,孩子啊,你是你媽在十八年之前頭腦一熱犯下的錯,你爸是一個瘾君子,一個神經病,他根本不愛我,你不是我們愛情的結晶,你只是一個錯誤。我也不愛你,我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你那個混蛋爸爸,我恨他,我恨你,我養大你只是因為我覺得應該給你一個選擇自己生死的權力,好了,現在你可以做決定了,你要繼續作為一個錯誤,作為一個父親不愛,母親也不疼的存在繼續生活下去,還是你打算去死。十八年前,我本來是要直接讓你去死的。”阿美做了個深呼吸,“你希望我這樣做嗎?這樣你滿意了嗎?他的權力,你覺得他得到了嗎?”
薛寒用手遮住了臉,他使勁抓頭發:“為什麽你不能愛他?”他反複地問,聲音越來越小。
阿美響亮地反問:“那這樣吧,孩子給郦亞養好了,他愛過的女人和他愛的男人的孩子,他會愛他吧?”阿美看向郦亞,郦亞長時間的無言,在阿美看他時,他才怵了下,喉嚨裏發出了“嗯”的一聲。阿美咄咄逼人:“你會喜歡那個孩子嗎?你愛過我嗎?”
郦亞撓了撓眉毛,他看着地上的瓷磚,他看到不遠處一小片血跡。他說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學校的禮堂,你是學生會代表,上臺做演講,我在後臺,合唱團演出,我彈鋼琴,伴奏。後來我們在後臺遇到,你問我,你是不是也在李老師那裏學鋼琴,我聽李老師說他還教一個我們學校的學生,男生,給合唱團伴奏。我說,是的。
“我上星期日早上十點的課,你上下午一點的課。兩個小時的課。”郦亞清了清嗓子,手垂下來,那片血跡凝固了,不再有新的血珠滴落進去,也不再有紅色的線條在瓷磚縫隙裏擴張領地,“我下課後就在李老師家樓下坐一會兒,你每次十二點半準時出現,夏天,穿各種各樣顏色的連衣裙,方頭的皮鞋,白的,紅的,偶爾穿帆布鞋,頭發多數時間是披着的,披在肩上,冬天裏你就剪頭發,剛剛好蓋住耳朵,戴一頂紅色的絨線帽子,你說是你媽織給你的。你的曲譜放在一本黑色的文件夾裏。牛皮封皮的文件夾,背面有一張加菲貓的貼紙。我們在游戲城打游戲,用積分券換的。一份貼紙裏有十只加菲貓,有一張,你貼在了我的貝斯後面。”
郦亞扭頭看阿美,阿美的兩條小腿緊緊貼在一起,腳趾靠在腳背上,她歪着頭玩自己的頭發,視線飄忽。郦亞道:“你來看我們排練,我介紹薛寒給你認識,我說,這個是薛寒,我們的主唱。你笑着和他握手,說,你好啊,我是阿美。那天排練完之後,我們一起去吃冰沙,一起去逛唱片店,你買了Placebo的《Placebo》。”
阿美舉起手,笑着:“我不該亂買碟!”
郦亞瞥到薛寒:“你送給了他。”
薛寒坐在地上,他的褲腿上弄到了血,人靠着牆,一只手蓋在臉上,他的手掌下隐隐約約地傳來抽泣的聲音。
阿美重新把蛋糕碟拿過來,用叉子剝開了那些煙灰,吃了一小口奶油,說:“聽說明天天氣會轉暖。”
“希望是吧。”郦亞說,看着薛寒抽煙。
阿美從煙盒裏倒了一支煙出來,遞給了郦亞,郦亞點上煙之後還給了阿美,阿美推脫道:“我不抽了,一身煙味,回去又要看我媽白眼。”
“他們知道嗎?”郦亞問。
“我媽陪我去做的人流。”阿美說,“她問我,孩子是誰的。我說,不是郦亞的。她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媽一直以為我們會結婚。她拒絕過,花了很長時間接受了,她現在又沒辦法接受了。”
“別鬧太僵。”郦亞說,“以後要是真的去美國了,記得經常打電話回家。”
“哦,你在教我怎麽處理母女關系嗎?”
郦亞笑了笑,摸摸阿美的頭發。阿美低了低頭,腳縮到了浴缸邊,說:“你以後想起我,你會怎麽想起我?”
郦亞陷入了沉思,良久都沒說話,門外傳來了砰砰砰地敲門聲,還有人在喊話:“操`你媽!你們要在廁所裏搞多久3P啊!!老子要上廁所!”
阿美和郦亞相視一笑,郦亞說:“想起你彈鋼琴,白裙子,麻花辮。”
阿美又問:“那他呢,你會怎麽想起他?”
他們兩人依舊對視着,誰都沒有在看薛寒,敲門的人罵着粗話走開了,薛寒在倒抽氣,聲音比先前大。
“一段很特別的經歷。”郦亞說。
“你要送他走嗎?”阿美問道。
郦亞微微颔首,阿美伸手碰了下郦亞的臉,舒緩,柔柔地說:“我想我會忘記你,我會記得一團絨毛。你知道那個地方有多臭嗎?我媽帶我去一間很小的診所,那裏應該不合法,我們沒去正規的醫院,診所裏很暗,很多比我還年輕的女孩子,身邊是和她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更多的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有個女孩子在吃糖,還問我要不要吃,笑嘻嘻地說,很快就好的,很快的。診所裏臭烘烘的,血腥味吧,死亡的氣味。我想走,我哭着和我媽說,我不打了,我生下來。我生下來之後我會照顧這個孩子,我不管他的爸爸是誰,我照顧他,愛他,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做了錯事,我會自己承擔結果,我是大人了。我媽把我推進去,一個護士說躺下。我問她,疼不疼。她說,你把腿打開。你知道嗎,那個地方不知道為什麽,天花板上都有血。我就看着天花板,隔壁有女人在大叫,我看着天花板,我想地獄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又想起來那間鐘點房,天花板也是紅的,我坐起來,他去洗澡了,我聽到水聲,嘩啦嘩啦的,我穿好衣服,走了。那一刻我心裏非常得意,後來我做噩夢,經常夢到那一幕,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可能很殘忍。但是當時,我真的是很得意的,還很痛快。”阿美嘆息,“因為你們都很壞,所以我也變得很不好,人不能這樣吧?你們很壞,我走開就是了,世界上多的是其他人,我會遇到很好的人,對我很好的人。”
阿美閉上了眼睛,靠在郦亞的肩頭,但這點溫存只持續了片刻,薛寒看着他們時,阿美就站了起來。她道:“他需要一個對他很壞,很不好的人,千萬不能讓他感覺到認真,真誠,真心,他會和那樣的人長長久久,相信我。”
郦亞聳聳肩,嘴邊歪出個笑容:“那他應該和你長相厮守。”
“可惜我不愛他。”阿美苦笑,“他還是要一點愛的。”
郦亞也站了起來:“我送送你。”
阿美說:“不用了,我男朋友在外面,他開車送我過來的。”
郦亞楞了下,阿美走到了門口,她側目看薛寒,薛寒回避着她,抱緊了胳膊。阿美說:“我恨你,你知道吧?”
薛寒點頭。
阿美輕蔑地說:“你別哭了,去堕`胎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悲慘嗎?難道吃不飽穿不暖的難民不比你悲慘?你就是沉浸在這種自怨自艾的氛圍裏,你不想走出來,你寫歌吧,這樣你就能寫歌了。”
她丢給薛寒幾張紙巾,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寒用紙巾擤鼻涕,郦亞還坐在原先的位置,一寸都沒挪開過。阿美開門時,外頭的喧鬧溜了進來,她關上門後,廁所裏還回蕩着咚咚的鼓聲。
不知是誰在打鼓。
薛寒說:“我哭了嗎?”
郦亞問他:“你最近還有寫歌嗎?”
薛寒道:“她穿了你的大衣,我以為你們一起來了,你們可能來找我,可能就是半夜在公園裏散步,我想……”他扶着牆壁勉強爬了起來,“我想你來了,但是你沒來,就只有阿美,我不知道……我喝了酒……”
他小心地說話,小心地看郦亞。
郦亞擺擺手:“不說這件事了。”
薛寒問他:“你能不能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什麽?”郦亞已經很不耐煩了,“你要是沒打車的錢,你問大野阿霆他們要吧。”
“阿美和我的事。”薛寒輕聲說。
“你到底走不走?”郦亞嫌惡地指着門,“都幾點了?”
薛寒注視着他:“你想起我的時候,能不能別想記起這一段?”
郦亞丢開了蛋糕,踢開了香煙:“你到底想怎麽樣?要滾就趕緊滾,你還想怎麽樣?”
他掩住嘴巴,靜了下來,很重地嘆氣,一聲跟着一聲。
薛寒又洗手,背對着郦亞,破碎的鏡子上映出他破碎的臉。那鏡子上有血,他臉上有錯綜複雜的裂痕。他找了條毛巾擦手,擦臉,手上的血擦幹淨了,毛巾上的血蹭到了他的額頭上。薛寒在鏡子前撐着站了會兒,開門出去了。
郦亞又坐了會兒才起來,他把蛋糕,香煙和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了,都扔到了垃圾桶裏去。他跪下來用薛寒丢下的毛巾擦地磚上的血,血幹了,他必須得沾一點水才能擦幹淨。
外面除了鼓聲,又響起了電吉他掃和弦的聲音。
薛寒在唱歌了。
“我要飛出這窗外!”他唱道。
郦亞蹲在地上,薛寒嘶吼了聲,歌聲高亢。
郦亞垂下了眼睛,他想到一個夏天的午後。潮濕,悶熱,庫房裏沒有空調,只有一臺電風扇,他背着貝斯進來,薛寒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覺,肚子上蓋了件襯衣,他赤條條的。風扇正對着他的胳膊,他的頭發被風波及了,飄起來幾縷,蕩開來幾絲。郦亞一時慌張,心裏很亂,薛寒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他看到郦亞,笑着坐起來,盤起腿,點煙,喝水。水從他的嘴角漏了出來,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淌向他的胸膛——他的心髒跳動的地方。左面的胸膛。
蟬和鳥兒在鳴叫。太陽被雲遮住,接着,雲游走了,他們周圍時而陰,時而亮。
有一陣,一片樹影落在了他們身上,薛寒低下頭,又擡起頭,哈哈笑,他說:“你看,我身上好像開了好多花一樣。”
郦亞站了起來。他扔掉了那條毛巾,打開門往外看。
燈光被人調暗了,大野打鼓,阿霆彈吉他,薛寒在床上蹦來蹦去,撕心裂肺地唱歌。許多人圍在床邊歡呼,搖頭晃腦,跟着節拍扭動身體,舉高手臂,那麽多手,那麽多影子,全都在薛寒的身上張牙舞爪。
郦亞朝薛寒走了過去,陽光發燙,他止不住地流汗,汗水奔湧,熱血沸騰。
郦亞站在人群外。他的眼睛有些痛,便只好眯起來一些。
薛寒追逐着樹枝和樹葉的影子,忙出了一身汗,樂此不疲。
薛寒被那些手追逐着,他身上捆滿了黑色的長長的繩索。
郦亞來到了人群的中間,他跨到床上,薛寒蹦到他身邊,他滿頭大汗,猛灌下一口酒,摔在了床上,郦亞也沒站穩,跟着摔倒了,薛寒親到了他,一咕嚕爬了起來,跪在床上要大野換一首歌。他要唱《Creep》。
“不插電的。”薛寒說。
阿霆換了把木吉他,大野坐在架子鼓後面敲鼓槌,打拍子,郦亞躺在床上看薛寒,他流着汗,喘着粗氣坐在床邊,他還沒從上一首歌裏面緩過來,大家只好安靜地聽阿霆彈吉他。一個人遞給薛寒一只口琴。他吹響了口琴。
I don't care if it hurts
I want to have control
薛寒的英文咬字清晰。
I want a perfect body
I want a perfect soul
郦亞把薛寒手裏的口琴拿了過來,他吹口琴,薛寒專心唱歌,他瞪着廁所那扇微微開啓的門唱歌。
I want you to notice
When I'm not around
他又轉頭看大門的方向。
I wish I was special
But I'm a creep, I'm a weirdo.
他有點哭腔,尾音卻很幹脆。
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
I don't belong here.
I don't belong here.
I don't belong here.
一個女孩兒哭了。
下一首還是英文歌,薛寒捏着嗓子唱《Sweet Dreams》,他單薄的身體裏仿佛蘊藏着無窮的精力,在這個夜晚,在這片屋檐下盡情地釋放,竄上跳下,放聲歌唱,拉着人跳舞,貼身熱舞,擁抱了所有人,用力地親了所有人。他不停喝酒,喝得眼神都失焦了,三點多時他去廁所吐了一回,出來之後繼續唱歌,不少人都困了,累了,有的走了,有的席地躺着,大野和阿霆都回家了,薛寒拉着郦亞給他伴奏,他們把電子琴搬了出來,架在空地上。郦亞問薛寒:“你要唱什麽?”
薛寒和他一起彈電子琴,笑着唱字母歌。
ABCDEFG.
有人喝倒彩,薛寒走過去,踩着那個人的肚子撈起了那個人喝了一半的啤酒。他終于也有些累了,嘆了口氣,摔在了地上。郦亞拖着他去床上,薛寒叫啊鬧啊。等到屁股沾到了床,他安靜了,枕着胳膊看郦亞。郦亞關了燈,已經沒有人還清醒着了。
薛寒的眼睛在夜裏還是亮晶晶的。
“你喜歡吃魚子醬嗎?”他問郦亞,一嘴的酒氣。
郦亞往他嘴裏塞了個顆口香糖,不做聲。薛寒擡起了胳膊,擡得高高的,好讓月光照在他手上。他說:“你看,開花了!”
他的手臂上落着窗影。
陽光像一根根刺,刺着郦亞全身,他覺得痛,還有點癢。薛寒玩累了追逐光影的把戲,氣喘籲籲地躺在地上。就是在那個時候,那一刻,那個燥熱,汗濕,混亂,不安的一刻,郦亞決定去吻一吻薛寒。
郦亞閉上眼睛,他的回憶步入了尾聲。他放棄了。他抱住薛寒,摸到他,吻到他。薛寒老實地被他抱着,乖乖地被他吻着。
他放棄了。
郦亞後來醒了一次,天還沒亮,薛寒不在他邊上了,他在廁所裏找到了他。薛寒躺在地上,蜷着身子,約莫睡着了。郦亞看了他一會兒,小聲地說:“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他梗住,又說:“算了不說了,答應了你不問了,你睡吧,我不吵你,你在這裏睡吧。”
郦亞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