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十六阿哥聽了石詠轉述面聖的過程, 登時叫起撞天屈來。
“這可沒有,絕對沒有, 皇阿瑪可從來沒提過半個字。太後壽誕, 造辦處準備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那都是成例……”
胤祿滿心委屈, 想說,這可從來沒人跟他說,要備什麽特殊的賀禮, 逗太後開心。
再說他也沒有什麽都推到石詠頭上去啊!
可是胤祿一轉眼, 忽然看出些端倪,轉過臉笑嘻嘻地對石詠說:“你這小子, 竟然一點兒都不慌。是不是心裏早已有譜了?”
石詠點點頭, 沖十六阿哥咧嘴一笑:“卑職的确是已經有些成算了。”
他想了想說:“這事兒還需十六爺幫忙。我原本想的是明年萬壽節可以呈上這件東西的,如今提到太後壽誕, 時間緊迫, 還需要十六爺點幾名熟練的畫工與我。大家一塊兒, 才能将這間東西做成。”
胤祿毫不猶豫地應了,同時開始心癢癢起來,想知道石詠說的, 究竟是一件什麽東西。
石詠看了他一眼:“另外, 此事還需十六爺幫着,保守秘密,出奇制勝效果會更好!”
胤祿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 說:“有道理。”
可接下來他見石詠緊緊盯着自己,胤祿才慢慢悟過來:“你不會是……連爺也要瞞着吧!”
石詠态度嚴肅,點點頭,說:“十六爺,卑職實在不是信不過十六爺,只是……這樣對十六爺也比較好,旁人問您,您也可以推脫。”
胤祿:這特麽是什麽理由?就算我知道了,就不能裝不知道麽?
“小石詠,”胤祿當即腆着臉,笑嘻嘻地對石詠說,“你也知道,你進畫工處,是最晚的一個。雖說你身上有個委署主事的官職,可是畫工們資歷比較老,你與他們說了,卻未必能指使得動他們。”
他指着石詠能恍然大悟,然後趕緊轉過來向自己乞求。
豈料石詠搖搖頭,說:“沒事兒的,十六爺,您告訴我哪幾位畫工可以歸我用,剩下的,我去和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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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祿登時咬牙,心想這小子果然姓石,跟塊臭石頭似的,毫不開竅。
可是他事先已經應下了把人撥給石詠,此刻又不好出爾反爾,只能帶着石詠回到畫工處,尋了主事過來,将人員安排一起說了,同時點了七八名有經驗的畫工給石詠。
他同時還吩咐了小田,讓盯着石詠,把石詠的一舉一動都報回來。
“爺還能被你這小子難住了不成?”胤祿小聲嘀咕。
豈料當天造辦處落鎖之後,胤祿聽了小田的轉述,忍不住又黑了臉。
石詠還真将那些有經驗的畫工籠絡得妥妥當當的:他特為向畫工處的主事借了一間空屋子,然後帶着那些畫工進去,将大門關上,窗戶上則挂上厚厚的簾子。外面的人完全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麽,小田湊在那間屋子外面,能聽見屋子裏的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驚呼。
待到畫工們出來,相互看看,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各自取了紙筆,已經開始畫稿的畫稿,描線的描線。人人都是一臉興奮,似乎全身都是幹勁兒,又似乎參與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胤祿聽了小田的轉述,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也更加郁悶。
可這時候康熙已經派人過來,悄悄向胤祿打聽,他們這造辦處究竟打算準備什麽獻給太後。原本胤祿面對皇父之命,無法拒絕的,可這時候他卻能理直氣壯地回說不知道了。胤祿終于不得不承認,石詠這一招,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
等到造辦處下鎖,石詠從西華門出來,便慢慢向永順胡同那裏踱過去。早先石大娘鄭重吩咐了石詠,讓他去忠勇伯爵府好生叩謝大伯富達禮。
如今石詠也知道了,這個伯父,其實是個面冷心軟的人,嘴上什麽軟乎話都不會講,還一天到晚拉着一張臉,但關鍵時候,照樣能站出來,護在石家這一邊。相比之下,二伯父慶德則是個只會動嘴皮子的主兒。
石詠內心對富達禮好生感激,覺得親自去上門叩謝一番,本是應當的。只是富達禮那一副始終皺着眉頭教訓人的樣子,他還是難免發怵,因此腳下也難免躊躇。
“詠哥兒,詠哥兒!”
正走在路上,腰間的荷包出了聲。
“夷光姐?怎麽啦?”石詠看了看四周,輕聲回應西施。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兒!”西施的聲音又軟又糯,可也許是來到京中的緣故,如今西施說話,竟也能帶上一點點京味兒,帶着個柔柔的兒化音,與石大娘她們的口音卻大相徑庭,聽起來格外動人。
“請說吧!”石詠心想,也不知道自己早先上衙之前對鄭旦的那番話,落在西施耳中,她會生出什麽樣的反應。
“我想……能不能請你,還是将荷包留在你娘那裏。我覺得,留在你娘那裏,許是能幫着你娘多出些生意上的主意……”
石詠驚訝了。
原來西施的意思,竟然是想棄他而去,轉投石大娘。反正荷包上附着的人格可以入夢,在夢境中與石大娘交流,就算不能像自己一樣直接随時随地地溝通,可是西施卻能在夢裏展現她的面貌和魅力……
“詠哥兒,你要知道,我這也是為了你們家着想,再說,這些日子處下來,我覺得許是與你娘更對脾氣,更喜歡與你娘在一處……”
石詠眨眨眼,忽然有些黯然。
早先他親手修複的幾件文物,要麽是迫不得已,要麽是另有理想,所以才會從他身邊離開。
可唯獨這一件當年西子浣過的紗,是與他“性格不合”,自請離去的。石詠心想,此前的事兒,他已經做了不少自我批評,可到底還是被西施嫌棄了……說到底,還是他做得不夠好吧。
“這也沒什麽,”石詠想了想,便道,“夷光姐,要不這樣,我先送你回去?”
改一天再過來永順胡同,其實也行。
“小石詠,你……”
那邊卻陡然切換了畫風,改成了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你沒什麽好對不起旁人的,”鄭旦的語速快得飛起,“其實是旁人對不住你,偏又拉不下臉來道歉,于是只能轉彎抹角地請求離開,你,你就……就這麽……”
鄭旦的話,也漸漸滞住了。
或許,她真正的希望是,石詠能開口挽留她一回吧。
石詠在剛剛遇見這一對截然不同的人格時,曾經一度很喜歡嬌媚溫和的西施,而鄭旦則似乎一身都是刺,但凡靠近了,便會戳着,疼。
如今石詠卻生出惜別之意,這兩個人格之中,他更欣賞直來直去、言語間從不作僞的鄭旦,也能體諒她的出發點,也能容忍她的脾氣。
所以這時候石詠有點費勁地開了口:“我……我一直都是這麽個人,很簡單,那些彎彎繞的人心我不一定能明白,所以你如果真想去陪着我娘,我絕不會多一句話……我也會很樂見我娘在夢中,有你這樣聰慧的人陪伴。”
鄭旦沉默了好一陣,低聲道:“謝謝你。”
石詠微笑着搖搖頭:“不必,這是我該做的。”
這些,都是他耗費了心力與時光,一點點修複出來,讓千年的古物能夠恢複如初,也讓千年前的靈魂,在這個時空裏再次醒來。一切都誕生在他的手底,而石詠唯一的願望,是盼着這些曾經磨砺的靈魂,能夠重享平安喜樂。
鄭旦從來不習慣做兒女之态,只是很簡斷地說了聲:“那麽,回家吧!”
石詠“嗯”了一聲,果然轉身,往正陽門走去。
他本能地覺得鄭旦這個人格可能并不想就此離開,這只不過是在照顧另外一個人格的感受與情緒而已。
當然,也可能鄭旦真正照顧着的人,其實是他石詠。
只不過她們既然都認定了椿樹胡同那裏才是“家”,那便與石詠是一家人,又有什麽可以多計較的?
石詠想到這裏,腳步再度輕快起來。
他在正陽門外,遇見了李壽。
“大爺!”李壽似乎是專門在這兒等石詠的,“本想給您捎個信兒,可又不知上哪兒尋您,幹脆在這兒等了。我在正白旗府署的時候,聽人說富達禮老爺入宮去了。我記着您提過下衙要去忠勇伯府的,大約得吃個閉門羹,所以在這兒等着。”
看着李壽笑嘻嘻的一張圓臉,石詠嘆一口氣,真想伸手在李壽腦門兒上敲一記:這才到他家沒多久啊,怎麽也變得這麽油嘴滑舌的了,什麽叫大約得吃個閉門羹?守在正陽門口,是打算看他吃完閉門羹回來的笑話嗎?
“得了,趕緊回去吧,這眼見着天都要黑了。”
這對主仆匆匆往椿樹胡同趕,一到胡同口,立即傻了眼。只見小小的椿樹胡同口擠滿了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
石詠大吃一驚,趕緊分開人群往裏擠:“借光,借光讓一讓嘞!”
旁人見是石詠,紛紛笑着向他恭賀:“這石家眼見着是出息了!”
“是啊,石大娘辛苦這麽多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石詠:……這什麽情況?
怎麽石家又熬出頭了?
“是石家哥兒出息,才給大娘讨來的封賞吧!”
石詠:封賞?我怎麽不知道?
他一臉懵圈地向圍在周圍的鄰居們拱手,謝過他們給自己讓開的這一條兒道兒。來到石家小院的門口,只見院門打開,裏面頭一進擺着香案,上面擱着過年時才會取出祭祖用的銅香爐,爐中香煙袅袅。
這陣仗,這架勢,分明叫人聯想起後世影視劇裏面那“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的情形啊!
石大娘正站在院中一側,不斷地用手帕拭淚,但是臉上沒有戚容,反而隐隐有些難以置信的喜悅。二嬸王氏正立在她身邊,侄兒石喻也靠在伯娘身旁。
香案另一邊,富達禮見到石詠,面沉如水。他手裏正拿着一卷黃绫聖旨,見到石詠進來,哼了一聲,怒道:“詠哥兒,還不過來接了聖旨?”
石詠趕緊上前,就着香案再次行了禮,趕緊起身,雙手接過富達禮手中的聖旨,然後問:“伯父,聖上這是什麽旨意?”
富達禮陰沉着一張臉,說:“你自己看!”
他又雙手一拱,說:“本官還有公務在身,須得回宮複命。就此告辭了!”
富達禮一臉“你就好自為之吧”的表情,随意朝石詠點點頭,轉頭向石大娘致意,便從石家小院裏出去。
李壽乖覺,趕緊去為富達禮牽馬,又去請鄰裏門再度讓出一條道兒來,讓傳旨大臣們出去。
石詠則趕緊去母親那裏,見淚水兀自從母親眼中不斷湧出,吓了一跳,他又不知是什麽旨意,趕緊又打開那一幅黃绫聖旨,一目十行地掃完,才知道,這竟然是康熙下旨,追封他的父親,石老爹石宏文的旨意。
當年他爹石宏文殉職的時候,是正白旗下一名骁騎校。如今康熙皇帝下旨追贈,追贈了正五品步軍校的職位。與此同時,石大娘的诰封也一并下來,石宏文既然升至步軍校,石大娘便也得了五品宜人的诰命在身。
小院外面的鄰裏們,平生頭一回見識了頒聖旨是個什麽樣的流程。這時候紛紛進來恭喜一番石大娘和石詠,然後告辭離去,将這份喜悅留給石家人自己。
“詠哥兒,這究竟是怎麽了?”
石大娘到現在還如在夢裏,拉着石詠的手問:“你爹過世這都好些年了,怎麽皇上……怎麽皇上突然想起來加恩咱家?”
石詠心中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不會就是因為今天在慈寧宮的那一場對話吧!
他猜得其實不錯,康熙帝突然追封已經過世的石老爹,實際上就是為了給石大娘一個诰封。康熙那意思:朕對你那位寡母施恩,你可不就得好好地給朕的老母親置辦賀壽的壽禮?
石詠想到這一點兒,只能苦笑着撓着後腦,寬慰母親說:“娘,這本就是爹和您應得的,再說,皇上就是想要勉勵兒子,辦差更勤勉一點。”
石大娘拭了淚,仔細再想想,還是覺得很惶恐:“哥兒,你一定要好生辦差,千萬別辜負了聖上的殷殷聖恩。”
石詠“呵呵”笑了兩聲,心想:人都說老小孩老小孩,如今龍椅上那一位,說話行事,不也挺像個小孩的麽?
石大娘想了想,又問石詠:“哥兒,那皇上賜下來的宅子該怎麽辦?”
石詠吓了一跳,這才想起他的聖旨還未看完,匆匆又将後半段看過,這才茫然地擡起頭:除了給他父母的诰封,竟然還賜了個宅子給石家。
這個宅子,地址非常尴尬,就在永順胡同,忠勇伯爵府的旁邊。石家既然接了旨意,那明天就應該到內務府去領房子的房地契回來。
一提起永順胡同的房子,石大娘就犯了難,說:“你爹和你二叔當年說過的,伯爵府若是不……唉,咱家是不能搬回永順胡同的。”
石詠見二嬸王氏在旁,也低下頭去,紅了眼圈不說話,便知道爹和二叔當年大約是負氣,所以說過忠勇伯爵府若是不認王氏這個弟婦,他們石家就決計不會回永順胡同之類的話。
可是如今是皇上要做這和事佬,要将已經分出去的一家人,再攏回永順胡同,試圖讓早已生疏的兩家再重歸于好。
說實話,石詠也不想就這麽搬回永順胡同。他向來知道“遠香近臭”的道理,瓜爾佳氏這兩家如今堅冰松動,關系已經有所緩和。可誰知道搬過去了之後會怎麽樣?早年曾經生過的龃龉,誰知道兩家成了鄰居之後會不會又鬧起來?
永順胡同那邊,大伯富達禮看着冷情,但內心是存了不少善意的。
可是除了這位大伯之外,其他人呢?是不是也都願意接納石家人作為他們的鄰居?還是想着趁此機會,像上回那樣,往石家安插人手,刺探石家的家底,給石家攪點事兒?
再說了,在石詠的“未來五年規劃”裏,根本沒有“搬家”這一項:
他的二弟石喻,去年剛拜下的夫子,啓蒙正順利的時候,石家若是搬了去永順胡同,讀書怎麽辦?難道要石喻換個師父,改去瓜爾佳氏族學嗎?
想到這裏,石詠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柔聲安慰母親:“沒關系,娘,您和二嬸,要是不想搬,咱們就不搬!”
石大娘:……啊?
石詠一臉正經:“皇上是賜了宅子下來,可是沒說賜了宅子咱家就一定要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