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石詠帶着滿身的疲憊, 回到椿樹胡同口的時候,被鄰裏間幾個孩子見到, 大家齊齊地一聲喊:“石大娘!”也有喊“石喻”的, “石大哥回來啦!”
緊接着, 石家小院的門“豁拉”一聲打開, 李壽托了個火盆出來,放在門口。石大娘和二嬸王氏帶着石喻一起迎出來,王氏細聲細語地對石詠說:“詠哥兒, 邁個火盆, 去去晦氣。”
石詠受了牢獄之災,去去晦氣也是常有之理。他剛邁過火盆, 石大娘已經眼泛淚花, 一把把石詠拉到自己面前:“我的兒,在順天府, 沒吃苦頭吧!”
石詠心裏溫暖, 他此前從大伯富達禮口中說過今日石大娘的“英姿”, 心想,有這樣一位頑強的母親在,他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此刻聽母親說得動情, 石詠也忍不住眼中含淚, 輕喚一聲,說:“娘啊,兒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當下石詠又帶着石喻向鄰裏們打過招呼,感謝他們能對石家照應一二。鄰裏們卻都客氣, 說他們實在沒幫上什麽,都是石家自己福氣大,有貴人相助雲雲。
石詠回家,問過石大娘別來的情形,這才知道,石大娘得知石詠出事之後,先命李壽去尋了唐英。唐英聽聞,便告訴石大娘叫人第二天去找正白旗佐領出面幹預此事。除此之外,唐英還應承了第二天進宮會去找造辦處的上司幫忙。
除了唐英,賈琏則是在琉璃廠聽說石家出事,而後便自己找上石家的。他提到石大娘,只說會妥當打點石詠在順天府的事兒,其餘沒說什麽便匆匆去了。
石詠也覺得有些怪異,昨日至今日,賈琏始終沒有出面,反倒是薛蟠摸上了順天府,這讓他有些意外。
後來石大娘提及賈琏臉上好似有些愧意,似乎有些對不起石詠的樣子。石詠這才想起,那冷子興其實是賈府管家周瑞的女婿。賈琏大概也是因為石詠為賈家豪奴親眷所累,所以才不好意思來見自己的吧。
母子兩人又談起那只藤箱,石大娘說:“若是老人家想讨回去,你就給了人家吧!送給十五福晉那一件,咱們想法子給老人家貼補回去。”
石詠的神色卻有些奇特:“說實話,我寧可幫老爺子賣了這些畫兒,折了銀子給老爺子帶回鄉裏去養老,省得便宜了那些心存不良的人。”
趙老爺子意志極其頑強,可是身體畢竟老邁,不靈便了,即便這些畫兒擱在老人家身邊,老人家也沒法兒掌控。将來少不得會落到趙齡石那樣心地不良的人手裏。
想到趙齡石,石詠就牙癢癢地。然而石大娘卻說:“不管怎樣,人家是趙老爺子的親兒子,就算是指責,也該是老爺子出面。你且不要枉加指責,回頭傷了老爺子的心。”
石大娘這是怕石詠莽撞,指責趙齡石不孝,可誰知道趙德裕老爺子自己怎麽想。人家父子之間的事,該由趙家父子自己解決,石詠不宜多摻合。
石詠點頭應下。母子倆剛說到這兒,正巧唐英來了,石詠少不得将他迎進來,鄭重謝過。唐英說了早先面聖的經過,石詠這才知道為什麽這案子從原來的順天府重審,變成了三堂會審,那麽多大人物坐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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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茂行,你究竟做了什麽讓聖駕突然起意尋你?”唐英問出了心底的好奇。
石詠撓撓頭,他也不知道啊?
“對了,十六阿哥托我轉告,他給你假,讓你先別忙着去上衙,好好看着那案子結了……”
石詠想:難得這十六阿哥這麽窩心。
“你要是有能耐的話也不妨在順天府多折騰折騰,十六爺等着看熱鬧!”唐英轉述了十六阿哥原話。
石詠:……
這才剛誇過的十六阿哥,下一句就原形畢露了。
第二日,順天府升堂審案。大理寺卿赫铄奇守諾将早先江寧府那樁相關案子的案卷提了出來,帶到順天府,據說這是大理寺上下書吏們忙了一夜的結果。
“昔日江寧府判定此鼎,無法辨明真僞。因此涉案的那樁交易,判了交易不成,賣家不用退還定金,買家也無處罰之說……對了,經過核對銘文,舊案中的鼎,就是今日堂上所置之鼎,而舊案中的賣家,就是堂下所跪之人,冷子興!”
順天府尹王世臣總結了舊案案卷,擡頭望望堂下跪着的冷子興,一拍驚堂木:“說,你是否明知此鼎難辨真假,依舊将此鼎當做周鼎,賣于趙德裕?”
冷子興當着這許多大人物的面兒,卻态度自如,說:“大人,舊年在江寧府,這只鼎的真僞的确無法辨明。可那畢竟是江寧小地方。草民來到京城之中,才曉得于金石鑒別一道,草民只是井底之蛙而已。”
他說着,從懷中掏出厚厚的一疊字紙,交給身邊的衙役,說:“大人明鑒,草民是到了京城之後,請教了多位金石大家,這才确定了此鼎是真真實實的春秋大鼎。這些大家為草民撰寫了鑒定文書,請大人親覽!”
昨天審案的時候,衆人大多認定,這冷子興就是個奸商,将不知真假的鼎當做周鼎出售,賣給了趙老爺子。
可是這才一夜的功夫,案情好像又翻了過來。
八阿哥胤禩從王世臣那裏接了幾分文書,看過之後淡淡地說:“這墨跡可新得很那!”
冷子興點點頭,說:“貝勒爺明鑒,草民此前請這些金石大家鑒定,大多是口頭講解指點。如今既然涉案,少不得有文書為證。所以草民的家人昨夜特為又拜訪了那幾位金石大家,請他們将當年的鑒證之言寫成文書。貝勒爺若是不信,不妨請傳那幾位作為人證到堂。”
冷子興說得振振有詞,旁人明知這裏頭可能有貓膩,可是卻無法反駁他的話。
“各位大人明鑒,這只鼎,是草民确認是周鼎無誤的前提下,才賣與趙老爺子的,他後來不知聽了什麽謠言,以為這鼎是假貨,要讓這交易作罷,草民自然要在定金之外,再讨還一倍罰額。”
冷子興說得口沫橫飛,旁邊伏在地上的趙老爺子則氣得漲紅了臉,一只手撐起身體,另一只手顫抖着指着冷子興:“年輕人,說話做事要講良心!”
“老爺子,您自己說話要講良心,”冷子興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只是在商言商,好好的周鼎被您說成是贗鼎,您教我這生意怎麽做得下去?可這明明是金石行家一致認定的周鼎啊!”
冷子興一張滔滔利口,怎麽可能放過趙老爺子。
王世臣見狀,暗暗嘆了口氣,瞅瞅氣得伏在地上的趙老爺子,心想,這回老爺子的二十杖恐怕是要白挨了。
“趙老爺子,若是沒有旁的證據,說明這只鼎乃是贗鼎,那麽本官循大清律例,只能維持原判。然而鑒于上次順天府已經判決了定金與罰額,這一次老爺子則不需再次補償賣方了。”
“王大人,若是我能找出證據,證明這具銅鼎不是周鼎呢?”旁邊突然有個年輕的聲音插了口。
順天府堂上的目光齊刷刷地轉過去,盯着剛才說話的石詠。衆人都想,怎麽現在什麽人都能炎炎大言了?這麽多金石行家都認了這是周鼎,而且趙老爺子自己,也算是見過不少古鼎的老人了,竟也看走了眼。石詠一個二十不到,嘴上沒毛的年輕人,怎麽可能辨出這鼎到底是真是假?
順天府尹王世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問:“石……石,你說什麽?”
石詠似乎自嘲地笑笑:“說來令諸位見笑。昨天下官在這順天府堂上見到這只鼎之後,下官就一直覺得迷迷瞪瞪的,回到家中兀自恍惚,當晚便做了一夢。”
最近做夢的人太多了,石詠幹脆便借夢說事。
“下官夢見這只古鼎前來,向下官陳述詳情,說它有幾句話想要呈與堂上諸位大人聽聞,托下官轉告。”
“荒謬!”王世臣“啪”地拍了一聲驚堂木。他是個讀聖賢書的讀書人,神靈鬼怪什麽的,他都是不信的。“石詠,這是在公堂之上,少說這些不經的言語。”
“為什麽不讓他試一試呢?”八阿哥胤禩此刻閑閑地翻着手中那些千篇一律的“鑒定文書”。
昨日,石詠在堂前向那只南朝的鼎打了個招呼,正好被八阿哥見到。當時八阿哥誤認為石詠對金石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只是礙于年輕,石詠說的旁人可能會不信。當時胤禩便随口囑咐石詠:“得想個法子,讓旁人信了你才行。”
豈料今日石詠就拿夢說事兒,甚至聲稱自己能代表那只古鼎,呈上供詞。胤禩聽了之後,心裏暗暗發笑,卻也忍不住想要推波助瀾,看看石詠究竟能講出什麽來。
今日九阿哥胤禟嫌這案子無聊,所以沒來,只有十阿哥胤峨跟來了。胤峨睜圓了眼望着八哥,小聲問:“八哥,這小子……應當糊弄不了您吧!”
“只不過必須是實證,”胤禩沒理會弟弟,而是繼續對石詠說,“動動嘴皮子,誰都會,關鍵是要拿出能物證、實證來。”
旁人都想:這樣的古鼎,究竟能拿出什麽實證出來?若真如冷子興所言,這鼎是周鼎,與之相關的證明怕早已湮滅了。
豈知石詠卻起身,鄭重向胤禩道謝:“謝過八貝勒指點。”
王世臣在一旁無奈得很,卻也只能點了頭,說:“這便請吧!”
石詠今日特為穿了官服來,雖然只是鷺鸶補服,可也足夠唬唬人了。只見他輕咳兩聲,背着手來到古鼎的面前,突然,就沖那古鼎長長一揖。
冷子興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心想,這做戲也不用這樣做的吧!
下一刻,只見石詠繞着古鼎轉了一圈,然後開口問:“昨日曾請教仙鼎,何時所鑄。我等正洗耳恭聽。”
一瞬間,順天府堂上靜極了,人人都大氣不敢出。就因為石詠那句話,人們便都将信将疑,于是也都屏息凝神,想看看那尊銅鼎究竟能不能開口。
——讓他們失望了。
順天府堂上,只有石詠一人,一面點頭,一面說話:“哦哦!是的,我明白了。我這就轉告諸位。”
他回過頭來,沖堂上王世臣行禮,說:“王大人,據那古鼎自己所說,它是南朝劉宋時所鑄,并非周鼎。”
一時順天府堂上嘩然,有人又驚又疑,正要驚嘆石詠怎麽真的能聽得懂古鼎的心聲,也有人已經在心裏罵起了石詠“大騙子”。
“啪”的一聲,王世臣一敲驚堂木,“小石詠!”他順嘴把心裏對石詠的稱呼給叫了出來,“本官說過,要實證,要實證。你如此一說,和這些鑒定文書,又有什麽區別?”
這位代理順天府尹把心裏的實話說出來了,他知道那些鑒定文書都是旁人應冷子興的要求随便寫寫的。可是,只有給出實證,才能将其駁倒啊!
“是是是,是下官問得不妥!”石詠好似着慌了,趕緊向王世臣道歉,“下官再去問問。”
說着石詠立即又轉身,負手彎腰,大聲問那古鼎,“閣下是劉宋時所鑄,可有什麽憑證嗎?”
順天府堂上立即又靜了。衆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石詠直接向那銅鼎要憑證。
“哦哦,明白了,是豐潤縣學宮所鑄!”石詠一面使勁兒點頭,一面喃喃應道。
豐潤縣距京師不遠,快馬來回,一天便夠了。
“學宮那邊,曾留有什麽舊跡,可以佐證的嗎?”石詠繼續問,剛才王世臣說了,要“實證”,他便也向銅鼎讨“實證”。
“是嗎?學宮留有鑄鼎的碑文?……還有鼎身銘文拓片刻成的石碑?什麽,石碑如今都堆在學宮後院之中?哦哦,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石詠剛剛轉身,向上面正發着愣的王世臣一拱手,突然又轉了回去:“怎麽,尊駕還有話要說?”
他似是耐心聽完銅鼎說話,才回頭來向王世臣複命,說:“啓禀大人,已經問清楚了。這只鼎是南朝時豐潤縣學宮的‘牛足鼎’,是劉宋孝武帝建元年所鑄。學宮中目前留有鑄鼎時的碑文,鼎身銘文亦有拓片刻于石碑上。大人,豐潤縣距此不遠,可不遣人前往,将碑文與銘文拓下,送來京中比對,豈不一望便知。”
冷子興此時慌了,轉頭望着王世臣:“大人切勿聽他一派胡言,人……人怎麽可能與一只鼎交談?”
王世臣也擰着眉頭望着石詠,拿不準要不要聽信石詠的話。
“小石……大人,那只鼎,最後又向你說了些什麽?”旁人也沒想到,王世臣竟然從“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大人,搖身一變,如今追着石詠訊問。
石詠當即說:“那鼎有個請求,說是它漂泊已久,被人反複買賣,身心俱疲。案子若是能塵埃落定,它盼望能回歸豐潤學宮,依舊放置在學宮跟前。”
王世臣盯着石詠看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八阿哥胤禩與大理寺卿赫铄奇:“下官有心按小石大人所轉述的,遣人去豐潤學宮,探明真相。兩位意下如何?”
赫铄奇不懂古玩珍器,此刻只瞪着石詠發愣,一聲不吭。反倒是胤禩點頭笑笑:“若是在豐潤學宮真能發現碑文和銘文,那便是實證!大人還等什麽呢?”
王世臣得了刑部的掌部阿哥首肯,當即發了簽子命人快馬前往豐潤學宮,尋找石詠所述的碑文,一一拓回京師。
可是在座之人依舊對石詠所說的話半信半疑,只有冷子興一人,臉色蒼白,背後冒着冷汗——“豐潤學宮”,他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在京裏提到過這個地方。要知道,這只鼎,就是他從豐潤的古董販子手裏買下來的。
王世臣宣布退堂之後,石詠照舊過去向那只古鼎打個招呼,然後準備回家。
“茂行!”胤禩喚住了他,也不曉得這一位是從哪兒打聽到石詠的字號的。
“八貝勒!”石詠少不得硬着頭皮,老老實實行禮下去。
“茂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胤禩望着石詠微笑,“只可惜,真才實學卻只能托詞這些靈異之事,才敢于人前言說。”
自從昨日胤禩見了石詠擺弄那具古鼎,胤禩就認定了石詠一定對金石非常有研究,而他所說的那些,古鼎的來歷與出處,一定都是石詠研究了鼎身銘文之後有所發現,但礙于年紀閱歷,唯恐旁人不信,所以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托夢”之類的話,以此來打動順天府尹,派人去豐潤調查。
石詠在心裏“呵呵”了一陣,心想:八阿哥,您要願意相信,就請這麽信着吧!
只不過他今日在順天府堂上所說的一切,包括那“回歸故土”的請求,一字一句,全都是那只鼎親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