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1
賀穆清回到了他剛剛入宮的時候。
一個九歲孩童的腦袋裏, 裝着積累了數年的學識, 他寫得一手好字、懂得如何理賬、熟讀史書,又有着很是豐富的管理經驗。
他想,如果他能一路往上爬,像是柳提督或者是陳大人那樣, 在手中有了足夠的權勢……那麽他就能助得小姐一臂之力了,就能在小姐面臨一切困難的時候, 都在背後向小姐伸出援手,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得那般辛苦了。
帶着這樣的念頭, 賀穆清努力了七個年頭。
九歲入宮, 十歲入內務府,十二歲受陳順賞識, 十四歲成為內務府的二把手, 十六歲宮外賜府。
宮裏的人都說他像是蹬了天梯, 青雲直上,順風順水。
當十六歲的時候, 他身為陳順的左右手, 掌管着一半的內務府事物。
很多事情都要經由他的手, 名副其實的手握重權,至少是大內的生意, 他可以替小姐說上話了,甚至在陳順的默許下,他可以直接替陳順出面與各個富商們商談事宜。
宮中的人都知道他辦事利落、狠厲無情,就是四五十歲有些資歷的老太監, 也要叫上他一句“賀大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一個人。
他記得在他十六歲這一年的秋天,顧家兄弟将會葬身海難,顧家會陷入危機之中。
對于是否要為顧家兄弟做個提醒,他想了又想,只有他是知道未來的,貿然将這樣的事情變着法的提醒他們,恐怕也不會得到他們的重視,可能還會叫別人覺得他心中魔障,更重要的是……如果顧家兄弟沒有葬身海難,那顧家就不會遭受危機,小姐也就……不需要他的幫忙,不會依賴他手中的權勢了。
他知道失去了父母,這對小姐來說必定是極大的打擊,但是他……還是選擇了自私一回。
帶着就連他自己都唾棄的腌臜思緒,賀穆清選擇了默然看着顧家兄弟葬身海難,一去不複返。
果不其然,九月初就傳來了顧家兄弟海難而死的消息。
賀穆清的手逐漸握成了拳,深深吸了幾口氣,平複自己激動地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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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要去見小姐了,在小姐最是脆弱的時候。
守孝的日子是漫長的,他知道未來會有孫旭帶人出海,大內的香料根本不會有所耽誤,于是自己做了主張,叫人通知了九叔,大內的生意将會與顧家繼續,讓他們不必擔心。
不少人觊觎着顧家的財産,想要向他的小姐提親,他便背後裏使計,如果是官員則挖出他們身上的髒事交給東廠,如果是商人家庭則想辦法阻了他們的財路,總之,想要打擾到小姐生活的人,他全都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十二月終于到了。
賀穆清的府邸離顧家不遠,他日日都期待着小姐的孝期能盡快過去,他好也尋個由頭去與小姐相見。
他會對小姐好的,他的一切都是小姐的。
待孝期過了的那日,賀穆清特意換了一身精神的錦衣,腰間追着香囊和青玉玉佩,一頭黑發一絲不茍地束起,讓自己處于一個最好的狀态之中。
今日要去見小姐了。
他的心髒期待地跳躍着,隐忍了七年的時光了,他終于能見到小姐了。
在小姐最是脆弱、最需要人支撐的時候去見小姐。
然後把他能給的,都給小姐。
在他從前最灰暗的時候,小姐就像一束光,而如今,他要去做小姐的一束光。
賀穆清知道自己這樣實在是卑鄙,但,他不是一如既往的,卑鄙麽。
就算是卑鄙,他還是激動到指尖都在輕輕地顫着。
顧宅之外,有不少人圍着。
賀穆清心中不悅,竟然又是有如此多的人,前來打攪小姐。
他步子不大不小,走進了人群,還未說上一句話,就聽見有人說道:“顧家大小姐孝期剛一過竟然就自缢身亡了!真真是個可憐的人兒喲!”
轟隆一聲巨響,賀穆清像是被驚雷擊中,整個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心髒似是都不再跳動了。
他瞪着一雙眼,怔怔地沖着聲音響起的方向看着。
顧家大小姐孝期一過就自缢身亡了。
身亡了。
靜了兩秒,他才驀的反應過來自己究竟是聽到了什麽。
身旁的小太監發現了自家主子的不對勁兒,試探着問了一句,“大人……”
“啪”的一聲巨響,賀穆清幾乎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氣,那小太監被抽得似是魂兒都飛了出去,直接暈頭轉向地倒在了地上。
賀穆清的手裏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疼,所以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
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
他呆滞在原地,滾燙的眼淚順着他的臉往下流,又滴落到地上。
他擡手,看着自己這一次保養得極好的一雙手,沒有繭子,沒有疤痕,幹幹淨淨的一雙手。
他看到有透明的眼淚落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啊。
賀穆清的嘴唇都在抖動,他的思想已經凝固住了,大腦幾乎無法運轉絲毫。
只是一直重複着:
小姐死了。
那日許多人都瞧見了,那個剛剛滿了十六歲就被太皇太後下旨宮外賜府、就連宮中嫔妃們都竭盡全力去巴結的賀公公,像是發了瘋一般擠開了人群,沖進了顧家的大宅,抱着顧家大小姐的屍首又笑又哭,嗓音尖銳,全然沒有平日裏的冷然,顧宅的管家劉九想将他們分開,卻被他動手打翻在地,到了最後發絲散亂,一雙眼睛腫得無法見人。
“小姐,穆清對不起你。”
京城裏邊的人誰不知道,賀公公把這麽句話念叨了上千遍。
賀公公抱了顧大小姐的屍首,吻了顧大小姐的屍首,最後還不管不顧地利用自己手裏的權勢,将顧大小姐的屍首帶走了。
顧大小姐着實可憐。
死了父母、叔父,自己也跟着去了。
就是自己都随父母而去了,還要被一個太監玷污到如此程度。
賀穆清歷來規矩的發絲淩亂着,他府裏的小太監們見了都不敢多說出一個字來,只管把顧家大小姐的屍首擡進了自己主子的房間裏。
也不知主子是要做些什麽。
賀穆清進了房間,栓了門。
他看着小姐那張因為自缢而有些扭曲駭人的臉,擡手輕輕撫過了脖頸上的勒痕。
幹裂的嘴唇稍稍上挑了一下。
他輕輕地喃着,“小姐,你為何做這等傻事啊……”
“不不,不是小姐的錯,全是穆清的錯,穆清不應該明知事态的發展還那般放任,是穆清太自私了……這是……這是上天對穆清的懲罰。”
他已經哭不出來了,眼淚都流盡了。
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甚至都有些不正常了。
七年的處心積慮,七年的念想,七年的期盼,全都破滅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賀穆清執起了小姐的手,好冰。
冷的。
那冰涼的溫度通過他們接觸的那一小塊皮肉,直接竄入了他的體內,凍得他渾身僵硬。
“若是能再來一遍就好了,穆清不會再犯錯了,小姐也會原諒穆清的吧。”
大概是上天聽見了他的祈求,他又重新回到了十六歲之初。
在自己的府邸中醒了過來,賀穆清瞪大着雙眼,思緒混亂得如同一團亂麻,他坐在床邊,坐了許久許久,才将以前的記憶全都捋順。
如果不救下顧家兄弟,小姐就會自缢而亡。
他坐在雕花大床的旁邊,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捂臉。
眼睛甚至還能感覺到之前哭到眼淚流幹的酸澀感,眨眼都覺得像是什麽在卡着眼皮。
離顧家兄弟出海遇難還有半年的時間,讓他來想想,怎麽才能避免這次海難。
如今日本與當朝聯系日漸疏離,已經有數年不曾派使團來到大周朝,而大周朝作為□□上國,斷沒有主動派遣使團去日本的理由,賀穆清便與太皇太後提議,差去往日本的富商攜帶國書,以達成外交目的。
太皇太後準許,并且讓賀穆清同禮部共同選出值得信賴的富商前去日本。
顧家兄弟早年去過數次日本,早已有了經驗,賀穆清便與禮部的人提議,叫顧家兄弟前往日本。
不日,诏書與國書一并由賀穆清帶去了顧家。
富商出海經商,再是富裕,也是只富不貴的,而如今這般有了诏書與國書前往日本,那就等同于富商的外衣上貼了層金,地位在衆多富商之中已經變得全然不同了。
他們是受過皇命、為了兩國外交而出使日本的富商。
面對這樣的機會,沒有人會拒絕。
八月顧家兄弟順季風出海,前去日本,九月回京。
這次再也沒有什麽海難,顧家兄弟也好好地從日本回到了京城之中。
賀穆清得知了顧家兄弟一切平安之後,這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來。
這次應該不再會出什麽錯了。
他在自己十七歲生辰那天大設生辰宴,身為極受榮寵之人,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不去露臉也會送去賀禮,顧家兄弟自然也是要赴宴的。
賀穆清特意差人送去了自己的話,說是想要見見顧家兩兄弟的兒女。
府邸之中歌舞升天,他叫府中的小太監在将顧大小姐引到了僻靜處,遠遠地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見到了那帶着笑意的面容,他滿心都是歡喜的。
“小姐。”
他這樣輕聲喚道。
顧大小姐回過了身,在見到他那張極是漂亮的臉時雙眼中有驚豔閃過,“你是……?”
胸膛震顫着,他背在身後的手輕輕攥了攥,用希冀的眼神看着眼前叫他朝思暮想的人,“穆清,賀穆清。”
那一抹驚豔驟然轉變成了驚異,還隐隐有着厭惡的情緒混雜其中,“啊……賀大人。”
小姐這是……厭惡他?
盡管那厭惡的情緒只是一閃而過,卻也逃不過賀穆清的眼睛。
賀穆清自認為衣着得體,态度也叫人瞧不出異常來,全然不懂為何小姐會露出這種表情來,叫他簡直是遍體生寒。
他忍着心中簡直要破膛而出的洶湧情感,壓着嗓兒說着,“穆清府上有一只賞賜下來的波斯貓,小姐若是覺得宴會無聊,可随穆清同去。”
顧大小姐後退了一小步。
賀穆清的神色變了又變,就連呼吸的速度都變緩了。
“賀大人費心了,小女子從宴席之上遛出來已經有一炷香的時間了,恐怕父親會着急,就先告退了。”顧大小姐輕聲說着,得體地沖着他行了一禮,“從安,我們回去吧,別叫父親擔心。”
說完就離開了。
只留下賀穆清僵硬的站在一旁,就連臉上的表情都僵硬住了。
他身旁的小太監被自己主子的這副模樣吓得不敢說話,在小太監眼裏,他永遠都是處事得體的,何曾像今日一樣失态過?
陪着賀穆清在原地站了許久,小太監顫顫巍巍地開口,“大人……?”
賀穆清這才猛然回過神兒來,陰冷的眼神往聲音的來源處一掃,小太監頭皮一麻,幹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顫着身子不敢再說些什麽。
原以為自己今天少不了一頓責罰,小太監極是緊張,卻只聽到了漸遠的腳步聲。
“你歇着去吧。”
小太監以為自己聽錯了,歇着?他們這等人只能有“偷懶”的時候,哪兒能有“歇着”的時候呢!
賀穆清越想越是覺得難受。
那個在他下跪的時候溫柔地告訴他“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小姐,怎麽可能會待人如此冷淡?怎麽可能會聽說他是賀穆清之後眼裏露出厭惡?
那不就是嫌棄他是個太監麽!
小姐明明就不是這樣的人!
一定是因為他太過唐突了,小姐一定不是厭惡他的太監身份,只是厭惡他唐突地搭讪吧。
賀穆清在心裏安慰着自己,以後慢慢找機會接近小姐就好了。
還會有機會的。
日後,京中的上流圈子中,不少人都發現,曾經連赴宴都不喜的內務府二把手開始在京中常設茶會了,每七日設茶會一次,吟詩作對,也是一番風流雅事。京中富貴人家的子弟皆愛參與茶會,顧家大小姐也參與了其中。
賀穆清作為茶會的主人,時常會出現在茶會之中,因他身份不容小觑,又确實熟讀史書、懂得詩詞,還能寫得一手好字,也并未過分遭人白眼。
只是顧大小姐從未多看他一眼,就算不小心視線與之相對,也總是會迅速地移開視線。
看他一眼啊,多看看他吧。
他無數次在茶會之上,隔着無數無法入了他的眼的模糊人影,癡癡地望着顧大小姐的一颦一笑,祈求着顧大小姐能夠像從前一樣,回眸,然後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
可惜顧大小姐從未回頭看他,她一直一直地往前走,從不回頭。
賀穆清眼睜睜地看着在茶會中一個又一個的青年才俊與顧大小姐相談甚歡,顧大小姐偶爾會倔着性子怒嗔幾聲,卻也叫人覺得更是可愛。
他根本就無法忍受這種隐約帶着厭惡與嫌棄的無視,明明小姐的那些溫柔那些善意都應該是屬于他的,明明小姐應該并不厭惡閹人的,明明小姐說過這輩子都只有他一個人的!
妒火在燒,從來都是充滿了希冀望向那個背影的雙眼終于染上了揮散不去的陰霾。
跟顧家大小姐走得近的男子總是會出事。
人都說顧大小姐克夫,到了待嫁的年紀,也是無人敢娶。
賀穆清輕聲笑了,嗓音陰柔媚氣,也有些瘆人。
京中有人家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那個十六歲就得了榮寵在宮外賜府的太監賀穆清娶了顧家的大小姐顧和以。
長長的迎親隊伍,成了一片紅海,跟那日醉酒之後略有暈沉的記憶相同。
有了權勢果然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瞧瞧,他賀穆清,不也是八擡大轎娶了他的小姐麽。
只是他的小姐一直哭。
在掀蓋頭之前,賀穆清就聽見了那輕聲的嗚咽。
“別哭呀,小姐,穆清會心疼的。”他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黏軟,站在顧家大小姐身前,他動作輕柔地擡了手,将蓋頭掀開。
大紅的喜服,挽得精致的發髻,一雙漂亮的眼中盛着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他的小姐就是哭起來都這麽好看,只是……他是真的會心疼的。
如今的賀穆清身量不矮,顧家大小姐坐在喜床旁,他站着,身後是大片的燭火,長長的陰影打在了顧家大小姐的身上。
賀穆清知道自己飲了酒就會醉,為了今晚,那麽多人勸酒,他也是滴酒未沾。
他想給他的小姐一個美好的婚禮,也不想叫小姐瞧見他酒後的失态。
擡起了雙臂,他俯下身,圈住了顧大小姐輕輕顫抖着的身子,将頭紮在身前人的耳旁,他呼着熱氣,“小姐,穆清終于能堂堂正正地娶你了,穆清會一輩子都對小姐好的。”
顧大小姐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白皙如玉的手死死地抓着身下大紅色的床單,手背上都見了青筋。
賀穆清回想起以前與自家小姐的種種,小腹收縮了一下,呼吸也稍稍粗重了些。
他終于娶了小姐,小姐以後就只能有他一個人了。
心間興奮地顫動着,他微微張開口,輕輕地吸吮在顧大小姐的脖頸間,模模糊糊地輕喃着,“小姐……”
一雙手抵在了他的胸前,顧大小姐的眼淚不停地流,哭到急促地喘息着。
她好怕啊,這個閹人為什麽會盯上她?
她容貌在世家小姐中只是中等偏上一點點,琴棋書畫也都只是略懂而已,家世更只是富商家庭,娶了她這樣的人,對這個據說極受榮寵的內務府二把手并無好處。
所以為什麽會是她?!
她的一生,就這麽毀了!
可她為了父親……為了顧家,還不能反抗這個閹人。
賀穆清感覺到懷中人的抗拒,手上輕撫的動作頓了頓,覺得自己确實有些孟浪的,便用盡了全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動作,放輕了聲音安慰着,“小姐,我們慢慢來,穆清知道小姐會疼穆清的,小姐今天累了吧,我們就先歇息吧。”
喜床之上,他習慣性地攬着他的小姐,頭也親昵地往小姐身旁湊。
手臂之下的身子有些僵硬,不過沒有關系,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相處。
他的小姐會疼他的。
……
顧家大小姐總是妄圖自戕。
割腕、吞藥、自缢、投湖,能想到的自戕方式,她幾乎全都試過了一遍。
還好每次都救回來了,不然府裏的下人們不知道自家主子會是個什麽反應。
賀穆清事忙,基本只有到了晚間才能回到府中,顧大小姐每一次自戕,他都心如刀割,又後怕到心髒都在不停地收縮。
他待顧大小姐很好,一開始還像他記憶中一樣去與顧大小姐親昵,說上一些甜膩的情話,到後來,他發現顧大小姐實在是反感自己的接近,便狠狠地痛斥了一遍自己的魯莽,再然後就一直以禮相待,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記憶中小姐喜歡的小玩意兒全都是親自去街上挑選,言語上神情上全都極力讨好。
可無論如何,顧大小姐還是不會多看他一眼,自戕也從未斷過。
大半年過去了,到了顧大小姐的生辰。
賀穆清來到了顧大小姐的房間裏,與顧大小姐保持了兩米的距離,“小姐,穆清幫你辦生辰宴好麽?京城裏的富貴人家全都會來為小姐慶賀生辰的。”
顧大小姐的喉嚨處上下滑動了一下,她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已經被折磨地快要瘋了。
既然已經分房睡,為何就不能安安靜靜地讓她一個人孤獨到老,或者讓她幹幹脆脆地去死,為何還要日日不停地來她的房間?!
府中的下人都說賀穆清很忙,那麽忙就不要來理她了啊!
為什麽今日又來了?
她的聲音都帶着顫,冷聲問道:“你是想羞辱我麽?”
賀穆清一怔,吶吶道:“穆清想讓小姐開心些。”
“讓那麽多富家子弟都知道我顧和以嫁給了一個閹人,讓我的父親、讓我的祖輩都蒙了羞,這不是羞辱是什麽!”
顧大小姐忽然大吼了出來,聲嘶力竭。
她頭一次把心裏話說得這麽明白,也是頭一次把“閹人”一詞挂在了嘴上。
賀穆清被這忽然的嘶吼震住了一秒,他微微張開了口,有點兒沒能從那句帶着恨意的“閹人”中反應過來。
“穆清……穆清是閹人沒錯,但小姐……小姐不是不介意穆清是閹人麽?”
“哈!世上之人,哪兒會有人不厭惡閹人?哪兒會有人樂意嫁給一個閹人?!”顧大小姐冷笑了一聲,積壓了大半年的情緒全都爆發了出來,她猛然從頭上抽出了一只雕刻極為精致的金簪,說話間就要刺向自己的脖頸,“你便讓我死吧!”
賀穆清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金簪甩了出去,還将顧大小姐頭上另外兩只簪子全都抽離出來,看也不看就狠狠地甩到了一邊。
羊脂玉的簪子重重摔在地上,一聲脆響,摔碎成了幾半。
“小姐別這樣,穆清心裏好難受。”賀穆清雙臂用力抱着他的小姐,大掌從背脊處一次一次地往下輕撫,“小姐一定是在騙穆清,小姐不是說不會嫌棄穆清的嗎?”
懷中的人奮力地掙紮着,聲音也變得嘶啞,“你滾,你別碰我!你這閹人,滾啊!”
第四聲了,小姐叫了他四聲閹人了。
賀穆清心如刀絞,身子都在抖着,他強硬地把人更緊地摟在懷裏,“小姐別這樣,別這樣……穆清求你。”
他一手扶住了顧大小姐的頭,像是尋求什麽答案似的吻向了身前人的唇,吸吮挑逗,用盡了力氣去在唇齒之間讨好着,津液交換,另一只手也輕顫着想要往顧大小姐的衣袍之中探去。
嘴上一疼,賀穆清吃痛地呼了一聲,被一股大力推得後退了幾步。
他跌坐在地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裏蒙上惶恐,眼眶發紅,張着口大口地喘息着,唇上還淌着血,嘴裏喃呢着,“小姐,別這麽對穆清,小姐疼疼穆清吧……求求小姐了。”
說着,他轉變了自己的姿态,跪在了地上,“穆清求小姐疼疼穆清吧……憐惜憐惜穆清……”
好些年沒給人跪過了,他覺得自己的膝蓋生疼。
這人瘋了。
顧大小姐一臉驚恐地看着跪在了她面前的賀穆清,怕地後退了一步,絆在了身後的椅子上險些摔倒。
瘋了,比她還瘋。
賀穆清見她後退,往前膝行了幾步,“小姐,穆清沒有那玩意兒,也會叫小姐快樂的,哈……”
顧大小姐眼中的驚恐摻雜着反感與厭惡。
她說了話,一字一頓,“賀穆清,你讓我惡心。”
像是有什麽徹底坍塌了。
賀穆清的唇都在哆嗦着。
後來發生了什麽……?
他好像拿着簪子,一下一下地戳進了他的小姐的身體裏。
一邊哭一邊刺。
最後就連眼淚都重洗不掉眼白上飛濺的血跡。
“小姐想死,穆清陪你。”
……
賀穆清是哭醒的,哭到身子都在抽搐着。
身前是熟悉的清遠香味道,身後是那熟悉的輕柔動作,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打在他的後背上。
頭頂上傳來了柔聲的安慰,“做噩夢了麽,別哭了,我在呢。”
他哭到大喘氣,眼淚早就将身前人肩頭的衣襟全都染濕了。
一時之間,竟是有些分辨不清夢境與現實。
被人攬在懷裏的溫度太暖了,他似乎已經好多年沒有體會過這種溫暖了,也管不得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賀穆清伸手就死死地抱住了顧和以的腰,讓顧和以的身子與自己的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他那最是腌臜的地方也是一樣。
“小姐。”
他出聲都是啞的。
“嗯,你終于醒了,哭了好久,還喘的厲害,我都擔心死了。”顧和以見他徹底醒了,終于松了一口氣,手掌在他的後背上來回地摩擦這,希望這樣能給他些安慰。
賀穆清聽見了這樣的溫聲安慰,激動的情緒才被安撫了一點,只是手上的力道依然沒有減輕,而是更加用力了,甚至讓顧和以覺得有點兒疼。
他先是伸手在顧和以的身上尋求什麽似的胡亂摸了半天,而後顫顫巍巍地仰頭用唇去尋顧和以的。
濕熱的吻,極盡纏綿,帶着讨好的意味,分開時還有銀絲滑落。
顧和以被他親得呼吸急促,覺得賀穆清今天實在是不對勁兒,開口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可是夢到了什麽不好的事?”
賀穆清沒有回話,又急切地吻過了她身上很多地方,甚至叫她身子輕輕顫着。
見到顧和以沒有絲毫的抗拒與反感,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穆清不要權勢,不要地位,只要小姐。”
說完,他又重複了一遍,“只要小姐。”
像是夢呓一般地在顧和以的耳旁喃喃着,“小姐疼疼穆清吧……小姐……”
聲音婉轉,明顯的勾引。
顧和以攬着他,一下一下,像是哄小孩兒一樣拍打着他的背脊,“沒事兒了,已經不是夢了,不用着急,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聽了賀穆清明顯是被吓怕了的講了自己兩段夢境裏發生的事,顧和以懷疑他這是魂穿了一波,他在夢境中見到的顧大小姐明顯不是她,而是顧和以的原身。
也不怪原身會是那麽一種反應。
“夢是反的呀,笨蛋。”顧和以輕輕拭去賀穆清臉上的眼淚,憐惜地吻了吻他的眼角,“哭都哭腫了,明天會更腫的,我該心疼了。”
“那小姐就多心疼穆清一些吧。”
絮絮叨叨了有一個時辰,賀穆清的情緒終于徹底穩定了下來,也逐漸将夢境跟現實分開了。
他确實是雙眼腫脹得難受,恨不得都有些睜不開眼。
都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自己的眼睛會腫成什麽樣子。
“穆清的眼睛腫得厲害,會好醜的。”他窩在顧和以的懷裏,軟聲撒嬌道。
“我去端些冷水過來,給你敷敷眼睛,明天就不會這麽難受了。”顧和以說着,從床上坐起了身,又低頭吻在了他額頭上一下,“等我一下。”
賀穆清趴在床上,看着床邊的燭火被點燃,在暖橘色的光暈之中,顧和以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了房間中。
像是怕他等久了似的,顧和以很快就回來了,端着一個撐着冷水的木盆,手裏拿着一塊兒布巾。
她将布巾浸了水,看向了賀穆清,“躺好,我幫你敷上。”
賀穆清聽話地翻了個身,規規矩矩地躺在了床上,閉上了腫脹的雙眼。
一片冰涼搭在了他的眼睛上方,也遮住了燭光。
漆黑的,沒一點兒光亮。
他有些恐懼地伸出了手,剛一伸手,他都還沒說話,就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
“我陪着你,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