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手癢
“中候?中候?”梁珏接連兩聲呼喚,将班始從迷夢中喚醒。他立即偏過頭,不去看梁珏,耳根卻有些發紅。
梁珏雖覺得班始似乎有些古怪,但因班始向來冷淡自持,換句話來說就是面無表情,當下梁珏也看不出他怎麽了,只道:“中候,您就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班始此時已冷靜下來,腦中飛快地将屯騎營與長水營的情況過了一遍,初步估了一下兩營小比的結果,發現無論如何長水營都贏不了。
“你為何斷定長水營能贏?”他直接問道。
“屯騎營所依仗的不就是他們吃得好,常訓練麽?只要長水營的糧食用度能夠跟得上,想要贏并不難。”梁珏說得一派輕松。
這話說得輕巧,舉凡糧食用度,要向大将軍申請才會有,且不說大将軍有可能不批準,即便他準了,撥下來也需要時間。
班始見他似乎已有計劃,便追問道:“說下去。”
“時間緊湊,向上面申請就太慢了,我先前聽晉兄說過宣曲城中有一任姓大戶,若能向任氏尋得支持,令他們答應提供一些糧食與器械,再用我的‘獨門操練大法’練個幾天,長水營一定能打敗對手。” 梁珏顯然已成竹在胸。
班始更加納悶,于是細細查問。
兩人談了很久,說到後來梁珏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班始聽着聽着就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一擡眼只見他眼窩青黑,身子搖搖欲墜,顯然已困倦不堪,連忙伸手扶住他,而後喚來晉明,領梁珏至吏房去歇息。
梁珏勉強算是“吏”,所以就住在吏房。班始此次來宣曲并無帶其他文職人員,于是梁珏就一人霸占了整間吏房。房內陳設簡單,除了一張寬榻與一扇屏風外,就只有幾方小榻以及木案,案上還備有筆墨及幾塊簡,每樣物事都頗為整潔。
梁珏實在是累了,一進去就抱着榻上的薄被呼呼大睡,這一覺足足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時候才醒。
起來後,梁珏便在府內逛了一圈。
聽晉明說,中候府所在的街道名惠來街,是宣曲內城的中心,街上道路以青石板鋪就,兩邊建築俱都雄偉。用後世的話來說這一片是“高級住宅區”。
中候府分為大堂和後堂兩大部分。大堂是招待貴客、迎來送往的地方,辦公卻不在此處,大堂兩側分有吏房、廚院與廄房;大堂與後堂之間隔着一間小門房,其後則是官邸所在,乃是一個合院,有正房三間,又有左右廂房各一間。
在晉明看來,這個中候府頗為樸素簡單,除了大堂內鋪有青磚外,院內都只是泥地。然而在梁珏眼中,這個府第簡直比後世的獨幢別墅更豪華,不說別的,單說那廚院就已是不小,院落中有大大的廚屋、竈屋以及食廳。廚屋內放着一些糕點,梁珏便取了幾塊來吃,當作是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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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中的三間正房是班始專用的,兩間廂房則是用來款待客人。昨夜徐沖曾對班始說謝謝他暫借廂房予他,那是因為徐校尉沒有自己的官邸,只因與班始有事相商才來到中候府。
據晉明所說,除長水校尉外,其餘四名校尉都住自己營地的內城中的官邸,徐校尉卻堅持要與兵卒一起住在城北的營房,以示同甘共苦,且若營中有事,部屬們就可以随時向他彙報。
梁珏覺得徐校尉真是犯傻,放着寬大舒服的官邸不住,竟然和小兵一樣住簡陋的營房。不過這種傻中帶着一股硬氣,令梁珏決定以後一定要抱緊徐沖的大腿——若有什麽戰亂紛争,能存活下來的往往是徐沖這種人。
梁珏問過了晉明,得知徐沖已服過藥了,腿上的痛感有所減輕,便放下心來,這藥喝多幾副應該療效更為顯著。
然後他就開始尋思中午吃什麽好,廚屋做的糕點并不如何美味,要不自己烙幾張蔥花餅?
正在這時,從前院傳來一陣喧嘩,似乎出了什麽事,卻聽不清楚,梁珏就想過去看一看。
剛走幾步,只見晉明飛速地迎面跑來,像一陣風似地刮到了他的面前, “你有醫治金瘡的秘方麽?”
其時的民衆把刀劍等金屬利器所造成的傷口叫做金瘡,漢時的醫工因此而分為疾醫、金瘡醫,有點類似于後世的內科與外科之分。
“有人受傷了?”梁珏反問。
一向穩重的晉明此刻急得臉上直冒汗,“是中候,他的頸子被劍割傷了!”
梁珏的臉色立刻變了,一把抓住晉明的手,“怎會如此?”
今日太陽出來的時候,班始便去了任府找任氏家主任溓,晉明自然跟着他。班始與任溓商談了一個上午,後來兩人在府內花園中漫步,任溓那三歲的小兒子正在玩飛劍,一時脫手,竟刺傷了班始。任溓吓得不行,立即遣人去請金瘡醫,不巧宣曲城中的金瘡醫今日竟去了外地,任溓便又派快馬去長安城請良醫過來。
因班始堅持要回中候府,任府便用馬車将他送了回來。
當梁珏趕過去的時候,班始已被侍從扶着進了正房,于榻上躺下。房內還立着兩個人,梁珏看都沒看一眼,直直望向班始。
他的精神不壞,只是臉色有些蒼白,頸上纏着一條白布,喉嚨附近隐隐透出了血色。
梁珏的心立即提了起來,這可不比手腳受傷,喉嚨是發音器官,又是呼吸的通道,若處理不當輕則影響日後說話,重則可能會喪命。
他快步走了進去,于榻前蹲下身子,開門見山地說道:“中候,實不相瞞,我略通一點醫術,你讓我看看你的傷口罷。”
班始有幾分詫異,昨夜他雖提了一句在梁開面前自稱長水營的醫官,班始只當作是他在梁開面前自誇,過幾日将這事遮過去便了,沒想到他今日竟自承 “略通醫術”了,之前怎麽沒聽他說過?班始心中便有幾分狐疑,
然而梁珏看上去十分懇切,兩顆黑寶石一般的眼珠子殷殷地望着他。
這人竟如此關心自己的傷情……
班始的心突然就變得軟綿綿的,他微垂下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梁珏便伸出手,輕輕地解開了圍在班始頸上的白布細細察看,只見他的喉間有一道長約一寸的傷口,頗有些深,但并沒有傷到氣管,只是傷口邊卻糊着一些灰色的塵土樣的物事。
梁珏曲起一指,用指甲輕輕刮了一點下來,“這是什麽?”
旁邊有一個人湊了過來,“是香灰,開過光的……”
香灰!
梁珏霍然站起,氣得想爆粗。香灰中含有大量雜質,抹在傷口上很容易令患者感染細菌,甚至會引起破傷風。
“誰叫你們抹香灰的?”梁珏轉身怒叫。
先前搭話的是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他被梁珏的反應吓了一跳:“香灰止血嘛……”
香灰确實能起一點凝血的作用,但比起它的害處來說,這點用處可以忽略不計。
梁珏擺了擺手,不想與他争辯,他皺眉想了片刻,對那個中年管事快速而清楚地說:“現在我說一樣,你記一樣,不要問為什麽,把我說的記牢,然後立即去買,明白嗎?”
他如此吩咐下來,竟自然而然地帶着一種威勢,那管事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而後才覺得不妥,又轉頭望向站在一側的一個男人。
梁珏順着他的眼光望去過,就見那人年約三十,身材颀長,面目清雅,衣着打扮并不奢華,然而可以看出做工用料都是極好的。
“既然這位醫士有吩咐,你照做便是。”那男人說道。
看起來這男人的身份不低,然而梁珏此刻無心思考這個。
“最烈的燒酒一甕;鹽,最細最純最貴的鹽五兩;幹淨、柔軟的麻布四尺;細絲線五尺;蜂蠟四兩。就這些,速速去買!”
站在門口的晉明聽了直撓頭,又買酒又買布,這人想幹什麽?
那中年管事聽說要買這些古怪物事也是一怔,心中雖對眼前這美貌郎君能否治金瘡将信将疑,但如今無其他金瘡醫在場,只能聽從梁珏吩咐去買他所要求的物事。
管事離開後,立于房內的那男人便與梁珏見禮,原來他就是任氏的家主任溓。看得出他的內心難掩焦慮與愧疚,畢竟班始在他府內受了傷,而且是他的小兒子刺傷的。
梁珏無心與他應酬,只站在一旁默默地想自己待會要做的事。他将每個步驟都在腦中演示了一遍,确信沒有遺漏了,便轉身面對班始,懇切地說:“中候,我知道您對我的醫術尚有疑慮,但我可以說,在清洗處理傷情方面,宣曲城內沒人懂得比我多,請您相信屬下,讓我為您處置傷口,我一定能醫好您。”
他的神情非常鄭重,就像是在一塊木板上一筆一畫地刻下一個重誓,無論如何都要達成。現下他雖然在請求自己,目光中卻隐隐透出一股狠勁,似乎已經有了決斷,要是自己不答應,他哪怕綁了自己也要做這件事。
以往的他總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的,今日還是班始第一次見梁珏表現出這一面。自從父親故去以後,這種灼熱的關心,班始已經很久沒有領略過,而且還是來自于這人……
班始頓時覺得一顆心飄飄蕩蕩,竟似落不到實處,就像在春風裏中飄飛而起的柳絲,既暢意又歡喜,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幸好他性子中理智的一面适時冒出頭來:這小子向來滑頭,而且他的身世有問題,他朝蓋子一旦揭開,保不準真相分外猙獰。
梁珏不知班始內心所想,見他不答,一時情急,重又蹲下,握住班始的一只手,輕輕搖了搖,“中候?”
班始本已冷靜了些,被他這麽一握,手裏感受到來自他的溫暖,一顆心登時酥酥麻麻的,想也不想就點了頭。
完了以後才想到,自己這是怎麽了?魔怔了麽?
他突然有幾分茫然,又有幾分惶恐與恍惚,為何在此人面前,他的冷靜和堅持竟不翼而飛?
梁珏卻松了一口氣,方才他還真有些擔心班始會不同意由自己為他療傷。
現下放松了些,他便注意到,班始今日穿的是一件緋色的袍服,愈發顯得眉目清洌,他躺在烏木榻上,榻後放着一個小幾,幾上有個粗瓷圓肚花瓶,裏面插着幾株銀白菊,微彎的花瓣像龍須,長得垂了下來,輕輕觸碰班始的鬓邊。
襯得班始像個畫中人。
偏生他臉色蒼白,染上了幾分脆弱,一向清亮的眼眸此刻帶着幾分迷蒙,有點心不在焉,那種茫然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小孩,令他看上去有一種稚氣的可愛。
梁珏的手癢癢的,突然很想捏一把他的臉,然後笑着對他說:“不用怕,沒事的,哥哥罩你。”
當然,他只是想一想而已,眼前這人可是老板啊老板,他哪敢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