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先別激動。”李立擺了擺手,他偏了偏頭說:“老吳,這事你來說。”
“未哥兒,你先坐下。”被點了名的裏正嘆了口氣,在桌沿上敲了敲他的煙杆,才慢慢說道:“你爹和小爹他們不是死了,而是被雲鏡國的人抓走了。”
那年北邊大亂,雲鏡國率兵從兩路進攻,眼看國境将破,南邊各撫州下令征兵。鎮上來人的時候是拿着榜文來的,每戶一丁,單丁獨戶者可交十兩銀子免征。
程未家除了他父親也就他将滿十六,他看了榜文,入征者官家補償每人五兩銀子,他想到家裏病病殃殃的小弟便動了心思。
他一個哥兒是裝不了小子的,哪怕是一時瞞得了,待到整隊出發前下發甲胄,所有人都需脫衣驗身。
到時候被定個欺瞞之罪,他們一家恐怕都得發配充軍。
程未到底倔強,被裏正拒了之後他半夜偷拿了他父親的文書去見亭長。當時下來監督征兵的亭長就住在劉家,程未被守衛攔在門外,他便于門外長跪不起。
亭長見他孝心拳拳且識得些許草藥,思慮再三便成全了他這番殷殷之情,将他招至軍醫部下。于此,程未便成了那年十裏八鄉中唯一一個服役的哥兒。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後來程未的父親知道後幾番央求裏正及村長都無果,亭長親批,已無回旋餘地。
“你走後沒多久,你小弟就不好了。你父親将田地賣給你大伯,又向劉家借了二十兩,拿了銀子就将你小弟拉到縣城醫館。那會兒天寒地凍又是大半夜的,醫館直接讓準備後事了。”裏正吧嗒吧嗒抽着煙,說起舊事,他也不免心情沉重。
從醫館回來的路上,程未的小爹就有些不大對勁了,程二因為家中變故一時思慮過重,回來後便高燒不止。迷迷糊糊的燒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才發現,程未的小爹不見了。
程二那會兒都快急瘋了,一連找了數十日都不見人影,那會兒村裏慢慢開始有了閑言碎語,都道程未的小爹眼見債臺高築家不複家,怕是提前跑了。
程二自然是不信的,他用從醫館開回來的人參續着小兒子的命,一邊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打聽他契弟的下落。不過大半個月,人便瘦脫了形。
程未的小爹便是那個時候回來的,只不過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的身後還跟着琥玉和斓火。
臘月的後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程二聽到他契弟叫門的聲音,一個激靈便沖了出來。他也沒防備,在開門的一剎那就被琥玉一爪子掀翻在地上。
斓火那時候才成年,他在一旁抓着霜葉順便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他叫出聲。也就是那一天晚上,這兩個人颠覆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
琥玉給了程二一爪子之後又上前踹了他一腳,眼看人趴在地上沒了動靜,才進屋去把小孩子抱出來。
只剩下一口氣的程小弟眯縫着眼睛看見了一旁的程小爹,便掙紮着伸出手嗚咽着叫着“小爹”。
霜葉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琥玉朝着小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他輕蔑地瞥了一眼這小不點恐吓地說:“小廢物,給我老實點,不然摔死你!”
這時候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的程二踉踉跄跄的又站了起來,琥玉進門那一巴掌是朝他臉上揮的,這會兒滿頭滿臉的血看着甚是吓人。
他朝琥玉撲過去,想要奪回他的孩子。
霜葉在一旁紅着眼眶拼命搖頭,他回族裏偷獸石被抓到的時候,被囚禁了這麽長的時間,就是為了争取留下他的性命。
最終族裏同意了他的要求,只不過獸石可以給,但是小幼獸須得回歸族裏,而且他也必須回到部落承擔繁衍族人的責任。
霜葉最終妥協了,他沒得選擇,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程二活着。
“衛家聽見動靜的時候,你爹都快不行了,你大伯的腿也是那時候斷的。”裏正長嘆了一聲接着說道。
衛棟量敲響銅鑼警示之後拿了把刀就進了程未家的院子,那時候程大也住在程二家。程發原本想着自家親弟弟家裏遭變,唯獨剩下的一個小孩又快不成了,便過來幫忙守幾天夜。
琥玉進去抱小孩的時候,早已聽見動靜的他摸了把刀在手上,在琥玉進門的時候就是一陣亂劈。冷不防被劃了一道的琥玉暴怒,化成獸形一腳踩斷了他的腿。
那個晚上,現在想來都像是一場噩夢。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放過他求你們放過他!我什麽都答應你們我什麽都答應!”掙脫了斓火手掌的霜葉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嗚咽着哭出聲,此時的琥玉正把程二舉起來朝院中的隔牆狠狠摔去。
衛棟量進到院子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面,程二渾身浴血的趴在牆角生死不知,而程大拖着一條腿正從堂屋裏爬出來,手上還拿着一把菜刀。
“後來我們就都趕到了,你小爹和那兩個雲鏡國的獸人帶着你小弟和你父親,一起離開了。”
裏正放下煙杆,他看着程未愧疚道:“未哥兒,是我對不起你們程家啊。”
村子裏那麽多人真想要攔住兩個獸人,那是肯定攔得住的。只是當時琥玉捏着程小弟的脖頸戾氣滿滿地說:“你們盡管攔着我,黎明前我回不到部落,明天就是你們滅村之日!”
“村長,不要攔着他們,你們攔不住的,不要再為了我而死人了。對不住,是我對不住你們!”霜葉跪在地上朝大家拼命磕頭,最後他被斓火拽起來,一邊背着程二一邊拖着已神志不清的他離開了桐花村。
那個晚上,是裏正出聲讓他們走的。一年後,琥玉前來報複,抓走了程大的三兒子程英,他是個和程未差不多大的哥兒。
作為一裏之長,他不能拿整個村子的性命做賭注。于理上,沒人敢說他做錯了,只是于情上,他到底虧欠了程家良多啊。
以至後來傳來消息,說程未也殁在了前線,他一夜不眠,瞬時白發叢生。第二日他便同村裏人商量,給他家立了衣冠冢,清明時節他還親自去上了香。
哪知程未又回來了,程大立時便來找了他,将當年那事瞞了下來。當時事發突然,他們也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雲鏡國怕是盯上他程家了。
程未住在村裏恐怕兇多吉少,程大這才一心想讓程未早些嫁出去,且是嫁得越遠越好。
而今看來,卻也是晚了。雲鏡國已知程未尚存,顧息铓又是這等情況。裏正閉了眼,不敢再往下想。
顧息铓出來的時候沒看到程未,他掃了一眼坐着的幾個人,李立嘆口氣往外指了指。顧息铓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來得及看到程未的一點背影。
“顧小子,你看着點未哥兒,去吧。”裏正朝他揮了揮手,語氣滄桑得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顧息铓顧不得再問,連忙追了上去。
“程未!”顧息铓在劉家旁的小竹林中拽住了他的手,他方在在後邊喊了好幾聲,程未都仿佛聽不見一般,反而越走越快。
顧息铓板着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就看到程未通紅的雙眼。
“他們為難你了?”顧息铓皺了眉,一群老家夥要為難也該為難他才是,怎麽他才離開一會兒,程未就紅了眼眶。
“沒有。”程未搖了搖頭,他手忙腳亂的擡手去擦眼淚,卻越擦越多。他狼狽的轉頭想離開。
顧息铓卻把他拉住了,他把手放在程未的後頸,擁着他把他摁在了胸前。程未掙紮了一會兒沒掙開,片刻便傳來低低的啜泣的聲音。
“顧息铓,他們說,我小爹可能還活着。”埋在他懷裏的人哽咽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