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惡鬼道(三)
套房裏碩大的一張床,宋昀老老實實只占了一小半,修長的身軀在薄被下勾出一道流暢的曲線,從頭到腳都沒有一點過界的地方。
殷懷洗漱完,站在床前看見這幅場景不禁失笑,俯身拿手背蹭了蹭宋昀的臉頰:“這是給我留位子呢寶貝兒?”
宋昀睡得正沉,模模糊糊感覺到貼在自己臉頰上的溫度,側臉無意識地在殷懷手背上蹭了蹭。
殷懷極輕地笑了一聲,眼底一片溫柔。
在床邊站了一會,殷懷并沒躺上去,反倒退開幾步在旁邊沙發上坐了下來,一手頤頭靜靜看着床上的人。
發梢、額頭,眼角、眉棱、鼻梁、唇峰,然後是脖頸、肩線、露在薄被之外的清瘦手指、薄被之下的種種線條……
整整一晚,他的視線都沒有離開床上的人,用目光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刻印宋昀身上每一處細節,直到窗外天光放亮。
床上安睡的人與他只有一步之遙,感受到宋昀呼吸頻率的細微回升,殷懷抿唇邪氣一笑,将目光收了回來,随後起身上前,輕輕躺在了宋昀身側。
宋昀睡得安穩,眉目舒展,臉上表情恬然安靜。
他的睫毛很長,閉眼安睡的時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子一樣的陰影,模樣乖巧馴順。殷懷垂眸靜靜看他,眼前人的五官跟從前十分相似,但年紀更輕,眉梢眼角還滿是尚未褪盡的少年氣。
他眼底帶着笑意,屈起指節在眼前這人下颌上蹭了蹭,然後手指上移,蜻蜓點水一樣在那兩片顏色淺淡的薄唇上貼了一下。
溫熱柔軟。
殷懷有一瞬間的出神,眼底萬千溫柔缱绻、萬千深情眷戀、萬千相思入骨,用百年等待發酵的情愫在他心頭翻攪。他的手指微微收緊,片刻之後,喉頭上下滾動一回,然後輕輕呼了口氣。臉上又成了那種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的不正經神色。
殷懷展臂将面前的人攬進懷裏,五指淺淺插在宋昀腦後柔軟的發絲中間揉了一把,然後又拉起他的胳膊輕輕搭在了自己腰間。
宋昀睡得迷糊,只模模糊糊有些感覺,但對于此時發生的事情根本不知情,甚至跟着殷懷的動作又向他懷裏挨了挨,兩人貼得更緊了一些。
殷懷勾了勾唇角,随即很快又斂去了唇邊的笑意,故意咳嗽了一聲。
這聲咳嗽半點不刻意,聲音也拿捏的剛好,不大不小,但是宋昀肯定聽得見。
果不其然,宋昀聽見聲響,迷迷糊糊睜了眼,正準備翻個身,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雖然屋裏拉着窗簾,但現在天光放亮,房間裏并非漆黑一片。所以即便他非常之不情願,兩下眨眼之後,還是看清了自己面前躺了個人這一事實。
宋昀一瞬間就清醒了,在意識之前的肌肉反應幾乎是同時就将他從床上彈了起來。
然後又被殷懷一把拉了回去。
“這麽激動?”殷懷慢悠悠睜開眼看他。
“你不是說……晚上不回來?”宋昀腦仁一陣激蕩,驚魂甫定,話都說不順溜。
殷懷面不改色心不跳:“十二點整我才進門,的的确确是一整晚都在外面。”
“……”宋昀被噎得幾乎想翻白眼,但是下一秒他又意識到一個更要命的問題,身上立時就過了一陣白毛汗,心跳跟着也快了起來:“所以你……十二點就回來了?”
殷懷氣定神閑點了點頭。
“……回來之後就躺在這裏了?”
殷懷眼彎彎:“不然呢?要我睡沙發?”
“……”宋昀此時心中千言萬語,最後只能僵硬擠出一個微笑:“不是……”
“其實我猜到你會尴尬,本來是想要早點起來的。”殷懷十分貼心地跟他解釋。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宋昀心裏的某一處還有些期待殷懷能說點什麽拯救他于尴尬,然而天不遂人願,殷懷不急不慢地繼續說道:“但是你回憶一下睜眼的時候我們兩個的姿勢,是不是更像你拉着我不放?”
聽他這樣說,宋昀腦子動的比嘴快,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裏當真回憶起了睜眼時候的場景,并且還是自己的胳膊搭在殷懷腰上的場景。
“……”
接着他臉上一陣發燒,噌地一聲從床上竄了起來:“——我去洗漱。”
拿涼水又洗頭又洗臉,折騰了好半天,宋昀才終于做足心理建設,佯作從容淡然、神色如常地從浴室裏撥弄着還有些潮濕的頭發走了出來。
剛剛客房管家來送了早餐,十分奢侈的中式早茶,大大小小籠屜盤碗十幾件,足足擺了一桌子,殷懷在桌前十分悠閑地喝茶,見他出來笑了笑,:“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考慮進去救人了。”說完還順手指了指桌上的東西,示意他過去坐下。
“……”宋昀局促清了清嗓子,老老實實走過去,拖開凳子在殷懷對面坐下來。
“這麽客氣?”殷懷起身不急不慢繞着桌子轉了小半圈,倒了杯茶給他放在手邊,手撐在桌沿上低頭側臉看他:“不動筷子這是等我發話?”
“不是……”宋昀急忙從善如流地把筷子拎了起來。
“緊張什麽,我又不是要把你吃了。”殷懷勾了勾唇角,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順便伸手在他發頂揉了一把,笑道:“以後同房可多着呢。”
宋昀一個手抖,剛撈起來的筷子差點被他甩到桌底下……
好在殷懷直接進了浴室,宋昀臉上發窘不至于遮遮掩掩。但他腦子裏殷懷剛剛說的話一直颠來倒去的循環播放,宋昀擡手捏了捏眉心,深吸了一口氣,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殷懷要用那個詞。
不過肯定是十有八九有意為之。
“……”宋昀又把剛剛撈在手裏的筷子放了回去。
昨夜送他們來的車準時在九點鐘停在了酒店樓下,宋昀剛好看見,于是咳嗽了一聲提醒此時正悠閑喝茶的殷懷:“……他們來車了。”
殷懷順着他的視線想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又極快地打量了一下宋昀身上的輕薄的春裝,淡聲提醒:“一會要進山,穿件外套。”
從車停在樓下到那夥人站在門前畢恭畢敬敲門,殷懷已經把這事情的概要大致給宋昀交代了一遍。
概括來說,就是退居鄉野的前成功企業家發現跟自己交好的幾個老朋友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裏一個接一個過世,現在活着的就只剩了自己一個人。前成功企業家疑心是妖咎從中作梗,內心驚懼,擔心自己很快也會被索命,所以不惜花費巨資、多方委托打點、并最終經歷七拐八繞,成功繞到了殷懷眼皮底下。
這位前成功企業家的家宅在遠郊山林裏,車上高速開了足有兩個小時,然而出乎宋昀所想,這輛豪車帶他們來的并不是富豪的養生山間別墅,而是一處深山中的寨子。
雖然生在北方從沒見過這樣的寨子,但宋家的存在方式也類似一個遠離社會的封閉山寨,所以宋昀對于眼前的事物有一種奇異的陌生又莫名的熟悉感。
寨子裏基礎設施修建非常好,進山路鋪得齊整,開車上山一路都流暢平穩,山寨中轉了十幾分鐘之後,車子穩穩停在了古樸大氣的祠堂門口。
兩邊不知哪裏冒出來的跟班麻利開了車門,前面副駕駛位上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轉頭殷切一笑:“兩位道長下車吧,我家家主在祠堂等候二位。”
祠堂裏的人比宋昀想象的更年長,祠堂裏的人背對他們坐在一張寬闊的檀木沙發上,須發花白的背影比宋昀想象中“前成功企業家”的年紀大很多,打眼看上去至少七十歲。
聽見兩人的聲音,老人起身轉過來,臉上露出拘束又殷切的笑容:“兩位道長來了,快請快請……”
事實上從進山開始,宋昀就在留意山中的邪氣,知道兩人現在站在祠堂裏,一路上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精怪,并沒有什麽太突兀的邪氣,寨子裏風水也沒有問題,總之怎麽看這一處都不像是短短幾天能連着死上六個人的樣子。
不過老人的臉色是的确不太好,眼中沒有多少神采,看上去并不是過這種雍容人生該有的樣子。
兩人在老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殷懷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開門見山的說:“您身上氣可不正,是得罪誰了?”
雖然問的直白了點,但這話細說起來也沒什麽大問題,總比被路邊算命先生攔下說一聲“身上有血光之災”強許多。
可哪知殷懷這句話剛出口,坐在對面的老人上一秒還眉目慈祥眼含笑意,下一秒突然面目愠色,生硬回答道:“沒有這事!”
“哦,那算了”殷懷挑了挑眉,指尖夾着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來,沖着對面的老人微微一笑,輕飄飄地說:“應該是自己身上的業障,天定命定,我也幫不了這個忙。”
說着作勢就要邁步離開。
宋昀不知道這事怎麽能發生的如此突然,急忙也要跟着起身,結果坐在對面的老人倒是先他一步站了起來,一把拉住宋昀的手腕,一面轉頭對着殷懷的背影激動道:“再拿二十萬!”
殷懷慢悠悠轉了過來,瞥了一眼宋昀被抓着的手腕:“什麽?”
老人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拿二十萬,可能……可能是我不知什麽時候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再拿二十萬懇請道長給我消災。”
殷懷微微一笑,旋身又坐在了宋昀旁邊,伸手将宋昀的手腕從老人枯瘦的五指中間解救出來:“那就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