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旬日轉瞬即逝。
到了清臺開宴那一日,春申君體貼地派了馬車來逆旅接蓋聶師徒。
清臺位于巨陽城外,臺高三十丈,上蓋樓閣。
樓閣內用浸透了桐油而水潤光華的柏木連鋪三層覆蓋好,雕梁畫棟,處處奇珍。
樓閣外又特意填滿運來的肥沃土壤,土壤裏遍植奇花異草,魯班一脈的機關師在此設立了上下連通的水管,隸臣妾日夜不停地轉動齒輪來輸入溫水灌溉花草,即便是冬日,也一片姹紫嫣紅。
明夷下馬車後,一路沿着石階登上三十丈高臺,眼前就乍然一亮。
一座古樸典雅的宮殿坐落在高臺上,巨大的銅柱上鳳紋盤旋,檐下的青銅鈴铛搖晃作響,與此時宮殿內傳來的鐘磬之音交相輝映。
此刻剛好下雪了,灰蒙蒙的天空上,細碎潔白的雪花不停落下,壓在胭脂色的一樹繁花上,配上一旁正在澆花的嫣然美人和身後宮殿,如同一副古意盎然的畫卷。
端的是歌臺暖響、春光融融。
明夷現在原地,撫着白玉欄杆向遠方遙望,遠方古老的巨陽城和近處崇山峻嶺全部都收入眼底,頓生暢快之感。
侍從将蓋聶與明夷引進宮殿內入座,赤足踩在溫潤光亮的柏木板上,卻絲毫不覺寒冷,明夷忍不住微微訝異。
一旁侍從看出了她的疑惑,低頭柔聲解釋道“姝女,宮殿內的柏木板底下有黑鐵暗格,可以将燃燒的木炭用濕潤草皮覆蓋,再放入其內取暖,連續數個時辰也不會熄滅。”
“原來如此。”明夷說道,心中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心思靈巧。
在自己的席位上跪坐下來,各自寒暄幾句以後,看見主人春申君還沒有出場,明夷便開始四下打量起來。
這座殿堂除了正門以外,其餘三面皆設有窗戶,打開之後,坐在宮殿內的人就可以一窺窗外繁花風光,不過如今是冬日,全部都閉得嚴嚴實實。
今日宴請的全部都是春申君手下出色的門客,不過寥寥十一二人而已,但不是辯才機敏、能謀善斷的謀士,便是身手高超的武士,再不濟也擁有一技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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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片刻,正主春申君到了。
只是與春申君一同到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錦衣青年。
“咦?”明夷左邊的一個門客詫異道“太子悍和李大夫如何也來了?”
這個錦衣華服的青年正是當今楚王和王後的嫡長子——太子熊悍,而他身旁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名叫李園,是當今楚國王後的兄長,太子熊悍的舅舅。
門客們紛紛起身向太子行禮,太子悍笑意盈盈地坐在主席上,揮手讓他們重新坐下。
“不必多禮,悍今日不過心血來潮,這才與舅舅和春申君同來清臺,諸君自便。”太子悍說道,然後輕輕拍手,宴席正式開始。
随着掌音的落下,角落裏的鐘鼓竽瑟同時奏響齊鳴。
樂師的手指流轉飛揚,悠揚空靈的樂聲像流水般傾瀉而出,與白芷辛夷的香氣糾纏交錯着回蕩在宮殿裏。
伴随着樂師,身披輕薄羅衣的舞姬飄然上場,她們腰肢纖細的仿佛一折就斷,随着歌聲翩然起舞,每一位都目含秋水、花容月貌。
特別是居中領舞的那一位舞姬,她身着層層輕薄絲帛的羅衣,随着旋轉而四散飄逸,漆黑的長發沒有像身旁同伴一樣绾成發髻,而是披散在背後,手中持着玉桂木蘭、白芷辛夷的花束,盈盈香氣伴随着輕盈的舞步而散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歌唱着,聲音空靈飄渺的如同月光。
舞姬伴随着樂曲漫聲而歌唱,當真如同生于密林水澤之間的山鬼般神秘美麗。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就連明夷身旁的蓋聶也忍不住露出贊嘆之意,手指敲打着桌面低聲誇贊道“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曼鬋、豔陸離些。”
這是屈原所作《招魂》當中誇獎美人的詩句。
明夷最開始贊嘆之後倒沒怎麽關注,專注的和漆黑案幾上各種美食奮鬥。
師叔龍陽君成功提高了她的審美觀,如今尋常美人,明夷已經很難意識到對方的美了。
正當所有人都被美人吸引視線,沉浸在歌舞中時,異變突然發生。
這時正是一個舞姬分花拂柳的動作,樂聲和歌聲都轉至最高音,她們曼妙的水袖飛揚,像花瓣般呈圓形綻開。
下一瞬間,舞姬們從長長的水袖中掏出短劍,如同雷霆般向周圍之人撲去。
她們彼此間配合默契、訓練有數,有人攔截周圍的門客和侍衛,有人來迷惑視線,而包括領頭的舞姬在內,最精銳的三人直撲主席的太子悍而去。
只是一剎那,原本笙歌曼舞的宮殿便成為戰場,金鐵之音不絕于耳。
在場身手高明的侍衛和武士不少,但要保護的人更多,那些謀士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個個獨智多謀,是春申君費心收羅籠絡而來,不到最後時刻不能損失。
謀士們為了躲避殺手而瑟瑟發抖、四處亂竄,反倒造成了更大的混亂。
“啊!”
“救命!”
“快去保護太子!”
……
各種聲嘶力竭的求救聲和尖銳叫喊聲彼此交錯混雜。
原本恭敬服侍的寺人婢女尖叫着四下逃逸,有的慌不擇路肩擋在了殺手面前,下一秒就被一劍封喉,屍體伴随着鮮血倒落在地上。
拜當初山林野獸之行所賜,明夷反應相當迅速,仗着身量小躲在黑漆案幾底下避開一劍後,找準時機就向牆角擺落的青銅鐘鼓跑去。
她并非殺手的目标,那些人必不會多做糾纏,而那些鐘鼓樂器巨大堅硬,正可以當盾牌阻擋一二。
之前坐在明夷左邊的那個門客卻不幸是殺手的目标之一,慌不擇路的逃跑間頓時跌倒在地,剛好擋在明夷面前。
而面前殺手的短劍已經直沖他砍來!
“叮當!”
千鈞一發之際,剛好在二人中間的明夷拿起青銅酒樽直朝短劍砸去,帶偏了劍的去向,救了那個門客一命。
扔完酒樽之後,明夷逃跑不帶半分停頓,皺着眉頭直接跨過那個門客身體,繼續向角落跑去。
下一秒,腿上傳來巨力猛然将明夷拉倒在地!
之前那個跌倒在地的門客一把拉過明夷身體,擋在自己面前當做盾牌。
殺手的第二劍已經砍來,雪亮的劍鋒銳利不可擋!
擒賊先擒王。
蓋聶一連用劍殺死數個殺手,眼看着即将對上圍攻太子悍的那三個殺手,回頭随意一看,卻看到身後明夷被當做擋箭牌生死一線。
蓋聶如同鷹擊長空般飛躍而起,一瞬間便到達那個殺手身後,将她一劍穿心,然後拉起自己的小徒弟。
明夷目光冷漠,站起後甚至沒有和蓋聶說話,轉身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抽出長劍,劃過身下那個門客的喉嚨。
門客的鮮血自動脈內噴湧而出,他瞪大眼睛,張着嘴巴發出咯咯聲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就這樣終結……
“你……”蓋聶皺緊眉頭說道。
“先前我救他,他卻拿我當擋箭牌。”明夷簡單的解釋道。
情況危急,蓋聶略過此事,讓明夷躲藏在角落後扭頭攻向那三個殺手。
主座之上,太子悍在侍衛身後微微發抖的左躲右閃,已經險險避過了好幾次劍光,發白的額頭上不由冒出大滴冷汗。
誰來救孤!誰來救救孤!
又是一道淩厲無比的劍影閃過,最後一個侍衛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就被一分為二,滾落在竹席之上。
“啊!”
太子悍不由的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尖叫。
劍光如雷霆,殺手已經向太子悍的喉嚨刺去,眼看成功在即,卻被另一人的長劍劍尖擋住。
那花容月貌的舞姬殺手順着劍向上看去,見到一個年輕的劍客正持劍而立,神色桀骜而冷漠。
“與君無關,君何必參與?”那殺手一邊與蓋聶交手,一邊開口勸道。
“雖然無關,但我豈能坐視爾等刺殺而不理。”蓋聶冷漠開口道。
說這話時他手中劍招不停,攻擊如潮水般一波未停一波又來,逼得那個殺手連連回防。
其餘兩個殺手連忙回援,一時間無人攻擊太子悍,又保住了他的安全。
主席的另一端,春申君黃歇與李園也是刺客攻擊目标,幸好周圍侍衛不少,已經漸漸轉危為安,只是暫時無法援助太子。
李園尚在壯年,卻躲藏在春申君身後提防刺客攻擊。
反倒是春申君老當益壯,面對此情形也未曾害怕,手持長劍與侍衛一起攻擊刺客。
看見太子那邊,蓋聶與殺手暫時僵持在那裏,誰也奈何不了誰,手中長劍一揚,向蓋聶扔去。
“大俠接着!”春申君高聲喊道。
蓋聶頭也不回,單手向虛空一擡,握住扔向自己的長劍。
長劍的劍身光華流轉,盈盈若水光,劍刃處散發着清冽而深邃的光芒,如同崖高萬丈般鋒銳無比,劍柄上雕諸天星宿,反耀着燭光熠熠生輝。
“純鈞。”蓋聶喃喃道。
蓋聶沒有見過純鈞劍,也不知道純鈞劍是什麽模樣。
可是現在他一将這把劍握在手裏,便知道了這就是純鈞劍!
不到半刻鐘功夫,最後的那三個殺手也斬殺于蓋聶劍下。
衆人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一個跌跌撞撞遍體鱗傷跑進來的寺人就大聲說道“離開清臺的臺階被砍斷了!”
清臺修建的高聳無比,上臺下臺全由一條蜿蜒長窄的石階,如果石階真的斷了,那這麽多人去離開就會變得麻煩。
明夷跟着其他人跑出去低頭一看,看到石階中間已經斷了好幾丈,而且還是最料峭難行的那一段。
“這可如何是好?”太子悍略微慌亂的說道。
話音剛落,身後濃煙滾滾而起,大火沿着宮殿內浸透了桐油的柏木板飛快燃燒,頃刻間将大半個清臺的宮殿樓閣陷入火海,并且火焰飛快向着這邊蔓延過來。
濃煙滾滾,烈焰滔滔。