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梁九功癱倒在小院的地面上, 小徐看也未看,轉身就走。
石詠在他身後忍不住出聲道:“小徐……徐公公……”
小徐緩緩轉身, 面對石詠:“石大人有何見教?”
石詠一下子怔住了, 有何見教麽?他還真沒有什麽可以指教小徐的。小徐的确是與梁九功有私人恩怨, 這次出手, 兵不血刃,甚至梁九功的身體未損分毫,可是精神卻已經被小徐全部擊垮了——石詠身為局外人, 對小徐的做法根本沒有立場評價, 只不過,眼前這人, 還是他曾經認識過的小徐麽?
那夜頂着淩冽的寒意, 趕到他值夜的小屋跟前來求援,石詠至今都還記得那張年輕而凄惶的臉, 和尋到“救命稻草”之後流露出的由衷喜悅。
可是眼前這個小徐, 盯着石詠, 面上沒有分毫表情,仿佛頂着一張撲克假臉。石詠見了他,心頭頓時一窒, 仿佛昔日認得的那個小徐早已死在慎刑司裏, 而眼前這個,是頂了舊皮囊的另一個人。
然而小徐見到石詠面上一片錯愕,突然嘴角擡了擡,帶着幾分自嘲, 笑了起來。
“石大人是不知今日此事該如何善後嗎?”小徐盯着石詠,眼中多了幾分柔和。他伸手指指梁九功桌上那只盛“頒瓟斝”的木匣,說,“那件東西,您帶回去,只說梁老見過了,不願收下,便轉送給您了。另外,您從他這裏拿個葫蘆回去,交與來人,就能交差了。”
“旁人托你傳遞消息,不外乎怕姓梁的說出什麽來,傳到那位耳中去。本想滅口了之,偏又是那位用過的老人,怕那位又生出多心……”
石詠想想也是,從梁九功的反應來看,他的确是還知道些什麽。這位梁總管,雖說被康熙厭棄,可是昔日康熙的恩寵,如今依舊是他的護身符。好多人都想動梁九功,卻都沒有人敢動,最後只能送東西進來暗示與安撫,盼他守口如瓶,安生在此終老。
“不過請石大人放心,今天大人過來這事,絕不會傳到魏總管耳中去。”小徐一面說,一面斂了笑容,緩緩轉身,“從此以後,小徐也不再虧欠大人什麽了。”
從景山回來,石詠的心情異常沉重,他袖中那只盛了“頒瓟斝”的匣子,也是沉甸甸的。
賈琏早就在椿樹胡同門口候着,見到石詠的臉色,心裏微微一沉,趕忙迎上去問,卻見石詠點點頭,說了一句:“僥幸僥幸,總算是不負所托!”
兩人找了個清淨的茶樓,坐下來說話。石詠将東西都交還給賈琏,事情的前後經過全都說與賈琏,包括小徐将梁九功吓得險些靈魂出竅的事兒,和小徐的交代,也都一一轉述了。
賈琏點點頭,說:“這也在情理之中。”
他取了石詠帶回來的那只葫蘆,在手裏掂了掂,看了看葫蘆的大肚子細嘴,苦笑着說:“鋸了嘴的葫蘆,這個梁總管,說得好生形象!”
裝着一肚子貨,可偏偏有話說不出來,梁九功如今不就是這樣一副情形?
看着那只盛了“頒瓟斝”的匣子,賈琏頓了頓說:“既然梁九功沒收下這只葫蘆器,不如你就收着吧!”
石詠搖頭:“這怎麽行?這……這不是,價值千金的東西嗎?”
賈琏搖搖頭:“都是這麽說,可真要拿到市面上去,也沒人買這個,畢竟損了那麽一小片。你就當是梁九功收下了,随後又見你骨骼清奇,是個做葫蘆器的材料,然後就将這個轉送給你了呗!”賈琏越說越覺得有道理,“這樣我回頭交差,就只說梁九功已經收下了‘頒瓟斝’,然後回禮回了這只‘鋸了嘴的葫蘆’,豈不是更加入情入理?”
石詠繼續搖手:這哪行?
他這只是舉手之勞,哪裏當得起這麽貴重的謝禮?
豈料賈琏拿這個給他,還不是要做謝禮的。下一刻,賈琏就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往石詠面前一推:“石兄弟,這是我家給你的謝禮!”
石詠接過來一看,更是唬了一大跳,只見賈琏這次拿出來的,是京郊房山一個小莊的地契。這個莊子帶着一頃地,一小片林子。石詠雖然不熟悉京中地價,但他猜這個莊子,價值至少在五千兩以上。
“這哪裏使得?”石詠此刻終于對他此行“任務”的重要性有所認識,賈家竟然回贈他這麽重的謝禮。再算上這次送出手的“頒瓟斝”,賈府這次還人情可是下足了血本。
石詠堅辭不收,賈琏卻堅持要給,還直接拿着房契,拉着石詠,要去給這小莊過戶。
“要不這樣吧!”石詠想了想說,“琏二哥,我就收下那只‘頒瓟斝’,至于莊子,您就真的別再勉強我了。”
那只頒瓟斝,還給賈府,恐怕也會因為自身的瑕疵,終日藏于不見天日的庫房裏,倒不如給他,他來想辦法,嘗試修一修……
賈琏還是不肯,與石詠退讓半日,見石詠堅持,只得作罷,将那只裝頒瓟斝的匣子交給他。
“對了,琏二哥,上回我向你提起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樣?”
石詠所指,就是上回十三阿哥讓他幫忙薦人,張羅自鳴鐘生意的事兒。石詠有意向十三阿哥薦賈琏與薛蟠,但總要這兩人自己先點了頭才好。
賈琏笑着向石詠點頭,說:“跟家裏都說過了,老太太、老爺都是允了的。拙荊也覺得是樁正經差事!”
可賈琏的笑容裏微有一些尴尬。這件事他問過府裏的意見,旁人卻并不怎麽支持。原因在于,賈府早年間被劃歸二阿哥一黨,後來被皇上狠狠敲打過,自己子侄一輩,也是嚴令約束,不欲與衆阿哥往來。但是如今二阿哥複立無望,而皇上也漸漸老邁,賈府也多有些着急,再加上朝中暗流湧動,賈府自然也動了良禽擇木而栖的心思。
可賈琏偏偏是要去給十三阿哥幫忙,這令賈府中人都覺得賈琏不大着調兒。十三阿哥出宮建府這麽多年了,連個王爵都沒掙上,聽說又是拮據得緊,賈琏去幫着打點生意,別是連自家本錢也賠進去了。
賈琏又與鳳姐商議,鳳姐心裏卻蠢蠢欲動,頗有想搏一搏的意思:“那位不管怎麽樣,也是個皇子阿哥,既然有膽氣做這門生意,想必最要緊的關竅都是打通了的。”
她又說:“你看現在,但凡想要去巴結那些親王貝勒麽,多是八千一萬兩地打點,又費錢,将來還不知道怎麽樣。如今這位,旁人都不看好的時候,你卻結了個善緣,現在舍一點精力,好好地辦差,将來萬一你押中了,就少不了咱風光的時候。”
鳳姐性子就是這樣,膽子大,敢下注,曉得風險越大的事情,回報越大。然而賈琏之所以心動,卻并非覺得十三阿哥還有登上大位的機會,而純粹因為這樁差事乃是石詠所薦,他信任石詠,覺得朋友不會挖坑讓自己跳。
可能賈府也想從賈琏這裏留一條後路,畢竟十三阿哥與四阿哥一向親厚,而冷面王四阿哥那裏他們也得罪不起,于是賈府便讓賈琏自己去張羅,只有一個要求,不許動公中的銀子,防着賈琏虧錢,拖累到自家。
“我這已經備帖子準備上十三爺府上請安去了,石兄弟可有什麽要提點我的?”
石詠想了想,說:“若是府上有什麽治風濕的好藥,或是偏方什麽的,能備上一份,十三爺那裏鐵定用得着。”
賈琏記下了,最終收回了那張小莊的地契,而石詠則收了那只盛“頒瓟斝”的匣子,各自告辭。
石詠沒直接回家,先去了松竹齋。此前石詠因差事繁重,已經有一段時日沒進過松竹齋的大門了。松竹齋的白老板是十六阿哥的門人,見到石詠,知道這位是自家主上得力的下屬,當即眉眼彎彎地迎了上來。
“石大爺您來嘞!”
石詠不得不感嘆歲月如梭,他才到這個時空不過兩年,就已經從“石小哥”一躍成為“石大爺”。
“白老板,您千萬別這麽客氣,叫我‘茂行’就好。”石詠打過招呼,接着說明來意,“今天就是過來看看店裏有沒有什麽用來修修補補的碎片。”
白老板忙叫楊掌櫃楊鏡鋅出來。這段時日楊鏡鋅在松竹齋的時日不太多,可巧今日也在。
“您要什麽材質的?”楊鏡鋅問,一手打開一只十六格的多寶匣,裏面盛着各式各樣的碎片,“玳瑁、珍珠、琥珀、碎玉,還是什麽別的?”
石詠一瞥眼,只見那只多寶匣裏盛着的全都是各種材質、各種形狀顏色的材料。
原來這“松竹齋”這間專售古董文玩的店鋪偶爾也會接一些修繕的活計,就如早先十六阿哥命人送來的那只南方的螺钿插屏,就是被碰掉了兩片夜光螺,然後送到這裏請匠人修補。所以松竹齋裏各種用于修補與點綴的小片材料一應俱全,石詠在匣子裏翻了翻,見竟然連小塊的雨花石都有。他不得不贊楊掌櫃準備得周全。
“就琥珀吧!”石詠原本也在一直暗自琢磨該用什麽樣的材料。在他的想象之中,頒瓟斝這件葫蘆器上面的缺損,最好用一種材質與顏色都能與原器件本身形成反差的材料:因為頒瓟斝本身是紫色,而且表面有一層醇厚的包漿,光潤而厚重。這種材質,極難找到一模一樣的材料來修補。
而石詠的想法一向是,既然做不到一模一樣的,那麽就幹脆來個“反差萌”,用迥異的顏色和質感,坦蕩地将修補的痕跡顯露在觀者面前,以此賦予修複的器物新的生機。這并不是保護性的修舊如舊,但是卻能創造新的美感。這與他當初用“金繕”的法子修複瓷器,是一個意思。
這時候他取出了随身帶着的那只木匣,打開,随手撿了幾片琥珀碎片,在頒瓟斝的那只缺口比了比。
楊鏡鋅正好湊過來,見到那只頒瓟斝,驚訝地想要出聲,但後來還是忍了,縮回一邊去。他們古董行有個規矩,收購古董的時候,自然要将古董的來歷問個清楚,但若有主顧上門,問價、修繕,甚至是寄賣,只要這古董不歸店家所有,店家便也不問來歷。
石詠撿了一片金黃色半透明的琥珀碎片,放在頒瓟斝邊上比比,點頭笑道:“就是它了!”
金黃色的琥珀,與頒瓟斝紫色的表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半透明的材質,則能将光線透進頒瓟斝內部。對光看時,仿佛像是在杯壁上開了一道窗,有陽光透過來。古人說“玉碗盛來琥珀光”,到這裏則是“葫蘆盛來琥珀光”了。
石詠拿定主意,便将頒瓟斝和琥珀碎片都收起,要付銀兩給楊鏡鋅,楊掌櫃死活不肯收。石詠無奈,只得應承下回一定再來照顧他的生意。
接下來,石詠依舊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鮮魚口,在那裏的魚市買了些幹的魚鳔回來。回到椿樹胡同石家小院的時候,石詠正好見到李壽在教喻哥兒紮馬步。
李壽這陣子除了替石詠跑跑腿,領點兒閑差之外,近來也在正白旗府署跟着旗裏的青壯練練武藝。他得了石詠的吩咐,每天會督促石喻也鍛煉鍛煉身體,免得他讀成個書呆子。
石詠到家的時候,石喻就正漲紅了臉紮馬步,而旁邊李壽則手裏拿了石墩子反複舉着。石喻大約覺得紮馬步好累,随時想要松懈下來,可一瞅見旁邊李壽舉石的樣子潇灑至極,心裏也頗羨慕,記起哥哥的話,便也只能咬着牙苦撐。
石詠見狀,哈哈一笑,轉身進屋,先去将魚鳔都泡上——他回頭要用這些泡發的魚鳔做魚鳔膠,因為魚鳔膠的粘性非常大,砸膠的時候會十分吃力,曾有“好漢一天砸不了三兩鳔”之說。所以他這也算是有機會借體力勞動來鍛煉身體了。
石詠回屋,取出那只頒瓟斝放在桌面上,先打個招呼:“請問,是……石崇,石季倫……嗎?”
他有點兒心理準備,這只頒瓟斝上面刻着“石崇雅賞”,十有九九是石崇的舊物,若是不出意外,通過這件從晉時留下的古物,石詠也能與石崇溝通一二。
然而這回石詠卻失算了,那只頒瓟斝靜靜地放置在桌面上,東廂裏則寂寂無聲,沒有任何器物能夠開口說話的跡象。
石詠嘆了口氣,心想,這第一要務,還是該将器物修好了再說。
于是他先取出那片琥珀碎片,仔細在這具酒器的杯壁上比過,然後用炭筆大致勾了兩條線,随即去了矬子來,将這片琥珀碎片打磨成合适的形狀,然後再不斷地将這一片碎片放在頒瓟斝上比較、修整,終于打磨出一片能與頒瓟斝杯身嚴絲合縫的琥珀。
在粘合之前,石詠則先去将琥珀兩面抛光,因為一旦粘合上去,頒瓟斝本身比較脆弱,就再也沒有抛光的機會了。
待這些都做完,石詠已經花去了整整兩個晚上的時間。待到第三天石詠休沐的時候,那些魚鳔就已經泡得差不多了。
這天石詠又花了兩個時辰,将事先泡發好的魚鳔砸成魚鳔膠——砸膠倆時辰,粘合一分鐘。一旦魚鳔膠完工,石詠立即動手,将琥珀片與頒瓟斝器型粘合在一處,用繃緊的棉線将粘合處溢出的魚鳔膠刮淨,再用棉線将這具葫蘆器整個兒“箍住”,就等待魚鳔膠徹底幹透。
在等待膠質幹透的時候,石詠想:這件器物,以後要像妙玉那樣用來沏茶,恐怕是不成了,畢竟魚鳔膠怕熱,熱水一浸就散了,但若是用來盛酒、甚至是溫溫的酒,都還是可以的。
等到魚鳔膠幹透,石詠将這器物表面所有綁着的棉線都拆下來,這件頒瓟斝便修繕完成了。
可是,直到現在,這只號稱是“石崇雅賞”的頒瓟斝,都還保持着緘默。沒有半點征兆,顯示這只晉代流傳下來的葫蘆器,具備與石詠交流的靈通。
會不會是假的?——石詠難免這麽想。可是他見到器物表面蘇轼刻的那一行小字,寫得信誓旦旦,又覺不太像是假的。
罷了!就當是又修好了一件器物,家裏多個喝水的杯子。
石詠不再糾結,順手将蘇轼刻的那一行小字仔仔細細地清理了,把裏面的泥垢灰塵掃除,讓字跡清晰地露出。最後他為了試驗一下這用魚鳔膠粘合的器皿會不會漏水,便倒了些涼水在裏面。
“好,好酒——”
正當這時,一個聲音幽幽地冒了出來。
石詠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一刻則直皺眉頭:以水當酒……這家夥,到底是不是石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