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接下來幾天,周言依舊每天往羅家跑,一次也沒見過姜雪走出房門,羅進楓的狀态愈發差勁,好幾次焦躁到對着夏靜發脾氣,吓得懷裏的肉肉嚎啕大哭。倆夫妻一吵架就不管孩子了,只有周言接過孩子,狼狽地抱着,生疏地哼着小曲耐心地哄。
韓铮只有第一天是全程陪着他的,後面幾天都是到了傍晚才來接他,其他時候則是幫着裏裏外外的跑,幾乎出動了能用得上的所有關系打聽消息。
每回兩人傍晚重聚,周言總覺得韓铮臉上的疲憊又多了幾分。他能這樣幫自己并不容易,特別是周言心裏清楚,韓铮其實并不支持他這樣為羅家“鞍前馬後”。
在韓铮看來,以德報怨是不理智和不可取的行為。
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可韓铮依然選擇為着自己放棄原則,就因為愛他。
有時周言也會感慨自己何德何能,他只是個被命運玩弄、欺騙,長久地躲在這個世界陰暗角落的小人,哪怕到現在,他也未曾想過要努力争取更積極向上的生活,他的生活信條和韓铮的理念背道而馳。
韓铮卻總是給予他無限的縱容。
今天傍晚周言離開羅家的時候遇到了丁一钊和他的父親丁振。當時丁一钊和丁振正一起從車裏走出。
事隔這麽多年,周言再一次遇到丁振,這個讓他一度十分恐懼和介懷的長者。周言曾經記恨過他,可這會兒他心裏卻像一汪死水般平靜。不過十年不到,丁振已經從一個意氣風發、走路帶風的中青年,變成了一個佝偻着背、頭頂半禿的老者,下車時甚至要丁一钊扶一把——他好像腿腳也不方便,手裏還拄着一根手杖。
丁振一直知道當年他們之間的事,他是個老狐貍,知道少年人心裏的那點帶着青稚的躁動和不安,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只是靜觀其變。
結果他果然得逞了。
四目相對時丁振顯然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動了動嘴皮,可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又或者他聲音太輕了,周言沒聽到。
“丁叔。”
周言當年叫他一聲“叔叔”,始終帶着敬畏,只是周言不知道,這些年來丁振有沒有一刻遺憾、愧疚過當年阻止丁一钊站出來作證,毀了他那麽多的黃金歲月。
丁振從那聲“丁叔”裏反應過來,已是過了好久,丁一钊忍不住在他耳邊叫了聲“爸”,他才微微颔首,看着周言的目光有點呆滞:“啊,小言……好多年不見了。我都……認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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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客套地笑笑:“是,如果不是丁一钊在這,我也認不出您了。”
韓铮在路旁的車裏抽完兩根煙都沒見周言出來,忍不住按了兩下喇叭,又把頭探出去,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丁一钊。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韓铮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拔下車鑰匙,推開車門,小跑着來到周言身邊。
周言看到他時一愣,輕聲問了句:“你怎麽出來了?”
韓铮的眼神漫不經心的掃過丁一钊和丁振:“看你很久不來。”
周言反應很快,當下明了了。要是現在這兒沒別人,他絕對要嘲笑韓铮了,這麽大人了,還是這麽容易吃醋,他這還沒和丁一钊說一句話呢……
丁振看他們的目光透着一種古怪,周言不知道丁一钊有沒有和他說過什麽,不過這老頭兒精得快成仙了,想來他已經看出自己和韓铮的關系也不奇怪。
不過無論怎樣,他現在是一個獨立的成年人,早就和羅家,和他們姓丁的,扯不上一點關系,那點溫情的面紗,也只是為了客套而留,他又在乎什麽呢?
丁一钊看上去倒是有點受傷,眼皮耷拉的樣子,仿佛那種憔悴與頹廢,只是在這短短的一分鐘內發生的。
丁振之後和他說了一番自己對羅羽婧這件事的看法,得出的結論和韓铮一樣,都是不容樂觀。本來還想繼續說兩句,可丁振說到最後,咳嗽不斷,臉色也不太好,丁一钊就讓他先進羅家喝口水,自己稍後再來。丁振最後留了一個眼神,然後拄着手杖顫顫巍巍地往前走。
“你爸老了很多。”周言看着丁振的背影,忍不住說。
“是,他這幾年身體不太好,前段時間舊病複發,住了一個月的院,出院後我就回家了,我媽不在了,我總得照顧好他。”
丁一钊到底還是個孝子,周言忽然慶幸他們沒有走到那一步,不然,結局說不定是兩敗俱傷——他可不可能徹底放下自己唯一的親人的。
周言看着他黯淡的眼神和胡子邋遢的面容,從前的風采不再,心裏突然生出一種想法:也許當年,他就不該這麽執着的恨丁一钊。
那時他們多年輕,即使他現在依然可以拍着胸脯說不後悔對羅進忱做的,可到底應該承認當時的自己太沖動青澀。那麽既然他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麽不能試着理解丁一钊呢?
或許他也承受着很大的壓力。
丁振當年尚未在律師界站穩腳跟,對于羅家,一向是鞠躬盡瘁,再者丁一钊是他兒子,沒有人會想讓自己的親生骨肉惹進一場官司。
丁一钊在自己和父親之間選擇了父親,合情合理。
是他太偏執了。
他不舍得完全原諒,也不舍得全然放棄,所以那麽多年來,與丁一钊糾纏不清,他織下一張巨網,困住了丁一钊,也困住了自己。
周言的喉頭有些幹澀,不知是不是韓铮察覺到了什麽,伸手輕輕握了握他的手。
本來只是細微的小動作,不料還是落入了丁一钊的眼中,他的笑很輕,語氣很淡:“在一起了?”
“嗯。”周言答。
“挺好的。”丁一钊兀自搖頭一笑,又看着韓铮說,“對他好點。”
韓铮皺了皺眉,幾秒後,點了點頭。
看着他們一同走上韓铮的車時,丁一钊在漫天的晚霞中忽然想到了最近看的一本書。菲茨傑拉德說:“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種愛,但從沒有一種愛可以重來。”
縱然百般不舍,總有一日該徹底告別的。
兩人的晚飯在一家新開的面館打發。
等面的時候,周言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韓铮擡眼看了看他,漫不經心地說:“見舊情人,很難過?”
“靠。”周言聞言笑了出來,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你改名叫‘韓別扭’得了。作為一個男人,居然這麽愛吃醋。”
周言說完,兩碗面正好端上來,他順手拿起桌上的一瓶醋在韓铮面前揚了揚,笑眯眯地問:“怎麽樣?要不要?”
韓铮:“……”
周言似乎是餓了,反常的三分鐘就打發完了一大碗排骨面。韓铮還在吃的時候,他就放下了筷子,一手撐着腦袋看着他吃,然後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句:“铮哥,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家?”
韓铮一口面差點嗆到了食管了。
他喝了口水緩了緩,等到把面咽下去後,看着他問:“怎麽了?”
“你一個月前勸飛飛回家了。自己卻不回家。飛飛說,你爺爺最近身體也不是很好。”
“我知道。”韓铮喝了口面湯,然後徹底撂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不是小孩子,只是把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等到這一陣過了吧。羅羽婧的事弄得你也挺煩的,別同時處理兩件事了,我怕我們倆不是死在床上,是死在地上了。”
韓铮說這話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周言聞言老臉卻火速一紅,差點想把面前的筷子甩韓铮身上。
這算怎麽回事?!
這他媽算不算為老不尊?!
他那個“很純潔”“很正值”的铮哥呢?!
兩人互動有點萌,說話也毫不忌諱,旁邊一桌兩個穿着校服的中學生小妹妹頻頻捂着臉偷笑,向他們投來探尋的目光,眼睛裏好像要噴出火和愛心來。
周言無語。
不懂這世道了。還真別說,社會發展日新月異,十年前和十年後對同性戀的接受程度已是全然不同,說不定真有這麽一天,他和韓铮能手拉手走進民政局大門……
周言發現自己不經然已經越想越遠了,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韓铮在看着他,目光灼熱。
“你想什麽呢?發呆成這樣。”
周言自然不可能說出來自己居然暢想起短期到長期都不可能的“婚後生活”了。以前和丁一钊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想過未來和永遠,現在也不知道是因為年齡大了還是怎麽的,呆在韓铮身邊,卻總想着有那麽些東西把他們羁絆住。
是他越來越害怕孤單了,也是他越來越愛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