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下平 (1)
柯無醉開了門,看着懷裏抱着一只鴿子的那人,玩味道:“消息可靠嗎?依傳說之中禦靈師家族的名氣和聲望,就是我武林反了,禦靈師家族也不會有謀反的念頭。”
那人道:“千真萬确。”說着把信紙遞給了柯無醉。
柯無醉接過來一看,禦靈師家族謀反的時間、地點、方式白紙黑字一清二楚,右下角更是加蓋了帝王的玉玺,就連印泥的用墨都是标志性的摻了銀粉的印泥。
柯無醉喃喃道:“還真的要治禦靈師家族的罪啊……”
別人可能不清楚禦靈師家族與皇室的關聯,但柯無醉身邊有曾經參與過禦靈師家族重大會議的房子敬在,再将諸多消息對比參考,更是見過房不破與楊陸把臂同游的場景,手上還握着符文詭異的載靈旗。誰跟他說禦靈師家族跟皇室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一定會翻白眼,說那人不是來洗腦的就是被洗腦的。
從鴿房來的人不知柯無醉作何感想,聽見他呢喃的聲音,以為少年人鬧脾氣,聽見從小到大敬佩的人成了反賊,心裏難過。于是安慰他道:“盟主不必介懷,這麽多年來,禦靈師家族隐世而居,誰也不清楚他們現在的情況。幾百年過去了,古時候的家風有沒有變樣還難說。如今謀反的禦靈師家族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願意為天下人謀福祉的禦靈師家族了,還望盟主……不要抱有太大的幻想。”
柯無醉哭笑不得,只是點了點頭。
豈知他這副要哭不哭的神色落在那人眼裏,就成了少年人委屈的佐證。那人嘆了一口氣:“盟主,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
柯無醉:……
等鴿房的人走後,柯無醉關上門,走到房子敬身邊道:“你說這事情可不可笑?”
房子敬擡了擡眼皮:“如今就是說妖族的大軍出現在斬羽山莊,也比說妖族大軍出現在邊境可靠些。幕後之人既然能夠讓妖族出兵進攻邊境,那為何不能讓禦靈師家族謀反?天下蒼生,于那人而言不過是棋子罷了。”
柯無醉點點頭,揉揉太陽穴,道:“也不明白藏身在幕後的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要頻頻挑起戰端,這對他而言到底有什麽好處。”
房子敬道:“興許是無聊了吧。”
“這可真夠無聊的。”
房子敬坐在窗前,飲了一口茶。月光照在他白瓷般的肌膚上,平添一股冷意。
仿佛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白玉雕出來的像。他放下茶杯,茶水潋滟,照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他道:“你們人族的生命短暫如蝼蟻,尚且喜新厭舊。短短數十年的光陰,往往耗費在了整個各式各樣的追求上。妖族就沒有這個煩惱了……”
柯無醉不耐地揮了揮手:“行了行了,知道你們妖族都長情。”
房子敬卻是搖了搖頭:“不是我們長情,而是妖族無心無情。我們看人族在這世上辛苦奔波,就像是隔了一層紗一般,能看到,卻看不清楚,知道你們在做什麽,卻無法感同身受。”
柯無醉斜斜瞪了房子敬一眼,只覺得那雙手在月光下瑩白如玉,怎麽看怎麽紮眼。柯無醉不由地撇了撇嘴,這妖精說起來那麽超脫,好像做晚上給他做這做那的妖怪不是他一樣。
房子敬擡眸,迎着他的視線道:“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裏只有修行。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除非天地傾覆,日月隕落,否則都不算是大事。”
柯無醉不自在地別過頭,嘴裏說出的是不經過思考的胡言亂語:“所以呢?我對你而言究竟是天地傾覆還是日月隕落?”
房子敬輕笑一聲,将他拉到懷裏:“你對我而言,是星辰降臨。”
“這也不是個好兆頭吧……”
“落到我懷裏。”
柯無醉紅透了耳根,不由道:“大半夜的,說什麽呢?小爺可是正經人,才不會跟你……”
房子敬笑了笑:“嗯,很正經。”
正經到他什麽都還沒說,就能夠自己腦補出一場大戲。還是那種不能随便跟人談的戲。
柯無醉猛然一拍腦門,道:“不對,不對,我們說正事呢。我問你,這次事情越來越詭異,也不知道幕後的人有什麽目的。你可有什麽應對措施?”
“簡單,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房子敬回答得一本正經,柯無醉卻無奈了:“倘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問題不就在于我們不知道來的是兵還是将,具體該怎麽抵擋。”
房子敬拆了柯無醉的發冠,熟稔地梳理起來:“你以為武林中人對上禦靈師家族,勝算幾何?”
柯無醉想了想,搖頭:“我能憑借武藝成為武林盟主,卻不能只憑着武藝打敗任何一族的家主。普通人對上禦靈師,勝算更小。”
“這就對了。”房子敬道,“不論是對上禦靈師家族,還是直接對上幕後之人,出手的人都是你我,何必擔心有所不同?”
柯無醉無奈道:“這倒也是。只是想起這件事,我總會覺得心中不安,好像遺漏了什麽一樣。”
房子敬替他按摩着腦袋上的穴位,道:“是你太累了,不要擔心太多。”
柯無醉輕哼兩聲:“希望如此……”聲音越來越低,腦袋一歪,竟然靠着房子敬睡着了。
房子敬擁住他,眼眸之中一片柔和。
這幾日以來,柯無醉勘測地形、遠赴妖族、操控大陣,回來以後還得收拾武盟的爛攤子。一套忙下來,就是鐵打的人都得喊累了。
他将柯無醉放到鋪上,揉開他還有些緊皺的眉心,低聲道:“有我在,你安心睡吧。”
柯無醉翻了個身,抱住了房子敬一只胳膊。
當第二日的太陽再次升起時,鐘樓上的鐘又響了五次。武盟裏活下來的人們稀稀拉拉走進大演武堂,一擡頭,就能望到高坐主位的柯無醉。
等到人都來得差不多了,柯無醉一擡手,桌上的紙頁一層層飛起,準确地落到每一個人手中。
衆人拿到一看,卻發現這些都是武盟的部署圖,不由的有些發愣。性情耿直的直接問了出來:“盟主,妖族不是已經退卻了嗎?我們為什麽還要去邊境?”
柯無醉将昨夜收到的信拿了出來,耐着性子解釋一番。
下方亂糟糟吵成一團,不少心思單純的少年實在接受不了傳聞之中光輝偉岸的禦靈師竟然會整體叛亂。論起禦靈師,在傳說之中全然是英雄一般的存在,甚至有的少俠學武都是因為沒有辦法學到禦靈之術,學了一項據說可以代替法術的技能來試一試罷了。
至于昨日的慘案,還沒來得及審訊,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跟禦靈師家族有關聯。
柯無醉攔住第五層張口欲解釋的人,靜靜等待着下方少年們心情平穩。
但偏偏有人不想讓他如願。
只聽大演武堂門口傳來洪亮的聲音:“本王從未來過武盟,還不知江湖人有如此盛大的會議。不請自來,盟主不會介意吧?”
柯無醉只得起身道:“王爺哪裏話?王爺肯來,我這武盟才能蓬荜生輝。我原本擔心太早,怕擾了王爺清夢,沒派人通傳罷了。王爺若感興趣,真是我等的榮幸。”
康雲骐也客氣了一番,也不找位子坐下,徑直道:“我看你們這布局,是要去與禦靈師家族決一死戰?”
柯無醉道:“為家國捐軀,乃是我武林中人的責任。禦靈師做錯了,就該由我等撥亂反正。”
康雲骐鼓掌道:“遇見盟主,是我的幸運。正好,我此番帶了載靈旗過來,有此物相助,各位勢必如虎添翼,還怕鬥不過一群小小的禦靈師!發下去。”
他身後的護衛領命,将一杆杆載靈旗塞到俠客們手上。
第五層的也有,除柯無醉外,幾乎是人手一份。
柯無醉拿過旁邊那人的旗子,拿在手上檢查一番才還給他身旁那人。
康雲骐哈哈大笑:“盟主,你小心過頭了。這載靈旗,乃是我皇家的工匠們所制,工藝精妙,效果出衆,能有什麽不妥?”
柯無醉道:“皇室所制,自然是精巧無比。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康雲骐笑着搖頭:“盟主真是孩童心性,難道我此前送與盟主的載靈旗還不足以滿足盟主的童心?抑或是懷疑我給你的載靈旗不如你的手下所用的好?”
“王爺哪裏的話……”
柯無醉話音未落,康雲骐忽然道:“來人!本王觀武林盟主心懷不軌,欲誅殺抵禦妖族有功的禦靈師家族,又欲行刺本王,爾等還不速速拿下!”
衆人吃驚,這都哪兒跟哪兒?安王爺在說什麽?
然而他們的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紛紛将內力注入的載靈旗之中,凝結出一道道色彩各異的法訣,朝柯無醉打去。
大演武堂中,光芒此起彼伏,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柯無醉輕嘆:“原來是在這裏等我。”
康雲骐手中折扇一轉,道:“殺!”
各色光芒噴薄而出,如雨點般朝柯無醉打去。
第一二層中,有不少功力不夠的俠客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覺得整個人都快被抽幹了。第三層也好不了多少,只能勉強有一絲清醒。
第四五層則清楚地看見載靈旗上那些吸納着自己內力的花紋詭異地亮起,朝柯無醉沖去。而他們自己卻什麽也做不得。
柯無醉不敢托大,從座椅上彈起來,踩着柱子往外邊疾行而去。各色亮光窮追不舍。
也不知那載靈旗之中到底有什麽關竅,在柯無醉躍過幾座房頂之後,竟然越靠越近,眼看着就要纏上他了。
柯無醉拔劍,回身迎擊。
忽然之間,一道銀白的光芒擦着他的脖頸疾馳而出,對上漫天的光芒,将那些光都反卷了回去。
柯無醉驚出一身冷汗,道:“妖精,你要是再偏一寸,我頭都沒了。”
房子敬收回手,走到他身邊,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你的頭不是還在嗎?就不能對我有點信心?”
柯無醉拿劍鞘敲了敲他的腦袋,道:“得了,你高手風範也裝夠了,該跟我解釋解釋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吧?”
房子敬道:“這裏人太少,帶我去大演武堂。”
“走。”
“你背我。”
收獲猶如寒光的眼神。
房子敬讨了個沒趣,悻悻将柯無醉橫抱而起,道:“沒辦法,只能讓你占便宜了。”
柯無醉吓得頭發根根直立,連忙道:“我背我背我背,快放我下來,我不要面子啊。”
然而已經晚了,房子敬已經抱着他進了大演武堂。
柯無醉躺平,深切地感到了自己以往引以為傲的臉皮是多麽的薄弱。
偏偏這妖怪還一本正經,痛心疾首:“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麽!你們就這麽對待你們盟主嗎?你們這是嫉妒!嫉妒盟主年紀小、長得好、精神好!”
柯無醉:……
他在說什麽?
衆人被罵得垂下頭,有人弱弱辯解:“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房子敬道:“那是你們眼神不好。當初清掃楊陸洞穴的時候,你們不是都去了嗎?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旗子上畫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衆人舉着殘破的旗子,面面相觑。
第四層立馬有人丢了旗子不幹了:“安王爺,你這是何意?”
康雲骐道:“各位,禦靈師與妖族同等強悍,你等想要與之比肩,怎麽可能不借助外物?但這外物,不經歷點嘗試又什麽能研究出來……”
第四層的人嗖地跳下來,舉着刀劍就往入口處跑:“老子信了你的邪!拿我們這些成名已久的大俠當猴子耍,虧你想的出來!”
康雲骐讓身邊護衛擋住俠客們的攻擊,高聲道:“諸位恐怕還不知道吧!你們那所謂的盟主,就是禦靈師的轉世!他所謂的武藝高強,都是給法力做幌子。不然這麽大的少年,怎麽能打得過成名已久的老俠客!”
有人道:“那又如何,起碼他不拿我們當猴耍。”
康雲骐道:“誰說的不是?真是太蠢了!以前禦靈師分五族,鎮守中州與四方。後來禦靈柯家就消失了,為何?被他滅族了!你們真的要聽信一個滅了自家滿門的人的話嗎?”
“這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
一抹半透明的殘影從康雲骐身後飄出來,怨毒的目光投向柯無醉:“呵,家族的靈祠被打散,多少族人永世不得超生,你卻在這裏作威作福……”
大演武堂靜了一瞬。
那半透明的殘影形象太過于吓人,一雙眼睛像是浸染了當年的鮮血,鑲在幹成樹皮的皮膚上,不知究竟是幹屍還是鬼魂。
衆人打了個哆嗦,仿佛又回到怪物充滿整個武盟的那一天。
有人喃喃道:“那種時刻我們都堅持下來了,還怕一個小鬼不成?”
低低的聲音,在安靜之中被無限放大。
人們立即振奮了起來,附和道:“不錯!那種時刻我們都堅持下來了,還怕什麽!”
房子敬眉頭一挑,放下柯無醉,朝殘魂沖去。
殘魂一邊招架,一邊大叫:“你!你這個妖怪!別以為換個皮囊我們就不認識你了!”
房子敬不語,又跟他過了幾招才将怪物打散。
康雲骐一驚:“你是何許人,竟然連那位大人的手下都……”
“都聽清楚了?”房子敬忽然大聲道。
俠客們應諾道:“清楚了。”
康雲骐臉色大變,手一揮:“走!”
剎那間,那些護衛們撐開緊緊包裹身上的甲胄,伸出觸須和腿,變成傳說之中神鬼的模樣,護着康雲骐離開。
俠客們臉都吓僵了,一時間也擺不出什麽表情。
房子敬道:“這倒是有意思了。”
身子一晃,就朝怪物們追去。
見他三下五除二拆掉好幾個護衛,康雲骐心中叫苦,抱着自己身邊那個腿特別長的怪物道:“你是何許人?就是禦靈師家族的普通禦靈師,也不該打得過那位大人的手下。”
房子敬反問:“你又是何許人?你們口中的那位大人,為何盡做一些禍亂同族的事?”
康雲骐冷哼一聲:“你們算什麽同族?大人手握日月星辰,掌管天地靈氣,主持陰陽轉化,唯有我們皇族才能随侍左右。你們?蝼蟻罷了。”
房子敬神色越發怪異:“你所說的,還真是龍了?”
“世上本無真龍,所謂的龍,不過是世間無知衆人給那位大人的代稱。”
“那你們的大人叫什麽?”
“神。”
房子敬愣了愣,嗤笑:“還真有自信。”
康雲骐一邊趨勢着背他的怪物快些跑,一邊道:“你不過是在我這裏能夠逞兇罷了,若是讓你面對我們大人,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房子敬笑了笑:“我倒希望能有那麽一天。”
說完,房子敬好似有了感應一般,忽然回頭。只見大演武堂上,一只巨鷹翕動着翅膀,遮蔽了青天。
房子敬飛身而起,坐到巨鷹頭上,看着柯無醉道:“發生了何事?”
柯無醉臉色有些蒼白,他伏在巨鷹背上,道:“鎖靈陣被人破了。”
房子敬睜大眼睛:“破了?何處的陣眼被破了?是不是邊境上的那幾個?禦靈師家族做的好事?”
柯無醉搖搖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是。是鎖靈陣被人破了。整個大陣,被人連根拔起。”
房子敬瞳孔微縮,跳到柯無醉身邊,将手放到他額頭上:“你沒事吧?”
鎖靈陣,在整個禦靈師的歷史上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布下鎖靈陣的那位禦靈師,也被稱作是古往今來最強的禦靈師。
那是歷史上照徹一片天空的流星,也是無人不敬無人不畏的狂才。
幾百年來,再也沒有禦靈師能達到那個水準。甚至連弄清楚鎖靈陣十之一二的陣法,都要耗盡畢生之力。
如今竟有人将鎖靈陣連根拔起……
房子敬倒抽一口涼氣。
倒是柯無醉反過來安慰他:“無礙的,我仍是最強大的禦靈師。我倒想起我家密室裏宗卷的記載,或許知道破掉鎖靈陣的到底是何人。”
房子敬問道:“你說是何人?”
“宗卷上記載得模糊,我以前就當做傳說來讀,現在只能隐約記得邪神兩個字。”
房子敬想到康雲骐說他們的那位大人乃是神,點了點頭:“記載宗卷的那位也是膽大。不過這說法還挺貼切的。”
天地靈氣失衡的時候不出面,現如今反倒要将平衡天地靈氣的鎖靈陣給毀了,就算是神,也的确應該稱作是邪神。
柯無醉又道:“能一口氣毀掉整個鎖靈陣,那位邪神說得上法力無邊。不過,他應當有不能克服的弱點。”
“何以見得?”
“載靈旗。”柯無醉道,“鎖靈陣被毀的時間與武盟被迫使用載靈旗的時間相差無幾,由此能推測邪神出手與載靈旗有關。”
房子敬搖頭:“太牽強了,萬一是巧合呢?”
“不是巧合。我看到了,當俠客們內力被吸進載靈旗的時候,載靈旗的頂端會散發出去一種東西。”柯無醉驅使着巨鷹,直上青天。
他又道:“如此一來,局勢将對我與斬羽山莊不利。”
房子敬笑了笑:“如今妖王替你看着斬羽山莊,還能有什麽事?”
柯無醉搖頭:“正是因為妖王的緣故才更加危險。當年妖王為保護鎖靈陣,每個陣眼外都套了一圈陣法,其中就有傳送陣。你我能夠在短時間內從妖族回到武盟,也是因為傳送陣的緣故。現在所有陣眼都被摧毀,難道妖王的傳送陣還能完好無缺嗎?”
房子敬想通其中的關節,臉色一沉:“大不了推翻這個王朝,看到時候誰還敢為難你。”
柯無醉道:“首先要殺掉那個邪神。如今的皇室,恐怕早就以邪神馬首是瞻了。”
房子敬站在柯無醉身邊,遙望着遠方,默不作聲。
此刻相隔萬裏的斬羽山莊,山門前吵吵鬧鬧,亂成一團。
柯長虛從昏睡之中醒來,拖着還有些疲憊的身子,在各位族老以及族中關系親密的子弟陪同下來到山門前。
斬羽山莊的輕功冠絕天下,山門也比旁的門派陡峭一些。
除了那條特地給剛入門的弟子準備的青石小路,其餘通道只有幾段鐵索、幾根石釘,或者幹脆就是幾處凹痕。
一衆妖怪就着鐵索石釘建起巢穴,枕風而眠,看得叫人心驚膽戰,佩服非常。
看着密密麻麻的巢穴,柯長虛只覺得頭疼。他幹脆拱手道:“斬羽山莊柯長虛前來致謝。”
聲音在山谷裏回響,片刻後,一位白發青年帶着一群妖怪,前呼後擁飛了上來:“不必客氣,這是我跟柯酲的一場交易。我有事要找他做,為了使他安心,勢必會護你們平安。”
柯長虛皺眉:“是非對錯,小酲分得清楚。他的地位今非昔比,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錯,如何會同你們妖族做交易?”
妖王道:“這就要看你們人族的當權者們想要做什麽了。堂堂武林盟主跟我們妖族做交易,啧啧。”
柯長風忽然道:“妖王那日,可不是這麽說的。”
妖王摸出煙杆,又被他身後冒出來的那只手按下。他無奈地搖搖頭:“兩種說法都是真的。否則旁人想要請我們妖族動手,我們還不至于搞出這麽大的陣仗。”
柯長虛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他打算跟妖王說清楚報酬,就請他們離開。否則要是被人看到斬羽山莊有妖族出沒,對小酲不好。
他這邊琢磨着如何開口,妖王那邊就有人道:“白,我們走吧。”
妖王回頭,好笑地看着一臉不虞的留籽,道:“不是總鬧着出來玩玩嗎?這就呆膩了?”
留籽搖搖頭,看了一下周圍,指着後面的衆妖将道:“你們都退遠一點,能退多遠退多遠。還有,把耳朵捂住了,誰偷聽我打誰!”
妖将們老老實實退出去老遠,默默用法力把耳朵蓋住。這留籽放在人界就是個地痞流氓,仗勢欺人,毫無規矩。關鍵是自己拳頭也硬,砸在身上老疼了。
妖王好笑道:“行了,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麽?別不是像前天一樣要吃仙人掌開的花,非要我去給你弄來。”
留籽的神色卻不見平日裏半點任性。他道:“王,出事了,鎖靈陣被破了。”
留籽身世特殊,跟辣椒精一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除了柯無醉,他就是這世上跟鎖靈陣感應最密切的生物。
妖王的笑意頃刻間消失:“是如何被破的哪個陣眼出的事。”
“全部。”留籽想起感應到的氣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妖王沉默下來,拿起煙杆,啪嗒啪嗒抽着煙。
留籽等着他的決策,沒打擾他。
柯長虛覺得,自己應該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使了個眼色。柯長風心領神會,帶着斬羽山莊所有在場的人偷偷回撤。
妖王吐了個煙圈,道:“趕盡殺絕不容易啊。”
柯長虛抿了抿唇。
妖王忽然擡頭道:“還請斬羽山莊上下好好保重,倘若我等還能回來,少不得要借禦靈師後裔的血一用。”
留籽則向後發布指令:“走!”又做了個手勢。
妖将們趕緊朝各自的巢穴奔去,頃刻間便消失不見。去時如同來時一樣詭異。
柯無醉坐在巨鷹背上,嘴裏叼着筆,膝蓋上擺着紙張,身邊攤着八卦羅盤。半晌,他将畫得烏漆嘛黑的紙一抛,道:“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對手在哪個方位,算不出來應該如何應對。
房子敬湊到他身邊,看着滿紙意義不明的符號,道:“你不如跟着直覺走吧。我們妖族,自小便沒人教導,做什麽都是看自己的直覺。越強大的妖族,直覺也越厲害。起碼我的直覺從未錯過。”
柯無醉道:“那就交給你了。妖精,你看我們應該從哪邊開始補救?”
房子敬愣了愣,繼而道:“我知道你為什麽算不出來了。”
随手剝了個板栗,塞到柯無醉嘴裏。
柯無醉趕緊嚼完咽下:“為何……”又被塞了一個板栗。
板栗殼在房子敬手中發出噼啪的聲響。房子敬道:“你不如想想,如何挑戰邪神。”
柯無醉擡手擋住板栗:“不吃了,都什麽時候了。我連邪神的面都不曾見過,怎麽想得出方法?”
房子敬自己吃了一顆,笑道:“前世今生,我認識的阿酲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模樣。不論遭遇了什麽,都自信自己是最厲害的禦靈師。不管何種境遇,都願意去拼一把。現在是怎麽了?”
柯無醉沉默片刻,搖頭道:“我沒有那麽好……”
那座建立起他後世名聲的大陣,更是他放棄自己的産物。
房子敬揉揉他的腦袋,道:“無妨,今後,不論你去哪裏,去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可以陪着你重建大陣,陪着你同闖幽冥,陪着你一戰邪神。抛卻生死,只要能陪着你。
柯無醉呆了,忽然抱着他的脖子親了一口,道:“那,先陪我去找一個人吧。等打完這一場,我就跟你成親,把你關在屋子裏,哪裏都不許你去。哦,對了,我連床都不打算給你下!”
房子敬笑着點了點頭,又塞給了他一顆栗子。
柯無醉絲毫不知自己挖了這樣的一個坑,數日之後當他抱着枕頭哼唧時,想起這時的自己,恨不得一個巴掌拍死。
另一邊,妖族也在天空之上穿行,往留籽指定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位次低的妖将對此行的目的心存疑慮,而身居高位的老妖将們則知道更多的內部消息。
比方說三将與四将,聽着後邊的問題和猜測,嘴角都忍不住撇了撇。
旁人不知道留籽的底細,他們兩個跟了妖王好幾百年的老妖怪再清楚不過。
決定留籽天賦上限的本源傳承自辣椒精一脈,據說還是某只老辣椒親自給的,可以說很可怕了。
只是這樣從他人手裏得來的本源有很多限制,最主要的就是和辣椒精一脈綁定在了一起,倘若那一脈死絕了,留籽也活不下來。其次還有一個特殊的影響,不管留籽本身發育得多良好,唯有辣椒精一脈的傳人成年,它才有成年的資格。妖将們此前看着這小妖怪有好幾百年都被壓制在未成年,心态十分複雜。一是覺得別人家的本源不好賺,二……還是很羨慕傳承到了傳說中大妖怪的本源。
椒蕪這個名字,放到一千多年前足以使許多欺軟怕硬的妖怪聞風喪膽。只是時隔多年,除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辣椒精斬黑角”的故事,這位傳奇人物沒有更多的東西遺留下來。
這個時代很多的老妖怪,在千年之前只是一只只為活下去而奔波的小妖怪。他們或許遇見過傳說中的大人物,然而記憶往往會模糊褪色,當後來湊到一起說起曾經的見聞時,才會從彼此的談話中拼湊出英雄的模樣。并且為當年的漫不經心而懊悔。
此刻,得到大妖怪傳承的留籽卻是滿臉緊張,看着妖王道:“白,我什麽證據都沒有,甚至自己都還覺得不确定,你就這麽相信我嗎?”
妖王點頭道:“因為是你。留籽,別害怕,你的本源是天底下最強大的本源之一,如果連你都不确定,那麽窮盡整個妖族也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留籽低頭道:“可我覺得,白很厲害啊。難道連白都感受不到嗎?”
妖王搖搖頭:“這是先天的靈性,與法力無關。”
留籽握緊拳頭:“我知道了,我——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妖王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是好孩子,從來沒有讓任何人失望過。”
沒有辜負過椒蕪的囑托,沒有辜負過那只在靈氣暴動下喪命的樹精的寄托。扛着別人的希望走到現在,已經很勇敢了。
留籽全神貫注,忽然道:“起!”
前方仿佛有一層薄幕被撕開,露出躲在後面的禦靈師們。
留籽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就知道你們在這裏,還不快快跟我投降!”
房守言站在最前列,目光在妖族的隊伍裏來回掃動:“是妖王親自嗎?看來我等的面子還是挺大的。”
妖王點燃煙,正要出言嘲諷,忽然注意到禦靈師隊伍後面,很突兀的有一只漆黑的牛角,手一抖,煙杆從萬米高空之上掉了下去。
妖族著名的傳說裏,有一個是“辣椒精斬黑角”。而故事裏的黑角,是邪神的角。
“說起邪神,我倒知道一些有關的傳說。”
房子敬咯嘣咯嘣剝着板栗殼子,投喂着柯無醉。
柯無醉閉着眼睛盤坐着巨鷹背上,憑心尋找着方向。聞言,他操控鷹沿着那絲若隐若現的感覺飛,然後才睜開眼睛道:“什麽傳說?若還是幾百年前你給我講過的那些,就不用說了。”
房子敬搖頭:“那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傳說,是妖族的傳說。說的是有一只辣椒精,不知為什麽跟邪神起了沖突。有的版本說是邪神看上辣椒精了,但辣椒精有了家室,寧死不屈。有的版本說是辣椒精撞破了邪神的陰謀,被邪神追殺。有的版本說是……”
柯無醉瞪了他一眼:“情況緊急,給我挑重點說。”
房子敬将剝好的板栗放到碗裏,道:“重點就是那只辣椒精以性命為代價,砍下邪神一只角,并重創了邪神。之後數百年時光裏,邪神都不見蹤影。”
他拍了拍手上的板栗碎屑,将碗推到柯無醉身邊,一如前世。仿佛他們依然坐在火爐邊,他剝着板栗,瘦瘦的男孩仰着頭,專心地聽着他幾百年來有意無意聽到過的種種傳說。
房子敬道:“我與那只辣椒精有同源的傳承,他能夠砍下邪神的一只角,我就能砍下另一只。阿酲,我們分個工吧。我負責讓邪神沉睡,你負責将禦靈師家族和武林之中親近禦靈師家族的人通通清除幹淨,絕不能讓邪神再度醒過來。”
柯無醉鼻子一酸,連忙仰起頭,不做丢人的事情。
他道:“那只辣椒精以性命為代價才滅掉了邪神。子敬,你呢?”
房子敬一愣,随即搖頭笑道:“我活了千多年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罷了。你是斬羽山莊的少莊主,是上一任莊主的獨子,到時候啊……”
柯無醉抓起碗裏的板栗,一把把往嘴裏塞。
房子敬打住話頭,輕輕替他拍着背。
很多年後,柯無醉同房子敬坐在房頂上看月亮,就着酒,互相扒對方的黑歷史。這個時刻再次被提起,被譽為“驕傲任性又要面子的柯少俠這一輩子最見不得人的時刻”,眼睛紅得像三天三夜沒睡覺,偏偏眼神裏的怨氣又濃郁得像是被封印在水井底下釀造了好多年的女鬼,兩邊的腮大大的鼓着。
“那場面,簡直不要太辣眼睛。”房子敬如是道,心中所想唯有他自己清楚。
起碼此刻他是将柯無醉小心地摟在懷裏的,他道:“乖,小心噎着。都是你的,你慢慢吃。”
“我才不要慢慢吃。”柯無醉打完嗝,把空了的碗拿給房子敬看。
“你看,沒有了。等我們打完回來,你要剝給我吃。”
房子敬愣了愣,無奈地笑道:“好,以後都給你剝。”
接下來的路程裏,兩人都不說話了。天際之上長風呼嘯起伏,仿佛是大戰的前奏。
當風聲驟變之際,天的盡頭多了一些模樣古怪的身影。
有一個猶如劈柴的聲音道:“多虧了那些愚蠢的人族,多虧他們将載靈旗發放給那些內力強大、氣息旺盛的人,我才能夠吸取生命力,恢複到巅峰。”
妖王道:“可別忘了,你身邊也還站着人族呢。”
他指的是禦靈師家族。
邪神大笑起來:“禦靈師乃是我當年用得最順手的得力幹将,以實力與生命層次而言,早已脫離了低賤的人族。”
妖王道:“這麽說來,當初是也是你為了制造順手的工具,唆使人族對親近的妖族下手的啰?”
邪神道:“我可沒有逼他們下手。能對相伴多年的好友下手,是他們自己心狠,即便沒有我在,也相處不長久。你莫非跟龍那個家夥一樣,以為能拿所謂的真心換得一世安穩吧。”
邪神瞟了眼留籽,道:“你身邊的小家夥,倒是有龍的一部分本源。呵,龍的氣運我已經奪得了,其餘的部分于我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不過既然送上門來,我就斷斷沒有放過的道理。”
妖王往前踏了一步,手臂往後,沉到白發之下,再從背脊中間滑到肩上,竟摸出了一把通體素白的劍。
他道:“有我在,決不會準許你傷他一根毫毛。”
邪神嗤笑:“你當你是什麽?就連你的師尊都被我殺掉了,你以為你能有幾成把握?”
妖王垂眸不語。
留籽忽然一個激靈,朝後邊蹿去。
邪神大笑道:“你看,這就是你要保護的人。”
禦靈師家族眼見三将四将站到了前列,一個紅衣娉婷,一個健壯非常,忽然想起祖傳手劄裏一個十分可怖的內容,連忙喊道:“大人小心!”
剎那之間,妖王的劍、兩百三十三位妖将排成的陣法、從遠方飛馳而來的光刃同時發動,打得邪神倒退了好幾步。
眼見邪神沒有傷到分毫,衆妖将臉色一沉。邪神發現自己竟然被逼退了,臉色亦是一沉。
他開口,仍是劈木柴的聲音:“今天真是個大日子,來了帶了龍的本源的妖怪,還有一個身負大氣運的人。”
話音剛落,巨鷹便到了。
柯無醉拿着幾枚暗器,道:“還挺難打的嘛。”
房子敬道:“世人都說東西老了就成精了。這家夥是精中之精,沒辦法的。”
房守言看到房子敬的身影,連忙道:“幺兒,快過來。你現在反悔,大人還是會原諒你的。你跟着他們,只能自取滅亡。”
房子敬笑了笑,眉心處銀光灼灼,長發的顏色漸漸清淡,猶如雲煙。
“會原諒我?你怕不是對邪神有什麽誤解。”
“說的對,”邪神也點頭,“你這樣的小東西,只适合作為美味大餐。”
房守言吓得不輕,連忙道:“大人,這是我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你能不能……”
“你家的孩子?”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