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華
疼,無邊無際的疼,冰冷且痛,冷到失去感覺,卻還感到疼痛。
蔣妤同猛的睜開眼,又被陽光刺的眯起來。
窗外天光大盛。
原來是做夢,她坐起身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她記不住夢裏的情形,可身體卻在回憶過去,從右肩膀開始一直到麻到手腕,額頭冷汗涔涔。蔣妤同摸出遙控器關了空調。
已經快十點了。
家裏沒別人,她一個人住。
蔣妤同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腦,給舅舅回信,她撥了語音。
“喂?阿同。”
“嗯,舅舅好。”
“學校我給你聯系好了,你這幾天就去報道吧,學校就在你家附近,你可以選擇走讀。”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舅舅。”
“等會我把地址發給你。”
“好。舅舅我手機壞了,你在網上發給我吧。”
“行,要錢嗎?趕緊再去買個手機。”
“不用,我有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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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不鹹不淡地聊着天,蔣舅又問了幾句回老家能不能過得慣,吃的怎麽樣。蔣妤同一一應答。到最後問無可問,蔣舅挂了語音。
沒一會兒,賬戶發來轉賬信息,蔣舅給她發了三千塊錢。
蔣妤同笑了笑,沒再說話,把電腦扔在一邊,踢了拖鞋曲起腿,将下巴磕在膝蓋上。
她窩起來像貓,伶仃柔軟的一團。做出一副愛嬌樣時,很容易勾起人的淩虐欲。
拿下眼鏡,雙眼放空,就這麽安靜地呆着。蔣妤同近視五百度,再加一百的散光,看什麽都是朦胧不具體的。周圍一片模糊,虛幻,沒有真實感。
蔣妤同爸媽都是安華縣人,早年南下去省會打拼事業。蔣妤同就留在安華跟着舅舅一家生活。
蔣父是九十年代的大學生,腦子好使,手腕過硬。兩三年間就買下了六個店面賣衣服箱包,生意做的紅紅火火。後來就把她接到省會一起生活。
舅舅一家對她雖算不上多疼愛,但吃穿一應俱全,跟親生孩子待遇一般。再加上蔣父蔣母每月補貼的生活費,蔣妤同童年過得也算富足順遂。
可惜天心不許人意,蔣妤同初一那年蔣父蔣母外出進貨,貨車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兩人皆搶救無效過世,給她留了一筆不菲的遺産。
當時蔣妤同還未成年,遺産就做了公證由舅舅代理,成年後返還。而她也獨自留在了省會清平市繼續上學,現在剛回來。
生活到底不是電視劇。
蔣家一個普通家庭,沒那麽多極品親戚,也沒有蕩氣回腸的經歷。唯一比其他家庭特殊的,大概是親緣淡薄。
父母過世時,蔣妤同哭過、鬧過,沒有用。逝去的人是回不來的。
慢慢地,随着她長大,那種痛苦被時間消磨,父母的照片也逐漸褪色,在記憶裏落灰。現在想起仍會痛,不過鈍了。
親人過世已然讓在世者悲痛欲絕,又何苦時時回憶徒增哀傷。時間會蠶食一切,那些悲苦的,仁慈的,歡濃的,頑豔的,終會随着時間風流雲散。
八十平的房子不算大,一人住便是空落落的。冷的瓷磚,空的櫃子,桌上一片空蕩蕩。屋內整潔幹淨,不見人氣。
蔣妤同起來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去新學校報道。
——————
九月底還是盛夏,蟬壓榨出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拼命嘶吼着,誓要撕裂人的耳膜,吵他個天翻地覆。
蔣妤同拎着書包進校,感覺自己是光溜溜一根阿魚被太陽上下翻烤着,臉疼,腿疼,露出的皮膚哪兒都疼。
環顧四周,看着這座全然陌生的學校。紅瓦白牆,四四方方的一所監獄。
就這樣吧,她想。
蔣妤同向保安問了路,朝着校園裏走。
沿着條石子路蔣妤同來到一個岔口,左手邊是宿舍樓,再往那兒遠遠望見開水房三個字,中間隔着個小池塘。右手處是個大鐵框,四周用鐵絲網焊成,中間開門,将入口牢牢圈住。
好好的入口套了個框,平白讓人擔了份壓抑,倒真是銅牆鐵壁了。
蔣妤同單肩背包,進了門。
穿過鐵絲網框是一高一矮兩棟樓,蔣妤同徑直右轉進了高樓。目标是四樓最西側的辦公室,之前電話咨詢時接待的老師讓她去那找班主任。
來到門口,蔣妤同抽出一張濕巾抹去唇上口紅,失了亮色的臉愈發顯白,慘白。
她擡手,“咚咚咚——”三聲。
“進。”
蔣妤同擰了把手推開門,迎面一陣涼:“報告,請問哪位是李懷恩李老師?我是蔣妤同,今天來報道。”
聽到這個名字,辦公室裏的老師紛紛看向門口,一個坐在中間桌的男老師對她招了手:“蔣妤同是吧,來這。”
她依言走了過去。
“按流程先查成績,拿出準考證和口令卡,等會我帶你去班裏。”蔣妤同把證一張張掏出來放在桌上,素白着一張臉站在一旁。
李老師打開成績查詢網站,雙眼緊盯屏幕,手握鼠标上下拉動。
“三百七十二,AB,已經很好了。今年再複習一年把等地提提,明年保底都得是個燕大。”
李老師先是松了口氣,側身看着一旁的蔣妤同。雙手不由自主地交握揉搓,一派喜氣洋洋。
今年這個來的好,算是白送了他兩萬獎金。
蔣妤同不語,只是點頭。
瘦高細白的女孩子穿一身藍白裙,許是瘦過了頭顯得衣裙有些空蕩。
頭發披下來尾梢打卷,臉小眼大,眉過眼尾,架一副銀邊框的眼鏡,瞧起來文文弱弱像個溫和綿軟的。
李老師看向她時無意間掃過她的手,定了兩秒,又轉回來。
“接待老師跟我說你是從清平一中過來的,怎麽不留那複習?清平又是咱們省內教育的領頭羊,信息來源是別地比不上的。”
“原來是要留清平的,家裏人工作調動回了老家,就安排我也跟過來了。”
“能留清平一中的啊——”李老師暗暗心驚:“模考考得怎麽樣?”
“都在三百九以上。”語調依然平穩,聽不出對高考有所遺憾。
“好好好,這一年你好好學習,有什麽困難要及時跟老師反映,老師會盡自己最大努力把你送進更好的學校!”
李懷恩看着眼前的金疙瘩恨不能把胸脯拍的咚咚響。
三百七十二的成績固然不錯,可也不過是讓老師們多了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但若是三百九,他手裏可就是多了個沖擊縣狀元的苗子。等明年成績一出,何愁他獎金不多名聲不響?
李懷恩暗下決心把蔣妤同當成寶供着,不敢說讓她進步神速,好歹也要讓她正常發揮。至于座位,還得給她選個化學好的幫她一把。暗自盤算,帶着蔣妤同出了辦公室。
物化組合的教室在三樓最西側,就在他辦公室正下方。
蔣妤同跟在李懷恩身後,邊走邊掏出口紅,抹在食指上點了點唇。合上蓋子,塞回口袋,擦淨手指,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
她之前跟李懷恩說的話,五分真,五分假。能留在清平是真,模考三百九是假。
謊話永遠動聽,有用就行。
蔣妤同看着走廊人來人往,抿勻了口紅。
正值大課間,李懷恩把一個班的人都喊進教室:“來同學們都進來吧,咱班來了一個新同學,大家歡迎。”
下面的學生一見蔣妤同全都吵鬧開了。鼓掌聲,議論聲,一窩蜂地嗡嗡嗡。
“終于來了,這都開學一個半個月了!!”
“人家高考三百七,又是清平來的,你能跟人比?”
“诶你們看她的手,塗的藍色指甲油,你們說李懷恩是沒看見還是看見沒削她?”
安華高中八月中旬單開複讀班,拿鐵絲網圈了塊地方作為複讀生園區。
學生們剛來就聽說同屆有個三百七十二的物化生,還是從全省叫的上名號的高中過來的,自然都好奇的很。
沒了手機的寄宿生天天就那幾個話題,重過來倒過去。奈何一連一個半月也沒見過人影兒,再感興趣也只能自己瞎猜或者聚衆瞎猜。
如今見了真人,都有點興奮過頭了。
蔣妤同站在講臺旁聽着底下鬧成一團的議論聲,她低垂了眼,有些煩,臉上卻不露分毫。
李懷恩再三模拟,終于琢磨好了座位:“說兩句熱鬧熱鬧就得了,怎麽還停不了了,都安靜點。張林你往後挪一排,坐王東旭旁邊。蔣妤同你坐陸昂旁邊,他化學好,你好好跟人學習學習。”
下面有學生小小地發出噓聲,頗為不恥李懷恩把張林調走給新同學騰空的做法。
李懷恩聽到聲音呵斥一聲,一瞪眼,全班頓時鴉雀無聲。
倒數第三排,張林已經快速收拾好了東西給她讓位。
蔣妤同朝着着他走過去,兩人錯身而過時她輕聲說:“抱歉。”張林搖搖頭:“不關你的事。”
他快步繞過這一排去了後面,蔣妤同在陸昂旁邊落座。
“你們今年已經是失敗者了,應該靜下心來投入到學習中去,不要總是唧唧歪歪沒個正形。你們是來學習的,不是聊天的……要多向學習好的同學請教,離得遠就下課問……”李懷恩在臺上繼續揮灑唾液大談特談複讀生大忌,臺下同學三三兩兩悄聲聊天。
“鈴————”極其刺耳的預備鈴響了,還有五分鐘上課。李懷恩頗有些意猶未盡,不過還是拖不起時間,走了。
蔣妤同拉開書包,從夾層裏掏出十幾顆圓球巧克力,前前後後分了一圈。
周圍人紛紛打趣說吃了學霸的糖相當于沾了學霸的運氣,四舍五入就是自己考三百七了。
蔣妤同好脾氣地笑笑,露出臉頰兩側一深一淺的酒窩,說自己只是運氣好罷了。她和後桌男生一來一回,聊得也算和諧。
“那個……蔣妤同。”後桌那個叫姚秀澤的男生期期艾艾地開口。她大概猜到他想說什麽。
姚秀澤:“我聽到你跟張林道歉了,這得怨李懷恩那個狗東西。從高二開始這種事他不知道幹多少次了,他就是喜歡擠兌成績不好的學生,跟你沒關系。”
周圍人三三兩兩地附和,表明此消息的真實性。
蔣妤同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還有哦蔣妤同,你的指甲顏色真好看,真羨慕你這樣成績好老師不太管的人。”說話的是前桌的女孩子,叫陳玥。圓臉略黑,紮高的馬尾柔順發亮。
“我也好想要你這麽好的頭發。”蔣妤同剝了個巧克力塞進她嘴裏。看見陳玥美得眯起眼,覺得吃貨真好滿足。
她轉過身面向陸昂,把手裏最後一個巧克力壓在他的函數試卷上:“嘗嘗吧,好吃的,以後得請新同桌多多賜教了。”說完還雙手合十閉眼拜了拜。
陸昂看她,有些羨慕她的社交技能。
“你跟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恩?”
“我以為……”
“你以為那個清平來的學生又矮又胖,只會學習,眼鏡片有瓶底那麽厚。是不是?”蔣妤同截斷他的話,眨眨眼,說出了很多人對好學生的偏見。
“沒有沒有,你別誤會。我只是,只是……”陸昂抓耳撓腮了半天也沒只是出來。
蔣妤同看着他一米八多的大小夥子因為嘴笨被憋的難受,感覺有幾分好笑,同時又覺出點單純來。
這讓她想到晏朗。
“我明白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