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春,西南大山裏的靶場槍聲陣起,反器材重狙的轟鳴在群山間回蕩,雨後還有些濕潤的土地震顫着,一個個小型目标被接連摧毀。晴空之下,是一片濃重的硝煙。
邵飛一身叢林迷彩,趴在屋頂的擊發位上,抵在臉側的是一架JS05大狙。
自然上翹的唇角已被緊抿成一條線,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盯着1公裏外的目标。他的肩膀已有些顫抖,扣住扳機的食指紅腫發麻——重狙訓練已經進行了4個小時,JS05大狙的可怖後坐力幾乎将他肩背與手臂的骨骼震碎,半邊臉已失去知覺,巨響如同沖擊波一般,從太陽穴貫穿腦際,震得耳膜與整個大腦跟着發麻。
邵飛揩掉鼻尖的汗,喉結上下一動,拉出幹澀的痛感。就連咽喉,似乎也有了嗆人的硝煙味。
他屏氣凝神,用聽覺、觸覺感受着風力風向,細致入微地調整修正參數,最後眸光一定,毫不猶豫地壓下扳機。
又是一聲地動山搖的震響。
擊發的瞬間,槍體猛然後坐,擦着他的臉頰撞向他的右肩。他狠皺起眉,冷汗滑過俊美卻帶着最後一絲稚氣的眉目。
目标被成功摧毀,一聲哨響,上午的訓練結束。
邵飛挪開JS05大狙,掙紮着站起來,摸了摸已腫的右臉,靠在欄杆上向下張望。二中隊的戰友在不遠處朝他揮手,嘴裏不知說着什麽。他探着身子聽了半天也沒聽清,置氣地拍了一把欄杆,自言自語道:“操,又他媽聽不見了。”
每次重狙訓練之後,他幾乎都會假性失聰,倒不是真聽不見,而是耳鳴外加心理作用,別人叫再大聲他也聽不清。
好在這個過程不會太長,大約十多分鐘就能緩解。
邵飛煩躁地揉了揉耳朵,将兩個耳塞扯出來扔地上,扛起大狙,拖着半個發麻的身子,一瘸一拐地下樓。
一同練習狙擊的隊友已經在樓下等着了,個個生龍活虎,雖有疲态,也不若他殘了一半。
同寝的陳雪峰從他手中接過大狙,扶着他左手,沖他左邊耳朵大吼:“還能走不?不能我背你!”
“去你的,我右邊耳朵聽不見,你他媽想把我左邊也吼聾?”邵飛罵完往陳雪峰肩上一斜,“起駕,去食堂。”
隊友們一陣起哄,幾個手賤的還趁他沒力氣,在他腦袋上削了幾把,然後合力扶着他,熱熱鬧鬧地往食堂走。
靶場離食堂太遠,剛走一半,邵飛渾身那股麻勁兒就散了,從陳雪峰手中要回槍自己扛着,活動活動腰身,兩條大長腿平地起風。
同期戰友艾心在後面喊:“飛機,穩着點兒,別把下邊兒扯着了。”
邵飛回過頭,哼了一聲,下巴微昂起來,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蔭灑在他堪稱俊美的側臉上,描摹出他挺拔的鼻梁與硬氣的下颌。
這張臉放在糙爺們兒成群的軍營裏,無疑是耐看的,而邵飛天生臉小,又給這份耐看平添幾分精致與清隽。
獵鷹盛産才貌俱佳的特種兵,例如政委洛楓與兵王寧城,又如年紀最小的邵飛。
兩年前,獵鷹在“虹夜”行動中遭受重創,精英一二中隊損失慘重。次年年底,邵飛以集訓各項考核第一的身份,戴上獵鷹的臂章,被分入百廢待興的精英二中隊。
在二中隊裏,邵飛是個令人無法忽略的存在。
他優秀,長相出衆,靠着本事拼入獵鷹,喜歡和隊友鬧,有點兒小聰明,身高腿長,偶爾模仿儀仗兵的步子,沒有分毫娘氣,性感也說不上,倒有種少年人的可愛與張揚。
他也的确算是少年,入隊那會兒19歲,整個集訓隊伍數他最小,進了二中隊便是老幺,是隊裏人人寵着的寶。
入隊第一年,獵鷹尚在重建中,邵飛表現的機會不多。倒是大隊長寧珏慧眼識珠,說他年紀小,潛力大。他記得那時政委洛楓在一旁說風涼話,那桃花眼往上一挑,笑他鋒芒畢露,看似乖巧,實則一身的傲骨都快從背後戳出來了。
他當即皺眉,沒給政委好臉色看。政委哈哈大笑,倒也不介意他的放肆。
二中隊一直沒有隊長,以前的隊長折在任務中,這兩年一直由寧珏親自帶隊。經過一年的磨砺,新兵們漸漸成熟,年底,“二中隊即将迎來新隊長”的說法也不胫而走。
新隊長是誰——這是獵鷹上下讨論得最火的話題。有人說從二中隊裏挑,有人說從一中隊裏調。
在獵鷹的隊史裏,一二中隊歷任隊長相互較勁,隊員之間也幹過好幾次架。若二中隊的隊長要從一中隊調,隊員們是絕對不同意的,艾心等人甚至推邵飛當隊長,名為“幺隊”,老幺的幺,隊長的隊。
邵飛知道自己不可能當隊長,但聽着別人這麽叫,心頭還是美得不行。
新年後全隊訓練狙擊,抽三人專練難度極大的重狙。邵飛擺着幺隊的譜,主動申請了JS05大狙。
當別人還在練習輕狙時,他已經趴在屋頂,承受一次次碎骨般的重擊。
一支中隊必須有至少一名優秀的重狙手,他足夠優秀,也足夠有擔當。只是每天晚上回宿舍脫掉衣服上藥時,都會痛得咬牙擰眉。
右肩和右肘的皮早破了,紅着腫着,今兒擦藥明兒又破,紗布壓根兒不管用,血淋淋的一片,光是看看就叫人心疼。
陳雪峰給他塗藥,他忍得眼眶泛紅,嘴角一抽一抽的,整張臉生動得耀眼。
皮糙肉厚的艾心老是從隔壁跑來開他玩笑,說:“小飛機啊,你他媽是個姑娘多好。長這麽水靈,臉蛋兒細皮嫩肉的,眼睛一紅啊,老子褲裆都熱了。”
他一腳踹過去,一邊吸鼻子一邊罵:“小飛機?信不信老子的大飛機捅爛你屁眼!”
陳雪峰笑着拍了拍他額頭,“你就這張臉看着讨喜,以後哪家妹子稀罕你?”
他哼了哼,虎視眈眈地盯着艾心,唇角一撇,豎起中指。
艾心一記拖鞋飛過去,笑罵道:“有你這麽當隊長的嗎?還想捅隊員屁眼?”
一句話,又将重點引到隊長人選上來了。
邵飛上半身沒穿衣服,腰背挺直,健美的腹肌與腰肌上還附着剛從浴室帶出的熱氣,脊線光滑玲珑,在後腰收出一股尚未顯山露水的力道。他站起身來,偏着頭在傷口上吹了兩下,眉間擠出一道豎紋,“開年都半個月了,隊長人選怎麽還沒定下來?”
一周後,風聲從炊事班走漏。
據說二中隊的隊長人選定了,既不是一中隊的誰,也不是邵飛,是特種作戰總部空降而來的少将!
總部,少将,這倆關鍵詞讓所有人都亢奮了。大家認定,這一定是位牛逼哄哄的大人物!
然而幾天後,新來的少将讓隊員們大跌眼鏡。
下午的訓練還沒開始,二中隊的宿舍區就炸了。艾心踩在馬紮上,臉上的橫肉皺得擰巴起來,“我操!我看到那個少将了,直升機送來的,一身軍禮服!”
邵飛心裏咯噔一下,眉間陰沉,“軍禮服?”
“是啊!軍禮服!武裝帶被太陽一照,瞎雞巴刺眼,長靴那麽高,都到膝蓋了!”艾心一邊比劃一邊說,“我擦,哪個特種兵像他這麽穿?而且這都3月了,他肩上居然還披了一件軍風衣!”
向來穩重的冉林都忍不住皺了皺眉,“咱們獵鷹從來沒人這麽穿。其他特種部隊也沒誰穿軍禮服。”
陳雪峰說:“可不是嗎?我們一年四季幾套迷彩挨着換,連常服都沒機會穿,哪來的軍禮服軍風衣啊!這人不會是三軍儀仗隊下來的吧?”
邵飛眉梢一動,看了陳雪峰一眼。
艾心又道:“你還別說,這人個兒蠻高,長相也不賴。”
陳雪峰:“和咱飛機比呢?”
“那哪能比啊?”艾心說:“那人年紀一看就不小了,和寧隊差不多,成熟款,哪有咱飛機水靈。”
邵飛莫名心煩,起身走去走廊,在欄杆上趴着。
隊裏來了個身份不明的新隊長,穿得還跟特種部隊水土不服,他自然跟隊員們一樣不忿。但比起艾心和陳雪峰,他的不忿又多了一些。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紀小資歷少,平常被喊喊“幺隊”就差不多了,不可能真當上二中隊的隊長。如果空降來的是一名可靠的前輩——比如寧珏那樣的特種兵,他絕對沒有二話。
但穿軍禮服的少将是什麽玩意兒?
照艾心的說法,這人看起來跟寧隊差不多歲數。寧隊在禁毒一線幹了十多年,軍功卓越,軍銜才到大校,這人怎麽會是少将?軍銜是否摻了水?
正煩躁着,又聽炊事班傳來消息,說這少将雖然名義上待在特種作戰總部,但幹的都是政治工作。業務能力沒到政委、指導員那水平,所以一直在閑職上混着。自己沒啥本事,平步青雲一路升至少将,全靠背後的權貴家庭。
邵飛家境貧寒,被年長7歲的哥哥邵羽與年邁的外婆拉扯大。13歲那年,在北方當兵的哥哥沒了,外婆悲傷過度撒手人寰,本就一貧如洗的家徹底垮了。如果不是哥哥的戰友每季度按時打一筆錢過來,邵飛很可能撐不下去。後來念書與入伍,邵飛皆是靠自己的勤奮與努力,每一步都問心無愧。所以對那種靠家庭上位的纨绔子弟,他嘴上不說,心裏總歸是瞧不上的。
這種人要當他二中隊的隊長,他胸腔裏就像憋了一股濁氣,難受得發緊。
下午,狙擊訓練照舊進行。
邵飛的擊發位置較高,遠遠看見一行人朝靶場走來。他眼睛尖,瞧見一個披着軍風衣的身影時,表情頓時一滞。
來了!
和那少将一道前來的還有大隊長寧珏,看樣子有點陪同檢閱部隊的意思。
邵飛心裏極其不舒服,呸了一口唾沫,認定寧隊是因為軍銜被壓了一頭,不得不低頭作陪。
他轉着大狙的光學瞄準具,對準少将觀察起來。
對方帶着軍帽,額頭與眉眼皆在陰影中。邵飛只能看見那人的半個鼻梁、唇部與下颌。
單薄的唇,冷硬的下颌,即便還未看到眼,也給人一種疏離與高高在上的感覺。
邵飛更加不舒服,忽地又覺得似曾相識。目光往左邊一挪,見寧珏正淺笑着說什麽,眼角暈出包容與溫和。
邵飛胸中生出一道火,“啪嗒”一拉保險,槍口瞄準離少将不到200米的目标,食指重重一扣,巨大的響聲中,目标轟然炸裂,濃煙滾滾,煞是驚人。
他捂着傷痕累累的肩膀悶聲吃痛,本以為少将會被吓得屁滾尿流。對方卻非但沒有絲毫驚慌,還擡起頭,遙遙看着他黑漆漆的槍口。
他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少将目光深邃,眸底浮着無畏無懼的雲淡風輕。
方才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見了,邵飛确定自己從未見過這人。
少将在寧珏的陪伴下繞着靶場轉了一圈,和幾名老兵說了些話,來到重狙訓練專用的樓棟前,虛着眼向上望了望。
邵飛沒往下看,接連打了五發子彈,睨着少将的軍風衣,不屑道:“去你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