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順天府領頭的那名衙役當差的日子久, 曾經見過富達禮,這時候搶上來打了個千兒, 說:“見過都統大人!”
富達禮看也不看他, 冷哼了一聲, 贊道:“好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啊!若是本都統沒有及時趕到, 石家的孤兒寡婦豈不是要任由你們欺淩?”
他低頭,正見到七歲的小哥兒石喻此刻站在石大娘跟前,瞪圓了眼, 張開雙臂, 牢牢護着伯母。富達禮看着心裏直發酸,好似看見昔日要好的堂弟宏文宏武兩個立在自己面前, 指責自己為什麽就能這樣忽視他們身後留下的孤兒寡婦。
早先石家的長随李壽到正白旗府署向佐領梁志國傳訊, 只說他家主人因為前幾天叩阍的那件案子,竟被關到順天府去了。
梁志國聽了只覺得豈有此理, 便打算給順天府去公函, 按正常手續處理此事。然而富達禮從旁聽了, 卻覺得不大對勁,他是知道這樁“叩阍案”裏面有貓膩的,一聽說石詠牽扯其中, 便覺不對, 趕緊帶上梁志國,問了李壽石家的地址,徑直趕過來,攔住了這群差役。
那名領頭的衙役不敢回嘴, 心裏暗叫不好:這位都統大人,祖上好像……也是姓石的。
他趕緊解釋:“大人,這其中恐怕是有誤會。我們大人命我等到椿樹胡同石家,取一只藤箱作為呈堂證物。我們大人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人犯……不不不,涉案之人在旗。我們若是早知道這一點,就也萬萬不會到這裏來了,這……的确不關我們順天府的事兒啊!”
在旗的人身涉糾紛,這案子便當交到步軍統領衙門去審理,不再是順天府的管轄範圍。
順天府的衙役們一聽頭兒都這麽說,大多垂頭喪氣,曉得今日份的“橫財”,大約是發不得了。
豈料這時石大娘突然出了聲:“大伯,弟婦有話要說!我家詠哥兒曾經交待過一件事。”
說着她一轉身,将放在院門內一只外表擦得幹幹淨淨的藤箱取了,雙手拎着。
“他曾說過,這只藤箱是一名山西行商留給他的,關系重大,因此弟婦一直妥善收藏。”她說着,冷冷地瞥了順天府那些衙役們一眼,淡然道,“今天這些差爺們來,想必是為了這件東西。”
石大娘守寡多年,日常為生計操勞,可是骨子裏的傲性兒卻始終沒有丟過,這時見了富達禮,雙手将藤箱遞了上去,說:“這件東西,石家一直好生保管着。既然順天府的諸位差爺們這麽大陣仗地上門搜查這箱子,想必它非常重要。弟婦相請大伯‘好生’将這只藤箱轉交順天府。石家從未動過貪婪的心思,弟婦自然盼着這案子能夠早日水落石出。”
石大娘特為将這件東西托富達禮轉交,就是怕路上出什麽岔子:這箱子裏都是價值不菲的物件兒,回頭少了一件,石家便說不清。
正在這時,李壽也從胡同口趕了進來。
這個農家少年體力極好。富達禮和梁志國騎馬,他跟在後面疾奔,不過比這兩人晚到片刻,跑到石家門口,也不過是微微發喘,臉有些發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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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壽!”富達禮心裏拿定了主意,他知道還得再去順天府一趟,将石詠那個不着調的傻小子給撈出來。此外這樁案子還涉及石家名譽,他便打算親自去給順天府尹施施壓,想到這裏,他便吩咐石家的長随,“去将你家主母手中的這只藤箱接過來,随本都統和梁佐領一起去順天府。”
待富達禮與梁志國趕到順天府的時候,突然聽到消息,得知早先那樁“叩阍”的案子,已經不再是由順天府獨家審理。
刑部的掌部阿哥胤禩與大理寺卿赫铄奇俱已趕到。一向與八阿哥交好的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向來看熱鬧不怕事大的,便也跟了來。順天府署理府尹王世臣則坐在堂上發愣——
原本以為只是個老頭兒犯倔的小案子,可是眼下一下子就聚了三個阿哥、一位大理寺卿、一個都統、一個佐領……這到底是什麽案子啊?
順天府大牢一日游的石詠,完全不知外面發生了這許多事兒。
他昨夜想得太多,将将到天亮,反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聽見大牢裏有了動靜,才一驚醒來。
“啧啧啧,那美人兒……那身段,那眉眼……我就跟在夢裏一樣!”
昨晚守在石詠囚室外面的獄卒正得意洋洋地在跟人炫耀。
“去你的,”另有一名獄卒聞言大笑,伸手将他一推,“老兄睡迷糊了吧?你特麽本來就是做夢啊!”
早先那名獄卒一怔,也哈哈哈地笑起來,“也是,只是我個老粗,你就是讓我做夢,我也想不到哪個女人能美成那樣……”
石詠心想,這夢,怎麽聽起來有些似曾相識?
下一刻他便沒工夫去想這事兒了。順天府大牢打開,一名幕僚模樣的人進來,來到石詠的囚室跟前,自來熟地叫了一聲:“石爺?”
石詠起身,整理整理周身的衣物,點頭道:“是我!”
“哎呀石爺您怎麽不早說……”
外面那名幕僚臉上立即堆滿了笑,望着石詠,招手命獄卒過來,給他打開了囚室的門,“石爺,若是您在旗的身份一亮,這幫奴才們便有萬個膽子,也不敢為難您呀……”
石詠瞪着眼睛,突然想起這茬兒:他沾了父祖的光,好歹是個在旗的,所以順天府審不了他,只有步軍統領衙門才能審理他所涉的案件。
可是石詠這人,壓根兒就沒有在旗的這份自覺,他從來就不覺得旗人怎麽就高人一等了,在這種封建社會裏,大家都是大奴才小奴才。見了眼前這名幕僚的嘴臉,石詠忍不住在心裏暗暗搖頭,他難道得在這樣的時空裏磋磨餘生,待一輩子?
不過随着他身份的揭開,順天府的人态度前倨後恭,一群獄卒齊齊立在大牢門口歡送石詠,仿佛在歡送特地前來視察的官員。一個個臉上都挂着笑容,心裏暗自慶幸昨兒沒做出什麽苛待了石詠。
少時石詠來到順天府堂前,他身旁那位幕僚開口說道:“石大人,我們府的大人,實在不是審您,而是知道您經過些事兒,請您到堂上,我們大人在審案之餘,也可以問一問,聽聽您的意見。”
順天府所有人都将身段放低,現在根本不提羁押石詠到堂的事兒了,如今他完全是個證人。
可是上了堂,石詠也很是吃驚,座上三個神态各異的皇子阿哥,一個大理寺卿,一個順天府尹,外加他本旗的佐領,和他本家的大伯父。
石詠少不得一一打千見禮,悄悄打量各人的容貌神态。
最受矚目的,自然是那三個皇子阿哥。八阿哥胤禩面相溫煦,九阿哥胤禟看着陰沉,十阿哥胤則大大咧咧,即便坐在順天府堂上,依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大理寺卿赫铄奇是滿卿,始終板着臉看着案子相關的案卷,不茍言笑。
順天府尹王世臣是漢官,四品的補服穿起來,看上去倒也頗為威嚴,只不過眼神時常在石詠臉上溜來溜去的,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石詠才好。
而石詠的堂伯父富達禮則端坐着,一張臉繃着,目不斜視。他面前,正放着從石家取來的那只藤箱。石詠一見那只藤箱,便知富達禮已經去過椿樹胡同了,家裏的婦孺們當是已經得到了照應。
石詠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來,望着富達禮的眼神中頗多感激。富達禮偶爾眼神一溜,望見石詠這般,心裏軟了軟,雖然臉上沒有表示,可好歹也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讓他放心。
“小石大人也到了!”王世臣裝模作樣地向石詠拱拱手,心裏則在想:這麽丁點兒小吏,若不是正白旗都統與佐領在此,本官才不會将你放在眼裏呢!
富達禮身上任着正白旗都統,從一品,王世臣不敢仰望。就算是梁志國這個佐領,也是正四品的官職,與王世臣同級別。
石詠則客氣地道:“王大人,不敢,下官聽憑吩咐。”
王世臣想了想,說:“說是叩阍的案子,可與小石大人相關的,卻是另外一件。大人們都忙于差事,功夫有限。不如這樣,本官先将與小石大人相關的案子審了。這樣也省得諸位大人白白在這順天府裏,抛費時光?”
胤禩他們都無異議。而富達禮等人本就是為了石詠來的,自然也願石詠擔幹系的案子能夠速戰速決。
王世臣當即宣讀了訴狀。這訴狀,便是趙德裕之子趙齡石,訴順天少年石某,使手段誘騙,侵吞其父私産一案。
當然,在王世臣口中,這“順天少年石某”,改成了石詠現在的身份與官職。
這趙齡石當日逃到山東,發現自己并沒能得到父親素日所藏的那些珍貴書畫,便将當日之事前前後後仔細想過,覺得問題出在了那只藤箱上。
他們父子兩個,珍貴的字畫一向都放在那只樟木箱子裏。然而順天府的衙役過來查抄過一次之後,老爺子吓破了膽,又癱了半邊身子,很可能哪天趁自己不在的時候,偷偷将好東西都挪出來,放在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藤箱裏。
趙齡石回想自己和老爺子搶東西的時候,老爺子死抓着樟木箱子不放手,卻擡着雙眼,看着擱在屋角的那只藤箱。
趙齡石自然是氣得要死,心裏暗罵這老不死的竟然還做戲騙過了自己。
他在山東本有親眷,便扯了個謊留在親戚家,待好幾個月過去,才偷偷遣回京中,自己不敢出面,只能遣人代為打聽,好不容易才探聽出,當初有個少年叫“石詠”的,和老爺子做了一筆交易,還特為請了山西會館的掌櫃做中人,用五兩金子,換了老爺子的一只藤箱,随後老爺子就自己回鄉去了。
趙齡石簡直要吐血——那只藤箱價值千金,被他爹五兩金子給賣了。若是他爹當初不是癱,而是直接死了,這些東西就該全是他的。
後來這趙齡石潛在京中,又偷偷與冷子興取得了聯絡。他家老爺子突然上京叩阍,冷子興第一時間就知道了,立即過來将趙齡石臭罵了一頓,還說:“你家老頭子挨得過挨不過那二十杖,尚未可知,你就別想着能将那鼎的案子翻過來。”
趙齡石卻知道冷子興在順天府有門路,也曉得他家老爹鐵定告不贏。可如今他只想着尋着石詠那個少年,将自己應得的那只藤箱奪回來。于是才有了趙齡石上告的這一回事兒。
趙齡石這一案,背後也有冷子興的大手筆,從寫訴狀到打點順天府上下,都有冷子興推波助瀾,指着趙齡石官司打成,能夠給自己分一杯羹。趙齡石也是這麽答應冷子興的。
只是這冷子興從來都不知道,趙齡石口中的“某少年”,就是他謀過人家扇子的石詠;冷子興更加不知,此刻石詠也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混跡紅線胡同的尋常少年了。
今日順天府尹提出将兩個案子分開審理,這合了趙齡石的意。回頭他得在衆人面前裝出一副父子情深的樣子,可畢竟以前做了那麽多對不起父親的事,現在一下子要再扭過來,他還需要稍許醞釀醞釀。
在這順天府的大堂上,王世臣當衆宣讀了趙齡石的訴狀,又将幕僚們事先謄抄的幾分證人供詞給與座的皇子阿哥、大理寺卿們看過。
訴狀裏趙齡石附上了那份藤箱裏應有的字畫“清單”,字畫的估值也都在上面。九阿哥胤禟見到石詠用五兩金子換了那只藤箱,登時拊掌大贊:“好生意,好生意!世上竟有這樣精明的人,做得出這樣一筆生意。”
不熟悉胤禟的人聽着都覺得像是反諷。可只有真正了解這個兄弟的胤禩與胤知道,胤禟這是當真在贊嘆與豔羨:一本萬利啊!若有這種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下手的。
順天府尹王世臣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入耳,趕緊将話岔開,轉回頭問石詠:“小石大人,你對這訴狀,有什麽看法?”
石詠沖王世臣略躬了躬身,随即開口:“回大人的話,下官沒什麽看法!”
一言既出,滿堂嘩然。舉座都以為石詠将這罪名認下了,胤禩與赫铄奇皺緊了眉頭,富達禮臉黑如鍋底,只有胤禟依舊冷笑,心想這少年既貪又狠,貌似很合他的脾胃。
石詠接着道:“只是這訴狀與供詞中都并未提到一點,老爺子将這只藤箱與我交換金銀之前,我并不知藤箱裏有什麽。”
“什麽?”這回胤禟吃驚了,在順天府的大堂上直接高聲詢問,“你連是什麽都不知道,就用五兩金子去換?”
九阿哥有點兒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斷了,眼前這位,究竟是個傻子,還是個賭徒啊!
石詠淡然回答:“當時趙老爺子重病初愈,急于返鄉。他說這只箱子是他身邊僅有的值錢物事,而那五兩金子,則是我家可以動用的全部閑錢。”
這話說出來,富達禮臉上當即熱辣辣的有些受不住。他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家夫人向石大娘讨要添妝禮的那樁舊事——誰能想得到石家那會兒竟只有那一點點銀錢。
“當初是趙老爺子執意要用這箱子換我那一錠金子,老爺子怕我反悔,還特為簽了契紙。”石詠伸手指指富達禮面前那只藤箱,“契紙就在裏面。”
王世臣沒有想到實情會是這樣。
早先他聽幕僚說過案情,大抵也覺得只是一樁“顯失公平”的案子,沒想到細問下來,實情卻是這樣的。
他倒也不怕石詠說謊,畢竟這案子還是有人證的,苦主趙齡石現在不在堂上,然而與石詠做交易的那位趙老爺子眼下還在大牢裏趴着。此外,石詠所說的話,也可以由山西會館的掌櫃和夥計作為旁證。
王世臣當即點了衙役再去取山西會館的人證。
他自己則向富達禮告了罪,将那只藤箱取了來,将那契紙看了半天,憑空想象當時的情景,可還是有些想不通:趙老爺子身邊就藏着那麽多珍貴的字畫,随便變賣一件,就可以供他治病與還鄉,可是這人卻偏偏要用這些,去換石詠手裏的一錠金子。
王世臣想不通,只能命一旁的師爺清點藤箱裏的字畫,與趙齡石提供的清單一一對應。
“小石大人,這藤箱裏的字畫,好似少了一件啊!”王世臣核對完了所有的字畫,發現只差了一樣。
“王大人,這件事,可否與您私下交待?”石詠對王世臣這一問有心理準備。
王世臣無法,畢竟眼下石詠不是他轄下的人犯,只能算是一位“證人”。
“王大人,這藤箱裏的确還有一件字畫,現在正在宮中阿哥所!”石詠悄悄告訴王世臣,“若是大人判決下來,這藤箱連同裏面的財物,當真該歸那趙齡石所有,那下官少不得厚了臉皮,去宮中将那一件四幅的獨景條屏,再給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