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金魚胡同, 十三阿哥府上。
年節将近,十三福晉兆佳氏将近八個月的身孕, 身子很沉, 只能命側福晉富察氏出面理事。她自己留在內院歇着, 可這也攔不住旁人前來探視。
“姑母!”
只聽一聲清脆的招呼, 兆佳氏連忙撐起身體,知道是自己的兩個侄女兒過來了。
果然,外面侍奉的丫頭已經打了簾子, 如玉如英兩個聯袂而入, 齊齊地沖兆佳氏行了個蹲禮,“姑母大安!”
兆佳氏這一對雙生侄女兒生得一模一樣, 說話的聲音也極其相似, 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辨出她們兩個的性子, 其實是不大一樣的。
如今這姐妹兩個正在跟着嬷嬷學規矩, 兩人腳上都是一雙三寸高的旗鞋, 走起路都是穩穩當當的。只不過兆佳氏能覺出這兩個姑娘的性子都被磨了磨,如玉更加穩重,而如英則不再跳脫。如玉如英兩個如今都更長高了些, 然而各自都清減了一圈, 原本臉上淺淺的一點嬰兒肥,此刻都不見了。
兆佳氏知道娘家那裏,給這兩位姐妹請的是宮裏出來的精奇嬷嬷教規矩,為的是一年半之後的選秀。滿洲大戶的閨女準備選秀, 有請宮裏出來的,也有請幾個王府出來的嬷嬷指點規矩。尋常時候,都是宮裏出來的嬷嬷更嚴苛些,甚至懲罰起來也更下得了狠手。
當初馬爾漢老夫妻兩個商議着給雙胞胎請教導嬷嬷的時候,也問過十三福晉兆佳氏的意思。兆佳氏心疼兩個侄女,便說如今皇上後宮裏已經不怎麽進人了,成年阿哥們身邊也大多滿員,雙胞胎最可能的去向是各親王府第的皇孫們,要不就是宗室,倒也不一定非得是宮裏的嬷嬷,親王府出來的嬷嬷,指點的規矩便盡夠了。
可是馬爾漢夫人最後還是拍了扳:選秀時候不能丢了兆佳氏的顏面,于是給雙胞胎請了一位“赫赫有名”的精奇嬷嬷,雙胞胎自然有的苦頭吃了。
兆佳氏望着眼前這一對雙生姐妹,心知兩人都吃了不少苦,連忙命人上茶,又取了饽饽出來,招呼兩人,只說在她這裏不用管什麽規矩,盡可以松快一會兒。
如英坐下來,用帕子包了塊饽饽,謝過兆佳氏就吃了起來。如玉擔心地問如英:“你不怕回頭胖了,嬷嬷又罰你?”
兆佳氏心想:如玉……看起來好像确實比如英更要苗條一點。她素知這兩個雙生侄女兒的脾氣不盡相同,如英更直爽一些,如玉則更細膩。
如英聽見姐姐這麽說,當即笑道:“姐姐難道忘了,咱們說過的,是感激瑪法幺嬷替咱們想着,才老老實實地跟着精奇嬷嬷學規矩的,誰還真想把自己拘着了不成?”
如玉聽妹妹當着姑母頂自己,忍不住一噎:“姐姐這也是為你好。回頭嬷嬷又把你餓一頓。”
兆佳氏這裏的饽饽好吃,如英早已吃得眉眼彎彎的,一面吃一面笑,說:“姐姐,規矩不外乎人情,聖人教的規矩也不過‘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這八個字,偏偏後來人将這些硬生生都化成了那些個不講道理的死規矩。我在姑母這兒,我滿心裏敬姑姑是長輩,可也曉得姑姑疼我,才請我吃這饽饽。姐姐攔着我,莫不是覺得姑母是嫁出去的姑奶奶,就算是外人了,咱們不當聽她的吩咐是也不是?”
如英這一番話說出來,如玉聽得又是尴尬,又是難堪,微微哭喪着臉望着兆佳氏,說:“姑姑,你看看,這如玉一大串子話說出來,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兆佳氏自然也忍不住開懷,笑着說:“她說得是正理,到姑姑這兒,又不是外人,玉姐兒也來,試試這新方子做的饽饽。”
如玉瞅瞅如英大快朵頤的樣子,也着實眼饞得緊,心裏一橫,便也一樣取了一塊饽饽,小口小口地嘗着。
那邊如英卻已經吃完了,用帕子仔細将嘴角和雙手都擦過,望着兆佳氏笑着說:“對了,姑姑,侄女們又去了一趟那‘織金所’,取了年前的‘名錄’回來,那邊營業至年二十九,姑姑有什麽相中的料子,可得趕緊命人去了。”
兆佳氏聽了,接了如英遞過來的一本精美冊子,面上道謝,心裏卻只能苦笑。
如今十三阿哥只是個無爵阿哥,十三阿哥府幾乎沒什麽大的進項,都靠着十三福晉陪嫁來的幾處産業在苦苦支撐。這過新年的時候,阖府上下裁幾件新衣固然無不可,可要說是買織金所的料子……兆佳氏還真舍不得。
“姑姑,可惜了,這回沒能換到個禮盒送您……”
如英不無遺憾地說。
即使如老尚書馬爾漢家,也不至于抛費那麽銀錢,花在購置如此華貴的衣料上。而且據她打聽,織金所大部分的禮盒,是被各家王府,和外地進京的督撫大員們換走了,可見京官可憐,手頭沒錢。
只不過如英年紀還輕,她也還想不到,那些督撫大員手裏的禮盒,又化身為各種孝敬,轉眼又送到各位京堂手中,京官與外官,各有各的臉面,也各有各的憋屈,不過看個人選哪條路罷了。
兆佳氏聽說織金所禮盒的緊俏,反倒吃驚不小,忙命貼身丫鬟去庫房,将早幾天收庫的一只“禮盒”取了出來。如英與如玉一見了,都是驚喜:“就是這個!”
她們在織金所店裏見過這禮盒的樣子,少不得叽叽呱呱地給兆佳氏解說一遍,又問:“姑姑,這是什麽人給府上送的?”
兆佳氏:“這是……你們姑父的,一個晚輩!”
這個禮盒,就是石詠送到十三阿哥府的,除此之外,石詠還另外送了幾匹尺頭給十三阿哥,都是質料非常好,但是花色樸素而不打眼的那種,算是專門孝敬十三阿哥的。
十三福晉沒提石詠的名號,就是因為她眼前這對雙生侄女兒,為了早先那樁“叩阍”的案子,尤其是為了趙老爺子那一藤箱的畫兒,曾經分別對石詠這個人做出過評價。
如玉對石詠的評價是:此人聽上去太實誠了,恐怕是作僞。她可不相信有人會在不知道藤箱裏是什麽的情況下,用全部身家去換個不值錢的箱子,雖然他的全部身家也真不算多,只有五兩金子。
如英的評價則更簡單粗暴些:這個人可能……只是不夠聰明吧!
結果她這對雙生侄女兒的評價被十三阿哥聽見了,十三阿哥坐在書房裏“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最後才說:“英姐兒點評得更準些。”
說着說着,十三阿哥卻斂了笑容,怔怔地出了神,說:“聰明人都遠着爺這裏,只有那個呆子……唉!”
十三福晉知道丈夫又勾起了愁思,當時只管以言語岔開了。
可是她倒沒想到,這大節下的,石詠竟然送來了京城裏打着燈籠都買不着的織金所禮盒作為年禮。十三福晉心想:還真是個呆裏呆氣的少年,他這麽做……圖個什麽?
“你們兩個既然喜歡,就把這禮盒拿去把玩吧!”十三福晉對自己這兩個侄女兒是真的非常疼惜,幾乎百依百順。
如玉抿了抿嘴,看起來對裏面極其精美的小飾品還真的有點兒心動,嘴上卻說:“姑母,這一匣都是男子常佩的衣飾,還是該姑父佩着,正好顯得姑父英明神武啊!”
如英也婉拒了十三福晉的好意:“姑姑,這些東西無論給姑父,或是給小阿哥們留着,都是好的。”
說着她突然嘆了口氣:“要是如英也是個男兒,該有多好啊!”
大年三十,石家頭一回在永順胡同的新宅裏祭拜祖先,祭奠已經過世的父叔。守歲之後到了年初一,石詠又馬不停蹄地去給忠勇伯府的上上下下去拜年。
于此同時,石家這邊也來了不少人,有不少都是瓜爾佳氏的族人。
自從石老爹一怒分出忠勇伯府,這些人便與石家斷了往來,此刻石詠見到,一個也不認得。富達禮那邊,便遣了他的嫡長子,石詠的堂兄福安過來,陪着石詠,算是做個中間人,給石詠一一介紹認識,族裏的親戚長輩。
福安比石詠年長幾歲,已經娶妻,如今在兵部任職,只比石詠高一級,是個正六品的主事。但是他是瓜爾佳氏這一支的嫡長子,自然是被當做家族繼承人來培養的,因此為人沉穩,人情世故上又極為練達。石詠幾次遇上尴尬,都被福安輕輕巧巧化解了。
“多謝大哥!”石詠尋了個機會向福安道謝。
福安搖搖手:“這有什麽?堂弟,午間帶喻哥兒一起來吃飯呗!”
石詠卻告了罪:“家母那裏人少,怕冷清,小弟還是陪兩位長輩一起用飯去。”
福安想想也是,初六之前,女眷不得随意走動,而石家那兩位又都是寡居……福安突然想起,石家那兩位夫人當中,有一位是忠勇伯府的禁忌,從來沒人提起她的,回頭自己萬一在老太太面前說漏了嘴,少不得又是一場淘氣。
上永順胡同石家拜年的瓜爾佳氏族人,則大多抱着好奇之心,畢竟已經多年沒有石家兄弟的消息,石家一旦回到衆人眼前,就是以聖上加恩,得宅子得诰命的方式。旁人都聽說石宏文之子石詠出息了,想來見識見識怎麽個出息法兒,回去少不得把他當做“別人家的孩子”,教訓教訓自家子弟。
可是一見到石詠,旁人大多覺得此人平平無奇,屬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那一型,與富達禮嫡長子福安比起來,石詠寡言少語,更像是個跟班長随之流。不少人便收了早先攀附結交之心。
石詠則在一旁暗自慶幸,果然低調一點就能少了好些麻煩。
這一回石家在永順胡同過年,初一拜過本家近支和姜夫子一家,初二拜過本家遠支,初三初四開始走動親戚、同僚、故交。
石詠先是拉上一群同僚,衆人去擾了多日未見的新郎官兒唐英。
唐英來見衆人的時候,穿着一身挺括的新衣,精神煥發,笑起來幾乎合不攏嘴。石詠他們便都知道唐英對他的新媳婦滿意至極,連忙恭賀他娶了一門好親。唐英也殷勤留衆人吃午飯,那午飯的席面顯然是有人精心操持的,石詠他們這一撥同僚人人少不了人人都誇。
更有人嫉妒唐英:“小唐,果然娶了媳婦兒就是不一樣。我可記得原本在你這兒連碗熱茶都喝不到的……”
唐英早年一人在京中生活,身邊只有兩名老仆侍候,如今娶了媳婦兒,自然不一樣。
從唐家出來,石詠又獨自一人,去了金魚胡同十三阿哥府。
他遞上了拜帖,又惴惴不安地在門房候着。早兩年到此,都是由“松竹齋”的掌櫃楊鏡鋅指引。這回是他頭一回自己遞拜帖,也不知十三阿哥府上會怎麽看待他這樣貿然上門的年輕人。
然而十三阿哥府的反應卻非常快,帖子遞進去沒多少功夫,就已經有管事出來,将他往外書房迎。
“茂行!”
見到石詠的時候,十三阿哥獨自一人,盤腿坐在他外書房的炕上,見到石詠行禮,他身體一動,卻沒有下炕,只是虛扶一把,說:“茂行莫要與我這般見外,上次福晉的事,我都還未親自謝過!”
上次十三福晉的車駕在海澱出了問題,十三福晉的身子也有不适,當時是得了石詠飛馬報信請援,才轉危為安的。
所以這時十三阿哥一見了石詠,便提起舊事。
石詠趕緊謙遜:“十三爺切莫再提舊事,卑職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他見了十三阿哥的情形,知道十三阿哥恐怕是腿腳不便,才沒有下炕相扶。石詠便自行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直到十三阿哥再三相讓,他才在外書房中一張椅子上微側着身子坐了。
說實話,石詠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就特特來了這十三阿哥府。
可能有熟知歷史的原因,他知道眼前這位落魄阿哥将來會是雍正朝權柄最大的鐵帽子親王,也是未來的皇帝最為信任的人。
然而石詠卻從來沒想過要去抱未來皇帝四阿哥胤禛的大腿。
可能就是遇見個真性情的人,便會真心實意地想要與之結交;也因為曾經見過十三阿哥自舐傷疤的痛楚,才生出了同情,想給這位昔日的“拼命十三郎”少許慰藉,免得他在這冷落與孤清之中,憑空熬壞了身子。
“聽說你在太後萬壽的時候進上了一件有趣的壽禮,是連皇上都盛贊的。”
十三阿哥無诏不準随意進宮,太後萬壽那日,他也只是在金魚胡同往宮中方向遙遙地跪拜,叩祝太後福壽安康。
“算……算不得什麽,”石詠有點兒局促不安地回答,“只是雕蟲小技,當不得十三爺誇獎!”
“說來聽聽?”
十三阿哥對此十分感興趣。
石詠見十三阿哥對此生出了興趣,他也不藏私,當即連比劃帶說,從那“動畫”的基本原理開始說起,将他所做的裝置從頭至尾給十三阿哥說了一遍,還借了十三阿哥書房內的紙筆,畫了幾幅草圖,演示并解說,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十三阿哥人很聰明,石詠說了一遍,已經大致懂了,同時他心生向往,真想見識見識石詠所說的這種“動畫”。
“茂行,”十三阿哥頓了頓,說,“你也知道,今年三月,就是今上的甲子萬壽了。我一直在尋思,想獻一件什麽壽禮給皇上。聽了你說的這個,倒是很有意思。茂行,這是你想出來的主意,所以在你點頭之前,我絕不會動這‘動畫’的心思,但我也想問問你,若是我起意想向皇上獻這麽一件,你覺得,行麽?”
石詠:……啊?
他倒是完全沒有想到,十三阿哥胤祥竟然也動了做一段“動畫”來讨好皇父的心思。
他倒是覺得沒啥不行的,可是這效果麽……
想到這裏,石詠便認認真真地向十三阿哥解釋:“十三爺,這件東西在太後萬壽的壽宴上使了一回,現下大約全京城都知道這個了。這件東西又是我們造辦處好些人一起做的,這中間的技術并不複雜,因此卑職料想,今年皇上甲子萬壽之際,想獻這個的人……恐怕不在少數。”
聽石詠這樣說,十三阿哥并不覺得意外,卻微微皺起了眉,緊緊地盯着石詠,問:“你是覺得這樣東西,若是爺找人做出來,及不上旁人的,是不是?”
十三阿哥就算眼下是個無爵阿哥,可也自帶天潢貴胄的氣場,一開口,石詠便立感壓迫。
石詠卻暗暗咬牙想要頂着這種壓力:“絕不是說十三爺奉上的會不及旁人,只是卑職想,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甲子萬壽獻上與旁人一樣歌功頌德的壽禮……這樣,皇上真的就會因此而感念十三爺的一片孝心麽?”
胤祥面頰上的肌肉登時一跳,同樣緊盯着石詠,卻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少時胤祥端茶送客,石詠被管事帶着,離開外書房。
胤祥扶着雙腿挪到炕沿兒,勉強想要站起來。這時,他外書房屏風後卻轉出一個人,趕緊将胤祥按住,嗔怪道:“別勉強,四哥又不是外人。”
胤祥有些讪讪的,伸手撫了撫腦門上新剃不久的頭皮:“四哥,這小子,這小子還真敢說……”
早先石詠那話說得忒直白,甚至有些不恭敬。
來人眉頭皺緊起來,比胤祥氣勢更盛,壓迫感更強,石詠遇上了鐵定是頂不住的。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那!”四阿哥胤禛瞥眼看看十三弟胤祥,點頭道,“那小子說得未必便沒有道理。甲子萬壽的事,我已經有些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