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八幕戲
天不亮,劇組衆人已整裝待發。
場務提前聯系了兩輛大巴車,準時準點出現在酒店外,送衆人去往機場。
至此,《烏孫夫人》在塔裏木的戲份全部落幕,劇組即将啓程返回橫店影視城,只待最後一幕戲殺青。
三樓的電梯口,小嘉第無數次問:“沒什麽落下的吧?”
昭夕:“沒有了吧。”
小嘉憂心忡忡:“老板,你這個吧字用得很考究啊,扣人心弦,令人不安。”
程又年在一旁聽着她們的對話,不禁好笑。
小嘉注意到了,側頭望他,不滿地說:“老板娘,你笑什麽?”
程又年被這個稱呼震懾了,表情一滞,“你叫我什麽?”
“老板娘啊。”小嘉笑嘻嘻,指指一旁的昭夕,“這是我老板,你當然是我老板娘了。不然叫你什麽?老板爹?老板夫?都怪繞口的。”
“老板娘”沉默片刻:“你還可以直呼其名,叫我程又年。”
“不了吧,直呼其名多不親切啊!”
好不容易電梯從五樓下來,門還未開,昭夕就驚呼一聲:“我的電子秤還在衣櫃裏!”
小嘉死魚眼:“我就知道你丢三落四。”
程又年把行李箱送進電梯,從昭夕手裏拿過門卡,“你們先下去吧,我去拿。”
電梯門合上之前,昭夕的聲音從門縫裏傳出來:“就在左手邊的櫃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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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兩人出現在大廳時,場務已經殷勤地跑來拎行李箱了。
“昭導,我來。”
小嘉順勢松手,“紅色的箱子輕拿輕放,裏面有貴重首飾哦。”
“放心吧,小嘉姐。”
大廳裏忙忙碌碌,劇組的人三三兩兩在等候,有人直接上了車。
昭夕頓了頓,轉身:“我還是上去接一下程又年吧。”
小嘉翻了個白眼:“怎麽,要挑個無人的角落kiss goodbye嗎?”
昭夕:“……”
你真相了。
昭夕面上微紅,嘴裏在反駁小嘉,身體卻異常誠實,已然返回電梯。
重新來到三樓時,門開了,卻還不見程又年的身影。
昭夕心血來潮,想吓一吓他,遂把門合上了。幻想着一會兒程又年按下按鈕,門一開,忽然看見大叫着surprise的她,不知道會不會吓一跳。
然而腳步聲傳來,還不等門開,昭夕就聽見了對話聲。
走廊上,陳熙在電梯口碰見了程又年,目光落在他手裏的電子秤上,了悟。
“昭夕又忘了拿?”
這個“又”字也用的很考究,程又年綜上可知——
“她常常丢三落四嗎?”
陳熙笑笑:“是啊,讀書那會兒就這樣了。每次去上文化課,不是丢了水杯,就是丢了文件袋。有個星期,她連續三次出現在校園失物招領公告上,全是飯卡掉了,被別的學院學生撿到。”
程又年低低地笑了兩聲:“很符合她的性格。”
電梯裏的昭夕:“……”
好的,程又年你死了。
居然敢夥同外人一起背後議論我,不幫我說話就算了,居然還敢附和!
誰知門外的談話忽然變了方向。
程又年正欲按下按鈕,就被陳熙打斷。
“程先生,你和昭夕真的在一起了?”
他收回手,“是。”
男人回答得幹脆利落,大大方方承認了,這一點,陳熙倒是沒想到。
在她所處的這個圈子裏,明星們慣會打太極,不管是記者還是同行,問起私事與感情問題,幾乎不會有人承認。兜着圈子搪塞也好,說些言不由衷的假話也好,那都是尋常事。
陳熙擡眼看他。
男人眉眼英朗,身姿挺拔,一身淺色風衣幹淨清爽,舉手投足皆是霁月風清。
她很清楚地意識到,她在嫉妒昭夕。
為什麽所有人都能圍着她轉?
為什麽世間所有好運都能降臨在同一個人頭上?
陳熙望着程又年,想起的卻是梁若原。
她自問不是個小人,哪怕在圈子裏也逐漸學會了明哲保身、見風使舵的本領,但還不算壞人,至少從未害過誰,惡意欺淩過誰。
可梁若原拒絕的話言猶在耳,陳熙不知哪裏來的惡意,忽然開口。
“程先生,你連她丢三落四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她嗎?”
程又年不動聲色地看着她,“陳小姐想說什麽?”
“你大概不了解這個圈子。”陳熙脫口而出,“娛樂圈不是個幹淨的地方,看着光鮮亮麗,實際上藏污納垢。”
“是嗎。”程又年不置可否。
“尤其是能爬到她這個位置來……”陳熙點到即止,轉而說起別的事來,“對了,你看過她過去的緋聞嗎?知道她曾經和很多人好過嗎?拍一部戲就多個男朋友,你一身清白,又何必趟這趟渾水?”
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清楚:昭夕不過是玩玩而已,程又年也許很快就會被甩。
一門之隔的電梯裏,昭夕的笑意消失不見了。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不自覺挺直了背,眼裏冷冷的。
她聽見程又年說:“多謝提醒。”
陳熙又說了幾句不中聽的,最後才忠言逆耳般點題:“知人知面不知心。”
出人意料的是,程又年笑了笑,點頭溫言道:“這話我同意。就好像陳小姐一樣,作為老同學,乘了她的東風進了劇組,拿下女二號,平日裏總是笑臉相迎,背地裏卻把老同學說得這樣不堪。”
陳熙霎時愣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
程又年:“字面意思。”
“我是為你好,怕你不知情被騙了——”
“那程小姐憑什麽認為,你對她的了解比我對她的了解更深?”
陳熙冷冰冰地說:“我是她的老同學,認識多少年了?你呢,你才認識她多久?”
程又年微微一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陳小姐沒有聽說過這句話嗎?”
多少人認識一輩子了,都還像剛認識那樣,并不了解對方。而多少人才剛剛相識,卻像一生知己,心心相印。
陳熙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最後開口只能是一句:“那你到時候被甩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程又年笑笑:“陳小姐多慮了,我們的事跟你沒有半點關系。”
電梯間沉寂了片刻。
片刻後,陳熙忽然大夢初醒般擡起頭來:“你會告訴昭夕嗎?”
“不會。”程又年言簡意赅。
對上陳熙懷疑的眼神,他還是那樣溫和地笑笑,疏離又不着痕跡地說:“陳小姐,我很佩服你公私分明,可以隐藏厭惡,為了個人利益讨好不喜歡的人。但昭夕不同,她把你當老同學,講究同窗之誼,如果知道了我們的對話,恐怕會傷心。”
“我不做讓她傷心的事。”
陳熙被他不着痕跡的譏諷震懾在原地,回想起剛才說過的話,忽然間有些怔忡。
那不是她的本意。
她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
當初放下自尊,厚着臉皮打電話給昭夕,問她《烏孫夫人》有沒有自己能出演的角色。
昭夕只思考了幾秒鐘,就說:“目前的确有個女二號的角色還沒定下來。但我一個人說了不算,要和投資方商量。”
陳熙又拜托了幾句,昭夕便坦誠地說:“都是老同學,你的能力我也相信。作為導演,選角的話語權我是有的,我會盡力推薦你,如果資方沒有別的考慮,問題應該不大。”
至于後來昭夕做了什麽,是否為她的參演與投資方據理力争過,她從不曾聽昭夕說起。
從思緒裏抽身而出,陳熙忽然愣住。
充沛的燈光将人的陰暗與不堪照得無處遁形,她渾身冰涼地立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
下一秒,兩人一直沒有按下按鈕的電梯,忽然自己打開了門。
話題的女主角赫赫然站在門後,身姿筆直,眼裏鋒芒畢露。
“拿個電子秤,用得了這麽久?”
昭夕看都沒看陳熙,仿佛眼裏壓根沒這個人,只高高揚着下巴,瞪了眼程又年。
像極了一只高傲的正在開屏的孔雀。
程又年一怔,随即笑了。
“順便檢查了一下房間,怕你還有什麽忘在酒店。”
他閑庭信步般踏入電梯,末了,還很紳士,雲淡風輕地問還站在電梯外的人:“陳小姐不進來?”
陳熙又驚又怕,面色難看,想笑卻笑不出來,連粉飾太平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像個石頭人一般立在門外:“不了,你們先下去吧……”
程又年:“那你等下一趟吧。”
說罷,關門下行。
從頭到尾,昭夕一眼都沒看她,權當她是空氣。
電梯裏靜默了一剎那。
程又年問:“都聽見了?”
昭夕嗤笑:“又不是聾子,聽不見才怪。”
程又年側頭看她:“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
“怕我難過?”
“那你難過嗎?”
昭夕笑了,佯裝思考,最後才說:“一點點吧,比不過開心多。”
“開心?”
“是啊。”她伸手拉住他的衣領,湊近了,響亮地在他面頰上親了一口。
程又年失神片刻,笑了:“這算什麽?”
“獎勵!”昭夕眼神明亮,像兩顆發光的夜明珠,嘴角驕傲地翹起,“獎勵你幫我講話,還講得很大快人心。”
程又年思索片刻,“哪一句?”
“你猜。”
他垂眸看她,唇角有一抹笑意,“我猜……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眼前的人像個小姑娘,霎時笑開了花。
“再說一遍。”
“……”
“說啊。”
“我是複讀機嗎。”
“哦,對!”她窸窸窣窣從包裏拿手機,“你提醒我了,來,錄個音,以後設成鬧鐘鈴聲,早上一聽就精神了。”
程又年:“……”
清晨的北京,又是一個春日豔陽天。
柳絮蒙蒙,為這個季節平添兩分柔和。
助理看着電腦上剛剛接收完成的文件,足有15個G,一邊咋舌,一邊回頭問:“林哥,那倆狗仔還真拍了不少啊,我光文件都下了半小時。”
林述一接過筆記本,一張照片接一張地看。
娛記将文件分為了三個文件夾,分明命名為:“西柚CP”、“劇組日常”,以及“三角戀情之全世界都愛上她”。
助理在一旁吐槽:“他倆到底是偷拍還是寫娛樂圈小說啊,還起上CP名字了,最後那個文檔名字就跟在寫言情小說似的。”
林述一全部看完後,在三角戀的文件夾裏多停留了片刻。
不知是狗仔沒有機會拍到昭夕,還是別的什麽緣故,這個文件夾裏幾乎沒有幾張昭夕的臉。悉數是陳熙和梁若原在病房走廊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對手戲。
文件夾裏還有一段關于他們倆的錄音對話——
“現在死心了嗎?”
“那你呢,你對我死心了嗎?”
“你明知故問……”
“你也一樣。你也知道感情不由人控制,你對我不死心,我又怎麽對她死心?”
林述一很快撥通兩名娛記的電話,開門見山問:“我讓你們拍昭夕,拍那麽多無關緊要的人幹什麽?”
對面的兩人面面相觑,捂着手機聽筒,打啞語比口型都比劃了半天。
“你看吧,我就說這麽不行!”
“我不管,不能把我西柚CP的正臉照給他。”
“那陳熙梁若原那段,你至少給個女主角的照片啊,三角戀實錘,總不能沒有女主啊!”
“問題是,本來就沒有昭夕什麽事兒啊!那兩人在旁邊拼命作,幹什麽把無辜女主角拉下水?”
“萬一老板不給錢,你咋辦???”
“他敢!他不給錢,老子就反過頭來爆他的料!”
“……”
對面,林述一不耐煩地說:“啞巴了?我問你們話,拍了一個月,就拍了這麽點?”
“不是啊老板,15個G呢,還不夠多嗎?”
“什麽人的照片都扔進來湊數,那些我讓你們拍了嗎?”
“話不是這麽說的啊。三角戀這種東西,總不能只拍昭夕吧?三角之所以為三角,哪怕是等邊三角,也說明另外兩個角很重要啊!”
林述一:“?”
林述一:“要價時獅子大開口,價錢我答應了,你就給我鬼話連篇,拍些垃圾敷衍我?”
另一位娛記生怕收不到錢,立馬把手機搶了過去:“老板你別着急,這不是橫店還有個戲嗎?我替你想了想,殺青宴上,梁若原和陳熙肯定都會到場的。”
林述一一頓。
那人拍着胸脯說:“我保證,三角同時到場,必定有瓜可吃!”
電話挂了,另一人生氣了:“你瘋了?活兒都幹完了,還要上趕着又去橫店打工?”
“那有什麽辦法?你不給你西柚CP添麻煩,這他媽不就是給我們自己找麻煩?”
橫店的片場提前一個月就排好了檔期,劇組回程後,直接下榻橫店影視城的酒店,休整一天,次日就開工了。
若是換做別的導演,恐怕春節假期都不會有,畢竟劇組停工一天,損失就直接上萬。
可昭夕是出了名的“不差錢”,投資方催得再厲害,她也一并擔下來,說演員也有人權,憑什麽家家戶戶都阖家團圓,只有演員要在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片場辛苦加班。
投資方只能哭着擦眼淚,一邊安慰自己下次再也不跟這飛揚跋扈的女導演合作了,一邊又為她昔日的票房而心動,下一次繼續踐行“真香定律”。
可話說回來,即便昭夕很為演員争取應得的權利,在片場面對一衆演員時,又比其他導演都更嚴厲。
軋戲這種事情,絕不允許發生在她的劇組。
若是哪位演員接了她的電影,卻還同時忙着拍別的項目,一心二用,她二話不說,直接打入冷宮。
像林述一這樣傲慢的花瓶,都能因為演技糟糕、态度不端正而被踢出劇組,軋戲的自然不必多說。
無故請假、擅離,也不被允許。
于是休整一天後,劇組整整齊齊出現在“長安城”片場,一個人也沒少。
昭夕去化妝棚溜達了一圈,給大家打氣。
“最後一場戲了,順利的話,兩天時間就可以拍攝完成。大家努努力,争取早點完工,拿了工資出去逍遙快活!”
衆人都在笑。
化妝師崩潰了:“昭導,什麽時候說不好啊,我這在給‘漢宣帝’粘胡子呢,又給笑裂了!!!”
昭夕轉頭就溜。
陳熙在角落裏化着解憂公主的老年妝容,眼神頻頻朝她投來,多少次想說點什麽,昭夕卻始終沒有看過她一眼。
事實上,昨夜她就親自去昭夕的房間敲過門了。
隔着門,昭夕知道是她來了,只丢下一句:“我已經睡了,有事片場再說。”
“昭夕,真的對不起,我是鬼迷了心竅,才會說出那種話——”
“我說過了,我已經睡了。有事片場說。”房間裏的人加重了語氣,懶洋洋,不帶一絲個人情緒。
有劇組的人打開房門,看見走廊上吃閉門羹的陳熙,好奇地投來目光。
陳熙勉強笑了笑,轉身走了。
從塔裏木到橫店,昭夕都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給她一個正眼。
陳熙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化妝師仿佛擁有一雙神奇魔力手,将她從年輕的解憂公主眨眼間變成了老邁婦人。
其實從前,她并不曾想過自己能得到這樣重的角色。
哪怕這是《烏孫夫人》,并非《解憂公主》,主角是馮嫽,女二號也是她不敢肖想的重量級人物。
何況導演是昭夕,電影本身又是這樣的大成本、大制作。
陳熙想道歉,一方面是因為昭夕的資源,若是得罪了,傳出去了,将來和昭夕合作的影視方還會找她嗎?她賭不起。
另一方面,也是真心覺得自己小人。不管有多羨慕昭夕,當羨慕變成嫉妒,甚至成了诋毀和侮辱,陳熙就明白自己真的誤入歧途了。
她不想變成這樣的人,昔日明明唾棄過小人,還立志不管在圈子裏多麽艱難掙紮,都絕不允許自己同流合污,可人心變幻就是一剎那的事情,好人輕而易舉就能跌進泥潭。
趁着還未泥足深陷,她想爬起來。
她想認錯,想道歉,想告訴昭夕她是鬼迷心竅,不是有意為之。
可昭夕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直到兩天的戲份結束,《烏孫夫人》終于落幕,昭夕也沒有與她談過話,甚至沒有絲毫為難過她。
她拍得好,昭夕會說:“很好,一次就過,辛苦了。”
她拍得不好,昭夕會喊卡:“解憂公主的表情有點問題……”
可就是在這樣如常的态度裏,陳熙才愈加煎熬。從前她在昭夕口中是陳熙,如今只是一個“解憂公主”。
十年同學情誼,伴随她在電梯外的那番小人言論,如今似乎煙消雲散。
她曾以為自己不在乎,昭夕也不在乎,可時至今日,當真正失去時,她才發覺悵然若失。
陳熙站在人群裏,看着昭夕的背影,她異常認真地坐在監視器前,目不轉睛望着屏幕。
片場是華麗輝煌的宮殿,老邁的馮嫽躺在病床上,風燭殘年,已近彌留。
侍女哭着跪在一旁,太醫搖搖頭,說:“準備後事吧,馮夫人這是要駕鶴西去了。”
周遭一片悲戚,失去主人的仆從,将來何去何從,一片迷茫。
可檀木床上,錦被之下,面色蒼白如同薄紙一張的馮夫人卻很安詳。
她用力呼吸着,仿佛在聞着長安城的最後一縷香氣,最後費勁地伸出手來,像是想要抓住什麽。
侍女握住她的手,“夫人,夫人你想要什麽?”
馮嫽的眼睛已經失去焦距,茫然地在空氣裏握住一片虛無,嘴裏喃喃地念着一串衆人都聽不懂的語言。
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個字。
為首的侍女回頭問:“馮夫人在說什麽?”
其餘人皆是一片茫然:“我也沒聽懂。”
太醫倒是斟酌片刻,說:“我聽着,像是西域的方言。”
畫面鬥轉,夢回烏孫。
昔日年少時分,為女史,入烏孫,在和親隊伍的營帳裏,馮嫽忽然聽見遠處奔騰而來的馬蹄聲。
她還以為是敵軍來襲,匆忙奔入公主的帳篷裏,将鬥篷與公主互換,急促地叮咛:“若有萬一,請公主切勿洩露身份!”
她踏出大帳,哪怕心口狂跳,也從容淡迫地走出人群。
迎面而來的,是公主的未來夫君,身後跟着烏孫右大将。
原來是誤會一場,烏孫首領率軍親自趕來,不遠萬裏迎接公主,而非敵軍來襲。
馮嫽松口氣,也操着在路上學來的烏孫方言,坦然告知:“我并非公主,而是公主侍女,我叫馮嫽。”
她看見那位将軍笑了,目光明亮地望着她。
西域男人與中土男兒不同,他的皮膚是蜜一樣的色彩,整個人高高大大、器宇軒昂,大胡子蓬松又威風。
他說:“你會講烏孫話?”
馮嫽謙虛道:“會講一點點。”
男人點頭:“确實講的不怎麽樣。”
馮嫽一噎,沒想到還有這樣直接的人,當即不悅地瞪他一眼。
可那位将軍卻哈哈大笑,目光亮得像是草原上奪目的朝陽,他說:“馮嫽,将來我來教你,可好?我保證能讓你說一口漂亮的烏孫話,在這裏誰也欺負不了你。”
馮嫽仰着頭,安然而立,“就算說不好烏孫話,也沒人可以欺負我。”
那一日,天還很藍,草原蒼翠,有大雁南去,牦牛飲水。
那裏沒有長安城繁華的街道,沒有繁複精致的禮儀,甚至沒有男女大防,只有夜裏圍着篝火跳舞的男女老少。不分性別,青年男女對着心上人唱歌起舞,大膽求愛。
星光漫天,馮嫽在火光裏,看見大胡子放下匕首,卸下沉重盔甲,來到她面前。
他叫她的名字。
“馮嫽,你願不願意和我跳支舞?”
也不知到底亮的是星光,還是大胡子的眼睛。
他們的愛情來得熱烈又短暫,像蜉蝣,絢爛不過一眨眼。
後來他戰死沙場,她遠在別國。
她回到烏孫,他已是黃土白骨。
馮嫽沒有時間傷春悲秋,沒有精力沉溺悲痛,她很快站起來,繼續守護自己的公主,為漢朝與西域的邦交奔波不停。
直到今日,直到彌留之際。
她纏綿病榻,伸手在空中輕輕地,輕輕地握住什麽,明明手中什麽都沒有,卻又好像牢牢抓住了歲月的蹤影。
眼前是草原上盛放的篝火。
耳畔有烏孫無拘無束的風。
這一刻,她不是馮夫人,不是公主侍女,她只是一個向往愛情的年輕姑娘,她一頭紮進與大胡子轟轟烈烈的歲月裏,把手交給他,共赴那支舞。
歡聲笑語裏,歌舞不斷,沒有人聽見大胡子在耳旁對她說的話。
他不知從哪裏學來蹩腳的中土話,粗聲粗氣說:“馮嫽,我對你一見鐘情,嫁給我可好?”
那一天,她并沒有答應他,因為侍女的婚事怎能自己做主?她先是罵他孟浪,然後有些慌亂地用烏孫話向他說了許多,譬如身份問題,譬如禮儀問題。
可是這一日,她抓住夢的尾巴,又回到了篝火邊。
她聽見自己笑着把手放進大胡子的手中。
“好,我嫁給你。”
在那樣美麗的夢中,馮嫽閉上雙眼,安然睡去。
所有人都在哭喊,可她微微笑着,仿佛只是做了個美夢。
這一生太長,跌宕起伏,若有來生,願生做草原兒女,沒有肩負重任,也未曾遠離故土。嫁給一個大胡子,粗糙又真誠,熱烈得像是草原上的風,那一夜的火。
昭夕直起腰來,留着眼淚,喊了一句卡。
至此,《烏孫夫人》正式殺青。
她淌着熱淚,回望“長安城”,慢慢地,慢慢地說了句。
“奶奶,您一直向往的馮嫽傳,今天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